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一卷 毛须天热了,下雪了,时光有病了 你看哟,炎炎热热的酷夏里,人本就不受活①,却又落了一场雪。是场大热雪③。 一夜间,冬天又折身回来了。也许是转眼里夏天走去了,秋天未及来,冬天紧步儿赶到了。这年的酷夏里,时序乱了纲常了,神经错乱了,有了羊角风,在一天的夜里飘飘落落乱了规矩了,没有王法了,下了大雪了。 真是的,时光有病啦,神经错乱啦。 小麦已经满熟呢。一世界漫溢的热香却被大雪覆盖了。受活庄⑤里的人,睡觉时赤裸裸在床上摇着大蒲扇、软纸扇;身边放了一张布单也是不盖的。可是,到了下半夜,先是刮了一阵风,谁都眯着眼儿去扯拽单子了,把单子搭在身上了,却又觉得寒气从单子缝中往人的身骨里边扎,往心肝脾胃里边拧,就又起床去箱里、柜里翻那收拾好的被子了。 来日里,各家推开屋门儿,女人们都一色儿惊叫道:“呀——下雪啦!五黄六月的大热雪。” 男人们一色儿推开屋门待一会儿,叹上一口气,说:“操!大热雪,又要荒年哩!” 孩娃们一色儿有光有彩地唤,“啊!下雪啦……啊!下雪啦……”像日子又过到了新年了。 庄里的榆树、槐树、桐树、杨树们,是实实在在白了呢。冬天落雪,那树是一枝一条的白,夏日树叶蓬旺,一片浓阴,这白就冷不丁白成一堆了,白成山峰了,像撑着一把硕大厚重的白伞了。擎不动雪的树叶让雪从叶上滑下来,嘭一下,如一团面粉落下来,在地上炸出许多白亮亮的点。 麦熟时节落了大热雪,耙耧山脉间的许多处地儿⑦,都皑皑白出一隅冷世了。原先一块连着一块的麦田地,小麦倒卧了,惨痛地伏在地上被大雪埋盖着,有穗儿撑到雪外的,也大都从穗根那儿折着脖,凌凌乱乱的,像大风吹过的谷地和草坡,又被大雪覆了去。你站在山脉上,站到田头上,还能闻到一丝的麦香味,就像抬走棺材后灵棚里的一丝香火味。 你看哟,酷夏里落了一场大热雪,茫茫白白的一片哩。 洁洁素素一世界。 不消说,阴农历属龙的庚辰年,癸未六月,耙耧山脉的这场雪,让整个山脉和山脉间的受活庄人遭了天灾了。 絮言: ①受活:北方方言,豫西人、耙耧人最常使用,意即享乐、享受、快活、痛快淋漓。在耙耧山脉,也暗含有苦中之乐、苦中作乐之意。 ③热雪:方言。即夏日之雪。当地人常把夏天叫热天,所以夏日雪就被称为热雪、小热雪、大热雪。夏天落雪不是常有的事,但我从当地一些史、志上发现,每过十几年、几十几年,都会有一场。有些年份里,会连续几年在酷夏里落下大热雪。 ⑤受活庄:据传,受活庄源自洪武至永乐年间明王朝的晋地大迁徙,移民条律规定: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九口之家留三。如此,一般家庭都把老人、残人留下,年轻的壮年走入迁徙的行列。移民之多,每日有万人之众,别离的哭声终日不绝。待迁徙一段时日之后,百姓抵抗强烈,明政府便颁布告示于民:不愿迁徙者,限三日赶到洪洞县大槐树下集合。愿者可留在家中等候。消息不胫而走,晋人都往老槐树下赶拥。说有一户人家,父是老盲,双眼失明,哥是瘫痪,生来不能站立,弟为表孝心,就把父亲和哥哥用车推着送往洪洞县的槐树下,自己回家等候迫迁。可三日以后,到槐树下人山人海之时,明军赶到,把老槐树下的十万百姓,尽皆掠去移民,而把那些候在家中的人留在故土耕作。 大迁徙是以人头为据,无论瞎子、瘸子,老人、妇孺,有一个人头就是一个人数。无奈,老人虽双目失明,也得在队伍中背着自己那瘫儿步步蹒跚。一路上,儿子用双眼给父亲指路,父亲用年迈的双腿替他行步,其景其状,惨不忍睹。昼行夜宿,日日不停,从山西洪洞,到河南豫西耙耧山脉,直走得老人双腿红肿,脚底流血,儿子在老人的背上泪流不息,几次都欲自杀。队伍中,所有眼见之人,都替他们含悲落泪,便集体向移民吏求告祷情,望能放了他们父子,让其随地为生。移民吏一级一级向上请示,到移民臣胡大海那儿,得到的却是一句恶言:谁敢放掉一人——杀!并将其全家绳移他乡。 关于胡大海,山东、河南、山西百姓大都知道,说他原籍山东,在元朝末年,逃荒流浪至山西,其人相貌丑陋,却身材高大,带片披襟,却疾恶如仇,蓬头垢面,却一脸英武,为人爽直,却心胸狭窄,满身气力,却又游手好闲,其言其行,很为百姓所不齿。在他行乞途中,人们避之如恶煞厉鬼,即使有残羹剩饭也常不施舍,日间饭时,他一出现,便家家关门闭户。说一日,他乞讨走入山西洪洞县境,又饥又饿,见一富户人家,青堂瓦舍,门楼高大,以为终于可以饱食一顿,就伸手讨要,谁知土财老汉为羞辱于他,不仅不给一口饭食,还将一张刚烙好的葱花大饼为孙儿揩腚后,扔犬吞食,并令家犬将其咬出门外。从此,胡大海便对洪洞人怀恨在心。之后,他离开山西洪洞县境,讨饭行至河南以西的耙耧山脉,依然是饥饿交加,每走一步都要摔倒的模样,就在这时,他见一条沟谷中有一草屋人家,人家中只有老妇一人正在做饭,且又做的是糠菜粗馍,也就犹豫思量,死心不再向其乞讨,谁知河南人颇多良善,胡欲要走时,老妇望见了他,竟把他拉了回来,给他让座,给她端水洗脸,并倾其所有,给他烧了一餐油食好饭。饭后,胡千恩万谢,老妇却无言无语。原来这老妇是个残人,又聋又哑,而且枯瘦如柴。两相比较,胡深感中原耙耧人之善,晋地洪洞百姓之恶,遂决意复仇与报答。其后,胡弃讨投伍至朱元璋麾下,疆场上喝佛骂祖,出生入死,似刀如草,战功卓著,一行乞浪之人,成了明朝开国之勋。洪武元年,朱元璋面对战乱后的破碎山河,大声感慨,今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中原诸州,无季战争,受祸最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皇帝决定大移民,胡大海成了移民大臣,遂就以人口密集的山西洪洞为中心,开始了晋人豫移鲁去的数载迁徙。自然,当年那拿油饼揩腚喂犬的老汉一家及周围村落是首当其冲,一个不留的要背井离乡,迁移他处,老老少少、瞎子瘸子也概所难免。 所以,在这年的移民途中,胡大海听说队伍中有一洪洞县的盲眼老人,背着双腿残疾的儿子也在迁徙,胡不仅没有同情,而且颇有复仇快感,所以他决然不会同意将那盲父瘫儿中途留下,随地为生。于是,他们父子就只能在大迁徙中相随移伍,千里迢迢,受尽磨难。几个月后,移伍入豫地途经耙耧山脉,盲父残子昏倒在地,又有人去向胡求情留下他们父子二人,胡欲刀杀求情之人,一抬头,看见那求情的人中竟还有又聋又哑、给他烧了一顿上好饭食的耙耧老妇,随即便慌忙扔下屠刀,向老妇跪了下来。 自然,在耙耧聋哑老妇那哀求的目光中,胡大海不仅把盲父、瘫子留了下来,而且还留下许多银两,并派兵士百人,给他们盖了房屋,开垦了数十亩良田,将河水引至田头村庄,临走时向聋哑老妇、盲人老父、残腿儿子说: 耙耧山脉的这条沟壑,水足土肥,你们有银有粮,就住在这儿耕作受活吧。 从此,位于耙耧山脉间的这条峡谷深沟,就叫了受活沟。听说一个哑巴、一个盲人、一个瘫子在这儿三人合户,把日子过得宛若天堂之后,四邻八村,乃至邻郡、邻县的残疾人便都拥了过来。瞎子、瘸子、聋子、缺胳膊短腿、断腿的残人们,在这儿都从老哑妇手里得到了田地、银两,又都过得自得其乐,成亲繁衍,成了村庄。虽其后代也多有遗传残疾,然却在哑妇的安排之下,家家人人,都适得其所。因此,村庄就叫了受活庄,老妇就成了受活庄的先祖神明受活婆。 这是传说。虽是传说,却家喻户晓。 另据双槐县县志文字记载,受活庄历史甚长,但有文字记载,却是近在百年之间,说受活庄不仅是天下残人的聚集之地,而且还是一处革命圣地,是红四方面军红军战士茅枝的人生栖地。县志说,农历丙子年秋,张国焘带领第四方面军与党分裂,至陕后继续西进,先怕随行的伤残人员拖累,后怕伤员们到延安暴露实情,成为他分裂党的证据,便安排轻、重伤员,返乡图安。这些伤残的红军战士,含泪离开自己朝夕相处、日夜战斗的部队和战友不久,又遭国民党部队的截击,死亡过半,其伤残更为严重,不得不脱掉军装,化装成农民分散各自回乡。 县志说,茅枝是红军队伍中最小的女兵,成为红军的一员时,只有十一岁,离开红四方面军时只有十五岁,因其母亲在第五次反围剿中壮烈牺牲,她就成了革命队伍中的孤儿,只知祖籍河南,却不知具体县乡在哪。父亲在癸亥年的郑州铁路工人大罢工中入狱身亡,母亲带着一岁的她投奔革命,在癸酉年壬戌时的第五次反围剿中牺牲后,她便跟随母亲的战友参加长征,辗转调动,母亲的战友调至四方面军任职,她便成为红四军的一员,爬雪山时,五对脚趾被冻掉了三对,左腿又在一山上坠沟骨折,从此彻底致残,离不开拐杖。从陕地被张国焘密令回乡时,所有的伤员大多死亡,或不明去向,可她因缩进一墓穴而逃生,从此和组织失去联系,讨饭返乡,至豫地耙耧山脉,见受活庄中多有残疾人员,便留住下来,成为一员。县志还说,茅枝婆虽无任何参加红军革命的凭证,但受活庄人、耙耧山人、全县人民仍视她为红军战士,革命前辈。耙耧山因有了茅枝而光荣,受活庄因有了茅枝而生活有了方向,虽全庄人大多(或说全部)都是残人,但在新社会中生活得美满而安详,幸福而快活。 该县县志为庚申年修正定型,在人物传的茅枝篇中的最后说,茅枝在受活庄的生活是幸福的,受活庄人的生活是幸福的。受活庄是名副其实的受活庄。 ⑦处地儿:方言。即地方、地场。那一处地儿,即那地方、那地场。 第一卷 毛须受活庄人,又忙将起来了(1) 老天哟,雪是一下七天哩。七天把日子都给下死了。 七天的大热雪,当真的把夏天变成冬天了。 雪小时,有人家开始冒雪去麦田收割了。不用镰,是用手去雪地把麦穗扒出来,拿剪子把穗儿剪下来,装进篮或袋,再一篮一袋地背到田头上。 最先去田里剪麦的是菊梅领着她一股脑儿生养的大孪胎①中的三姐妹,一色儿芳龄的儒妮子③,她们一顺儿排开,如了花草呢,齐齐整整着,身边放了篮子、袋子或箩筐,左手伸进半尺厚的雪地里,抓住麦秆,将麦穗从雪里拽出来,右手使剪便把穗头剪掉了。 一庄人老老少少,无论瞎盲瘸拐,就都相随着菊梅一家去了自家雪地剪收了。 雪天大忙了。 茫白白的山坡上,剪收小麦的受活人,如了一群羊在动弹着,散散落落哩,剪子声在雪地冰凌脆脆地响。脆脆地响了一世界。 菊梅家的田地是在一条沟崖岸,一面挂崖,两面邻了人家的庄稼地,田地的脑头是通往耙耧深处魂魄山的梁顶道。几亩田地,见物有形,有圆有角,却大致还是方正着、平整着。大姐桐花是个全盲人,向来是不下田地的,向来都是吃过饭坐在院落里,再从院落走到门口上,最远足的处地就是庄头或梁上。可无论到哪儿,她眼前都是一片茫茫的黄。日头毒烈时,她眼前会有一团粉淡色,可她不知晓那是粉淡色,她说看着那颜色,像是她用手摸过的泥糊水。不消说,那大约就是粉淡了。 她不知晓雪是白的哩,不知晓水是清的哩,不知晓树叶是春天变绿,秋时转黄,落下来就成了干白呢。可这些,菊梅一家全都知道哩。所以哟,老大桐花她只管着自己的穿衣和吃饭,不消管酷夏里落下了大热雪。余落里,次的槐花、老三榆花、最小的幺蛾儿,便都如一群鸡娃儿样跟着娘去雪地收割盛夏的麦子了。 其实哟,外面世界是新的景色呢,山脉没有了,沟壑没有了,一茫茫的白色把世界都盖了,只有沟底的水还清洌洌地流。在山梁的雪地上朝着沟底儿看,那河水黑亮着。黑油油的亮。菊梅一家一整色的女人们,都在那几亩雪地里剪麦子,手是冻红了,额门上却有一层儿细细的汗。 说到底还是夏天哩。 菊梅领着三个姑女儿,每人把持着一耧三行的麦,扒着剪着,像一排机器从雪地犁过去。雪是平整的,剪过去就乱乱糟糟了,像一群鸡狗在雪地打过了仗。别的人家从梁上过去时,望望梁道上堆的麦穗儿,便会惊惊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对着菊梅唤: “老菊呀,今年我要到你家借粮哩——” 菊梅回过头:“只要有余粮,你就可着劲儿借。” 人家说:“没余粮就把你家姑女往外嫁个嘛。” 她也就一脸喜意地笑了笑,没了声儿了。 人家就走了,去自家雪地扒剪麦子了。 一个山梁的雪地都忙将起来了。有瞎子的人家里,倘是人手少,那瞎子也是要忙着收获的。他被明眼人牵到田头上,明眼人从雪地扒出几棵麦,塞到他手里,让他一直沿着麦畦儿往前摸着剪,剪到摸不到麦棵了,就该调转回头了。瘸子、瘫子和圆全人⑤,是要一样干活的,他用一块又平又滑的木板坐上去,每剪一把麦,把身子往前挪一挪,那木板就朝前滑动了。木板在雪地上是比圆全人拔腿行走还快呢。没有平滑木板的,就坐在柳条编的簸箕上,只是让那簸箕纹在雪地顺直着。哑巴和聋子是无碍啥儿干活的,听不见,说不出,就不消有啥闲心思,干起活来就比常人一心了,快捷了。 晌午了,一道山梁上都漫着湿润的麦香了。 雪是悄没声息地小了去。 菊梅一家刨剪到田地那头时,梁道上站了三个人。都是圆全人。都是城镇人。他们朝雪地那头打量着,手在嘴上喇叭着,哇哇啦啦不知唤了啥。旷野和雪地把他们的声音吸干了,像井把飘下的雪花吞掉了。菊梅立起身,朝梁上打量着说:“去看看他们干啥呢。”话音一脱口,槐花要站起拔着雪地走去时,幺蛾儿便先自如一个真的蛾样从白皑皑的雪面上朝梁上飞了过去了。 槐花说:“蛾儿,鬼吧你。” 蛾儿回过了头:“姐——你盼我死了做鬼呀?” 小蛾儿就吱喳吱喳跳着雪,轻飘飘到了梁上去,像一只小虫、小雀落在田头上。她的那个小,把三个男人惊着了。有一个男人朝前走几步,蹲到她面前。 他问她:“多大哩?” 她说:“十七呢。” 他问:“多高呀?” 她就羞怒了:“你少管。” 他笑笑:“我看你也就是三尺高。” 她恼道:“你才三尺呢。” 他仍然笑着在她头上摸一下,说我是乡长;又指着站在雪地上披了大衣的人,说他是县长,那个是县长的秘书,你去把你们庄上管事的人叫过来,去把茅枝婆找过来,说县长来庄里亲自走苦问贫哩。 她笑了,说:“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头剪着麦子呢。” 乡长看着她,脸上有几分怪奇地笑着问:“真的呀?” 小蛾儿说:“真的呀。” 乡长又扭头去看县长的脸。县长脸上缺了表情呢,不知啥时挂了蜡黄色,嘴角上有了一筋一丝的动,像他们说的啥话牵了他的心,像谁上前在县长脸上扯拽了一把呢。可是哦,一瞬儿后,县长把目光从幺蛾儿头上漫过去,望着山那边的一世界白,脸上的蜡黄又不知为啥淡落了,一脸膛都是平静了。 秘书是个年轻人,条条个,润长脸,先先后后都在看着田那头的槐花、榆花们。槐花穿了一件红毛衣,人样儿小巧哩,漂亮哩,灵灵秀秀水嫩呢,可那红毛衣让她在雪地又如了一团儿火,使那秘书始终没有正眼来看小蛾儿,可蛾儿只一眼,就见了他心里的私事了。就知道他始始终终都怪异异地在看着她的次姐槐花了,也便恶怒怒地瞪了他一眼,回身大叫着唤: “娘——人家找你哩——找我外婆哩!” 蛾儿就又如蛾样从梁上飞回到田头了。 第一卷 毛须受活庄人,又忙将起来了(2) 姑女们就都把目光落在了娘身上,仿佛有人找娘是桩意外的事,是本不该的一桩儿事。娘的挂兜里的麦穗也又剪满了,她转过身儿时,如怀了孕的媳妇一样难,缓缓重重旋过来,把一袋麦穗从脖上取下搁在雪地里,用冰红的凉手擦了一额门子的汗,盯着蛾儿问: “蛾子,梁上来的都是谁?” “是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呢。” 哗一下,菊梅的脸上先是挂了白,紧步儿,白里透了嫩色的红。大冷的天,额上的汗倒也擦过了,可那汗却又旋急旋急地渗将出了一层儿,像冷猛儿被掀起的蒸笼熏了一下呢。立站着,她手扶着那胸前的麦穗袋,眼从她一群姑女们的脸上扫过去,冷冷淡淡说:“都是干部呢,是干部去找你外婆嘛。” 槐花听说是县长和乡长,脸上怔一下,立马荡起一片兴烈烈的红。一群儒妮儿,大模样不消说是一样的,可你仔细去看时,也就觉察了槐花的长相更为端正些,皮肤也更为白嫩些,她知晓她比姐和妹们出众一点儿,所以就争盼着有头有脸的事,也就盯着梁上的人看了许久一阵子,回头说:“娘,外婆是疯子,也许真是县长呢,你过去看看嘛。我也跟着过去看一看。” 老远的蛾儿对着槐花道:“人家说最好找外婆,外婆才不是疯子哩。” 菊梅就又让幺蛾儿回庄里去找了姑女们的外婆了。 槐花望着梁上,便生下满脸的失落了,用脚狠狠在雪地踢几下,踢得一老满脸都是急焦的通红色,像了一处儿崖梅艳在她的脸上了。 不消说,外婆就是县志上为之豪傲的茅枝婆。她已经过了六十九周岁,手里的拐杖都换了几十根。一段时辰后,茅枝婆跟着蛾子从庄落里一瘸一拐地朝着梁上爬过来,说到底,她是经过无数无数世事的人,连她拄的拐杖也早就和庄里拐子们拄的不再一样了。她的拐杖是城里医院的那一种,铝合金,铅白色,是两根细铝管的一端夹着一根二尺长的粗铝管,用两个螺丝旋固着。细的也没细到哪,粗的也没粗到天上去,拐下的落脚头,用铁丝捆了胶皮儿,预防捣在地上打滑颤;拐上的脑横梁,裹了十几层的布,夹在胳肢窝,是极为贴切舒适呢。庄里有十多个的瘸腿拐子哟,他们的拐杖都没有茅枝婆的好。最好也不过是一根锄把般的槐木、柳木棍,请木匠在头上锯出销,在一段脑横上凿下方眼儿,销往眼里一插,钉上木钉或铁钉,那也就是他们的腿脚了。 这哪儿有茅枝婆的拐杖做派哩,又好看,又耐用,还有些身份和威严。是真的威严哩,庄里有天塌地陷的事,茅枝婆只消一出面,用她的拐杖在地上捣一捣,那天坑似的陷窝也就捣平了,填上了。上个月,乡政府来受活庄讨要一个人头一百元路款费,威武凛凛的几个圆全人,不是被茅枝婆用拐杖在他们头上、脸上指指戳戳就又回了吗?那年冬天政府让受活庄人每人上缴二斤的白棉花,不是茅枝婆把自己的棉袄一脱,颤着她那垂耷的老奶,把棉袄往收花的政府员面前一放说:“这够吗?不够了我把棉裤脱下来。”政府员们还未及明清生发了啥儿事,茅枝婆就当众去解她的裤带了。 政府员们说:“茅枝婆,你干啥?!” 茅枝婆就用她的拐杖捣着政府员们的鼻尖儿:“你要收棉花,我把棉裤脱给你。” 政府员就闪着她的拐杖走掉了。 她的拐杖是她的矛器呢。今儿她又拄着拐杖,拔着深雪出来了。蛾儿在前,她在后边瘸瘸拐拐着,身后还又跟了她喂的两条瘸腿狗。受活庄人已经知晓县长、乡长来到梁上了,是来走苦问贫哩,耙耧山脉遇了大热雪,一下七天,一尺来厚,麦子尽皆儿埋在雪下了,政府当然该来问慰问慰呢。该来给受活庄人送些钱,送些粮,送些鸡蛋、白糖、布匹啥儿的。 受活庄是双槐县的一个庄。是双槐县柏树子乡的一个村庄哩。 受活庄的人看见县长在梁上等得焦急呢。 还又看见茅枝婆往梁上走得不急不慢哩。 有两个瞎子相互牵着从梁上走下来,各人的手里都提了一袋麦穗儿,老远就迎着茅枝唤:“是茅奶吧,一听就是茅奶哩,别人的拐棍儿捣在雪地硬喳喳的响,你的拐棍儿捣在雪地是噗噗噗地响。” 茅奶说:“剪麦回来了?” 瞎子说:“你给县长多要些钱,给庄里一家分上一万块。” 茅奶说:“能花完吗?” 瞎子说:“花不完埋到床下边,还有孙子哩。” 聋子走来了。 聋子大声唤:“茅奶,你对县长说啥都不要他照顾,就要他照顾给咱受活庄一人一个城里人用的耳听器。” 一个哑巴走来了,他用他的比画说,他家受的灾祸重,小麦压在雪下拽将不出来,怕今年他又不能娶上媳妇了,请茅枝婆让县长做做媒,能不能照顾他一个媳妇儿。 茅枝婆问:“你要啥样的媳妇哩?” 他比比高,比比低,比比胖,比比瘦,又在半空摆摆手。 断臂的木匠走来了,他看得明清哩,替哑巴朝茅枝婆解释道:“他说啥样儿的媳妇都行哩,是个女的就行哩。” 茅枝婆望着哑巴问:“真是吗?” 哑巴点了一下头。 茅枝就带着一庄人的想念到了梁上了。 梁上的县长、乡长们,都已等待烦乱了,各自的脸上都挂了焦急了,看见茅枝婆拄着拐杖爬上来,乡长忙慌慌往前走了几步去扶着,不料茅枝婆到了县长跟前,突然立下来,冷眼看了看,便把目光当啷啷响着砸落到县长的脸上了。县长呢,见了那目光,忽然扭脸把目光搁到了别的处地儿,像望着山梁对岸的山。这时候,事情生发了。轰的一下生发了。乡长正要介绍说“喂,茅枝婆,这是县长,这是县长的秘书”时,她的脸上起了青色了,竟冷不丁儿把手里的拐杖往脚后挪了一点儿,摆出了一个架势儿。她要用她的拐杖抡打啥儿时,总是把拐杖向后挪那一点儿,总要摆出一个架势儿。 乡长说:“这是新调到县上的柳县长……” 茅枝婆拧了一眼那县长,又把她老花的目光生生从乡长脸上拽下来,吼着说:“他是县长呀?我的天老爷,他哪是县长呀——他哪儿是县长,他是猪,是羊,是一条死冷⑦的狗!是臭猪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然后,然后呢,茅枝婆就把她落了牙去的嘴唇朝嘴里裹了裹,猛横地把一口老痰吐在了县长的脸上去,那“呸!”的一声,有些惊天动地呢,连山梁上沉浓浓的空气都被她的呸声推动了,如谁一手推动了一团白浓浓的粉坨儿,使空气颤颤巍巍抖动了。 颤巍过后呢,在天大的冷凝中,茅枝婆猛地车转身,瘸着走去了,回了村里了,留下县长、乡长、秘书和不远处的菊梅和她的几个同胎妮儿都在僵呆着。 久久远远地僵呆着,柳县长突然朝脚地脸上的一块石头踢一脚,又朝远处吐了一口痰,说骂道:“日你祖奶奶,老子才是革命家!老子才是真的革命家!” 第一卷 毛须絮言——死冷(1) ①大孪胎:在耙耧山脉,超过双胞胎的都称大孪胎,或说多孪胎。农历戊午年的乙丑末月中,耙耧山脉并没什么异常,世界上也没什么异样,除了北京那儿开了一个盛会外,世界还是那个老世界,可是那个会,被后来的电台、报纸说得非非凡凡,和二十九年前的一个己丑年份中,毛泽东宣布了一个国家成立样。那会议历时五天,从甲寅日直到戊午日。可就这段时日里,受活的菊梅要生了。她的肚子大得如了一面鼓。在尖厉刺刺的哭声中,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是耙耧山人只听说尚未见过的三凤胎。女儿虽然小了些,每个都如小猫般,然三个竟都是鲜活生生的人,会哭、会叫、会吃奶。菊梅躺在产床上,血水顺着床腿流下来,汗在她的额门上晶晶莹莹。茅枝婆为女儿的三凤胎惊异不止,手脚不停地把开水一盆一盆端到屋里,递给接生婆。接生婆洗了手,把热毛巾拿到菊梅的额上擦着汗,问肚子受活了吧?菊梅说,我肚子还疼哩,一肚子都是扎扎咕咕的动。接生婆娘吃着茅枝为她烧的一碗豆捞面,说还动呀,我接一辈子生,也就遇了你这一个三凤胎,难道人能生四胎、五胎啊。 吃完捞面接生婆娘要走了,走前又去菊梅的下身摸,摸着她就惊叫了,说天呀呀,她肚里真的还有孩子呀。 说完了,菊梅竟真的生了第四胎。 四胎都是女儿,这就是耙耧山脉远近闻名的大孪胎——四胞女,大的叫桐花,老二叫槐花,老三叫榆花,老四叫了幺蛾儿,也叫四蛾子。因为生她时一只蛾儿正在半空里飞,也就叫了四蛾子。 ③儒妮子:指长不高的女孩子。因菊梅一胎生了四个女儿,这四个都是天生的侏儒女,所以受活庄人都称她们为儒妮子。 ⑤圆全人:是受活庄人对健康人的敬称,指我们这些不缺胳膊不少腿,非盲、非哑、非聋的正常者。 ⑦死冷:方言。原意是指天寒,但这里说的是人心。其心里的冷酷和坚硬,是如了死人的死心。 茅枝婆这样恶骂柳县长,也是有着一些缘由的。柳县长的本名叫鹰雀。柳鹰雀不是生来就是今日的柳县长,他和我们一样也是普通人。丁巳年前,他只是县城里的一个社校娃①,因是社校娃,才到柏树子乡做了临时工,每日间把乡公所的一隅院落扫一遍,到食堂里给锅炉续满水,烧沸开,月底就领他每月的二十四点五元工资了。 说起来,那年月满天下人都沉陷在一种翻身解放的欢舞里,到了耙耧这,人却只知道吃饱饭肚子方才不饥那道理。百姓觉悟低,需要教育和开导,国家需要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搞社教③,讲道理,行教育,这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一环。可要搞社教,就要有人才。人才短缺,就用上了柳鹰雀。人年轻,腿脚好,又是社校娃,就被派到百里外的受活庄以工代干搞社教,开导百姓了。 他问庄上的人,知道谁是王、张、江、姚吗? 庄上人都朝他瞪着眼。 他说,王张江姚就是“四人帮”,这就咋能不知道? 庄里人还朝他瞪着眼。 他便敲了钟,开了会,念了文件,说这下都知道王、张、江、姚了吧,王就是党的副主席王洪文,张就是阴谋家张春桥,江就是毛主席的夫人叫江青,姚就是文痞流氓姚文元。这一回,受活人便都朝他点头了。他的工作就完了,然要离开庄落时,他看见从庄那头走来了一个圆全女,十七岁,也许十六岁,她的辫子在肩上垂挂着,一走一荡,像永远都在肩上站着的两只黑鸦雀。受活庄是那样一种景象呢,开会时你站在台子上,台下是一片瞎子和瘸子,不瞎不瘸的,又多是聋哑者,你站在瞎群里,你的眼就是两盏灯;你站在瘸拐的人群中,你的两条腿就是两根旗杆儿;你坐在一群聋人间,你的耳朵就是能听千里之音的顺风耳。在这里,一个圆全人就是一位统帅,一个皇帝。可尽管是皇帝,你却又不愿在那久待着,生怕在一日一时中,你的眼会莫名地瞎了去,腿会瘸了去,耳会聋了去。那时候,正是春三月,桃红李白,万草竞绿,空气中的清香噎得人要打嗝儿。受活庄有两棵上了百岁的皂角树,树冠一蓬开,就把一个村庄罩了一大半。村庄是倚了沟崖下的缓地散落成形的,这儿有两户,那儿有三户,两户三户拉成了一条线,一条街,人家都扎在这街的岸沿上。靠着西边梁道下,地势缓平些,人家多一些,住的又大多都是瞎盲户,让他们出门不用磕磕绊绊着,登上道梁近一些。中间地势陡一些,人家少一些,住的多是瘸拐人。虽瘸拐,路也不平坦,可你双眼明亮,有事需要出庄子,拄上拐,扶着墙,一跳一跳也就脚到事成了。村庄最东、最远的那一边,地势立陡,路面凸凸凹凹,出门最为不易,那就都住了聋哑户。聋哑户里自然是聋子、哑巴多一些,听不得,说不得,可你两眼光明,双脚便利,也就无所谓路的好坏了。 受活庄街长有二里,断断续续,脚下是河,背里是山,靠西瞎盲人多的地方叫瞎地儿,靠东聋哑人多的地方叫聋哑地,中间瘸拐人多的地段自然就叫了拐地儿。 圆全女是从拐地儿那边走来的。可她不瘸不拐,走路飘飘,近似了从半空旋儿旋儿落下的叶。柳鹰雀是头天绝早起床上的路,在受活庄外住一夜,这天午时到庄里,三言两语后,就敲钟在皂角树下念了文件,搞完了社会主义教育,他想赶天黑离开这瞎瘸的世界到受活庄外住下来,第二天再赶回到公社里。可见了圆全女,他觉得他走得早了些,该在受活庄里住一夜。于是,他立在路中央,白洋布衬衫扎在皮带里,远远地望着圆全女,待她走近些,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条个儿,淡红脸,穿了花洋布的布衫儿,脚上是受活庄很少有人穿的方口绣花鞋。那鞋在集市的街面上,多得如五月五那天满地扔的粽子叶,可在受活却是只有她一人穿在脚面上,像寒冬的枯林里,突然在地面上开了两朵花。他就那么立在路中央,如要拦着她的去处样,说喂,你叫啥?今天开会你咋没来呀? 她的脸红着,眼望着别处求救样说我娘有病了,我去给我娘抓药了。 他说我是公社的柳干部,你知不知道王、张、江、姚是谁呀,看她不说话,他就教育她,说国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世界人都在普天同庆,欢度第二次翻身解放,你咋就不知道王就是王洪文,张就是张春桥,江就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他就不走了,决定住下来,要教给这个姑娘和偏僻庄落许多街面上的事,公社、县城的事,还有许多国家的事。 至后来,三朝两日之后,倒和这个姑娘熟悉了,他也才离开受活,回到那百里外的公社去。 他走了,到年末她就奇迹般的生了四胞女。 生了四胞女,茅枝是去了公社找了他。那时候,他因最愿下乡到偏远的受活、文洼几个村庄里,把社教工作做到了最山区。也就成了公社和县里的优秀社教干部,已经不再扫院烧水,成了有名有实的国家干部。茅枝婆就是这个时候,到了当时被称为乡公所的公社所在地,找了他,又回了。来回两天的路,到女儿菊梅的床前只说了一句话,说,柳鹰雀他死啦,在下乡社教的路上掉到沟里摔成柿饼啦。 第一卷 毛须絮言——死冷(2) 絮言: ①社校娃:社校娃,其实是柳县长少年时的一段特殊人生。也是一个民族发展进程中不可忘却的几页历史。那时候,新中国成立不久,开始在许多地方办了社会主义教育学院和党员培训学习班。后来,那些培训班渐渐地成了党员干部的马列主义进修基地或党建学院,再或社会主义教育学院。也就是日常间人们所知的党校或社校。十年后,这种党校或社校,已经遍布全国的各个市、县。有的省和地区里,一个县城就有三五所,甚至每个乡、镇都有。有的地方,一直称呼这类学校为社会主义教育学院或学校,而更多的地方,则都笼统地简称为党校。 双槐县是一直称它作为社校的。那学校盖在城北的田野上,几排红瓦房,一围红砖院,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清晰地看到那片鲜亮的红瓦房,闪着一片红色的光。要按说,社校在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是重过泰山的,县委书记是兼做校长的,县长是兼做着副校长,全县的干部都要定期到这儿听课和学习,谁要提升是必要到这儿进修上半年三个月。可有的时候哩,轻了就比落叶还要轻一些,学校里除了有几个专门的工作人员外,就只有一个姓柳的老师了。有干部来进修学习时,除掉柳老师给大家念念领袖们的书,讲课的都是书记、县长和到地区党校请的那些专家们。农忙了,政府没有重大的政策和运动,那学校就处于荒凉状态,工作人员放假回家,春种秋收,留在学校的就只有那个专职的柳老师看门守院。 柳县长是从小在这个学校长大的,他是那柳老师的收养子。 紧追着岁月说,那一年的日子正在庚子年,是后来被人们不准确地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满天下人都在饥荒里。一世界的人都饿得苦嗷嗷地叫。就在这年里,刚成立整三年的双槐县社校,县里不再派党员、干部入门来做学生了,把学校里的干部、老师都解散回家了,只留着柳老师和他年轻的媳妇在守着那学校,看着那校舍。可在这个冬日里,四十岁的柳老师和他的媳妇出门挖野菜,回到寒冷的校门口,见那门前地上丢着一个棉包袱,打开来,里边竟是一个男孩儿,半岁多,饿得腿和胳膊一样粗,这时候,柳老师的媳妇就旋过身子对着旷野骂着唤: 那该死的爹,该死的娘——你们把孩娃留在我家门前死到了哪? 唤着问,有良心你们就把孩娃抱回去,我给你们半升高粮行不行? 又骂道,你们真的死掉啦?死掉你们也不得好死哩,死尸也得让饿狗野狼扯去呢。 唤够了,骂够了,太阳落山了,旷野上依旧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柳老师的媳妇就想把那孩子扔到哪儿去,可柳老师是读过乡塾的人,做过八路军的抄写员,做过双槐县解放后第一任县长的秘书,是党员、干部、知识分子。民国时八路军途经双槐县,办过一期党员紧急培训班,因为柳老师字写得好,尽管他家是富农,还是让他在培训班里当了抄写员。当了抄写员,他就入了党。己丑年民国完结后,有了新中国,他就水涨船高成了县长的秘书。几年后双槐成立社校时,自自然然他就成了社校的老师。党员,干部,知识分子,他哪能让媳妇把活活的孩子扔了去,便一把从媳妇手里把孩子夺过来,也就把那孩子一日一日地养着了。 孩子也竟活下来,姓柳了,因为捡他时,半空正有鹰雀在围着那裹他的包袱盘旋着飞,也就取名叫他鹰雀了。 灾荒年迟缓慢慢地熬过去,社校又日渐地红火着,全县的党员、干部,又开始轮换着每年几批地来学校进修和学习。连邻县也有把要提升的干部送到这儿进修的。食堂的烟囱也因此又每日冒着旺烟,火大时,那砖砌的烟囱里会冒出红火来。烟囱有火了,柳鹰雀也就每天可以到那食堂吃饭了。谁都知道,他是后来做了校长的柳老师在门口捡的野孩子,到那学校学习的人又都是党员,是干部,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人,都是又觉悟,又大度,便谁都觉得该让他到食堂去吃饭。 他就那么不仅活下来,而且长大了。 该吃饭时,便端着碗到社校的食堂里去,吃过了,党、干学习了,他也跟着人家,端个小凳坐到教室里。天黑了,他就回到学校仓库的一间屋里去睡了。 时光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到了鹰雀六岁时,校长的媳妇怀了孕,生了个女儿。原来是说她不会生育才嫁给大她十岁的柳老师,可柳老师、柳校长四十七时,却让她怀了孕。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对捡来的鹰雀就变得不如从前,一日冷淡一日,到后来,柳鹰雀也便越发每天都吃住在社校的食堂里。社校的党员、干部们,没人不把他当做社校的儿子看,也就开始有人不叫他的名字柳鹰雀,而叫他社校孩、社校娃。直到他长到十岁时,柳老师的媳妇丢下女儿跟着一个来学校进修的外县干部跑走后,去做了人家的太太后,柳老师才彻底地把他当做孩子养下来。当做了他女儿草的哥哥养下来。 ③社教: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一个专用的历史名词。社教干部,是特指在某一历史时期专门从事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干部们。 第三卷 根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1) 雪是住了的,像路过耙耧山脉的客人呢,歇了七天脚,又起身走去了。 不知去了哪儿了。 把山脉和庄落又还给夏天了。 夏天是遭了大雪欺侮了,回来后满全脸①没有喜兴色。日头是决然倔硬地不肯出来呢。云雾低垂在庄头上、梁顶上,你把手一伸,云彩从你的手缝流过去,你的手也就像跟着水湿了。一早起床,独自立站在院落里,或立站在庄子口、梁道上,把双手举展在半空里,抓一把水雾,在脸上抹一抹,搓一搓,脸就洗过了。眼屎没有了,也不再瞌睡了。 只是双手有些泥糊哩。 雪化了。 未及在雪天剪获的小麦,就在云雾天里霉腐了。没有日头,气象闷焐着,那熟了的麦穗就黑了。麦粒也黑了。麦粒里的淀,也成了青的了。人吃了就要拉肚中毒了。 麦棵在田里焐成黑草了,来年的冬天,牛就没有麦秸可吃了。 时日再往后边走,下年秋后,也没有小麦种子落地了。 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同来问苦呢,一皆儿住在庄子当间③处地的院落里。院落原是解放前的一处庙院哩,庙里敬有菩萨、关公和受活庄的祖先受活婆。说是有了这聋哑受活婆,才有了受活庄。是受活婆给了从山西洪洞县行乞受辱路过耙耧的胡大海一顿好饭食,胡大海才在耙耧这里放生了大迁徙中的盲父和残子,赐他们以田,赐他们以银,还赐了他们水,残人们就有了天堂的日子了。满天下的残人就往这儿一拥而来了。也就有了受活的村落庄子了。 是该敬着那个哑婆哩。 可后来菩萨的像没了。关公的像没了。老哑婆的塑像也都没有了。扫了地,架了床,那三间瓦房就成了庄里专门接迎来客的客房了。十七八年前,县长在镇上做社教员时,来到受活是住在这庙里,而今还住在这庙里。物还是,人已非了呢。县长转眼已是中年了,四十岁,从柏子树公社打水扫地的临时工,到做了受活庄的社教员,再从转成乡干部,升到副乡长、乡长、副县长,到而今坐在一县之长的位置上,县长想起来便堆满一心的感慨呢。 双槐县是一个穷县哦。顶级的穷县哩。外边世界上的日子都已旺得如同着了火,可双槐县县委、政府门前的公路还是沙土路,落雨天,路上汪的积水能淹死不会泅游的牛。有一年,有个孩娃就是掉在县委门前的积水坑里淹死的。县里没有厂,没有矿,只有山地和沟壑。几年前各办公室都还交不起电费和电话费,县委和政府为一辆小车坏了轮子该谁来维修也还吵了架,老县长把手里盛酱菜的玻璃水杯摔碎了,县委书记把扫玻璃窗户用的笤帚摔断了,地区的牛书记来县里调解时,一个一个找县干谈了话。 找到县长说: “你咋样才能让该县富起来?” 县长说:“那容易,你把我的头给割下来。” 地委书记又找到县委书记道: “你不能让该县脱贫你就别干了!” 县委书记就给地委书记打躬作揖道: “老首长,能把我调走我现在就给你磕头了。” 地委书记说: “我撤了你!” 县委书记说: “能让我走,撤了也行呢。” 地委书记就把手里的茶杯摔在脚地⑤了。 又一个一个找着县委、政府的副干们谈。 找着柳副县长说:“你的农田整的不错呀。” 柳副县长说:“地种得再好也还是一个穷。” 地委书记说:“你有什么法儿让双槐富起来?” 柳副县长说:“这不难。” 地委书记盯着他的脸:“说说看。” 柳副县长说:“没有厂,没有矿,有山有水发展游乐呀。” 地委书记便笑了:“黄土浑水你让谁来游乐呀?” 柳副县长说:“牛书记,北京那儿游乐的人多吗?” 书记说:“那是首都,几朝古都哟。” 柳副县长说:“去毛主席纪念堂看的人多吗?” 书记说:“多。咋的了?” 柳副县长说:“我们出一大笔钱去俄罗斯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把列宁的遗体安置在双槐县的魂魄山。”说,“牛书记,你没去过二百里外的魂魄山上吧,那山上柏树成林,松树成行,有鹿、有猴,还有野猪和猕猴桃,活脱脱是一个森林公园呢。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那山上,顶儿⑦重要的,是全国、全世界的人都要疯了一样去那山上游乐哩。一张门票五块钱,一万人就是五万块钱哩;一张门票十几块,一万人就十几万哩,要一张门票五十几块,一万来人就是五十几万块钱哩;可一张门票整好一张大票?一万游客是多少的大票呀!全县人一年种地能种到一百万张大票吗?屁!狗屁哩!猪屁哩!牛屁、马屁哩。可是哟,人山人海都来魂魄山,一天何止一万游客哟。九都的人、河南的人、湖北的人、山东的人、湖南的人、广东的人、上海的人,中国的人和外国的人,一天接待一万人、三万人、五万人、七万人、九万人,九万人中总该有十分之一是外国佬来看魂魄山,来看列宁的遗体吧,他们买门票当然不能使着咱们的钱,他们用美钞,一张门票五美钞、十五美钞、二十五美钞不贵吧?是看列宁的遗体哩,二十五美钞当然不贵哩。一人二十五元,十一个人就是二百七十五元,一万人就是二十五万美钞啊!”柳副县长说:“还有住宿、吃饭、购买游乐品和山货土特产。”又说,“书记呀,那当儿我就怕到时候公路修窄了要堵车;宾馆、旅店修少了,到时候游人没处地儿住;就怕这个县到时富了有钱没处地儿花。” 第三卷 根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2) 柳副县长是在县招待所和地委牛书记谈了这番设想的。那时候,牛书记坐在沙发上,沙发扶手上被烟头烧了一个洞,他一边听着一边去抠那个洞。豆大的洞已经被他抠得过了红枣、过了核桃、过了柿子了。地委书记已经有些老了哩,五十几岁了,临了六十了,单瘦身,长细个,便衣裳,脑上的头发脱留了一个红亮的场,残下的也花苍苍着白了呢。他辛辛劳劳革命一辈子,经见了的官、干无数哩。柳副县长就是他从一个乡干拔将上来的。那时候,几年前,他来到这县里,听说有个乡有了一条公路了,家家通电照明了,户户人家吃上了自来水儿了。各家的灶房里都有了水龙头,手一拧,水就流到锅里了。问说通自来水的钱从哪来的呀?答说人家给的啊。问到底谁给的?说那乡里有个人解放前去了南洋了。在南洋开了银行了。闲下来回到家里看一看。正是秋收哩,乡长柳鹰雀那天就让全乡农民谁也不能下田去掰玉蜀黍,学生孩娃也都放假了,老老少少一律都立站到路边夹道接迎那个南洋人。从乡里到那南洋人的乡落庄子有五十七里的路,这五十七里山路是不通汽车的,泥土道,弯弯曲曲宛若鸡肠呢,农民们成百上千就都立站到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上。重要哩,重要哩不是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都立站满了人,是这五十七里山路上全都铺了红。不是红地毯。是红布、红纸和乡落里结婚才有用的红绸子。五十七里,是每个乡落庄子都分了一段儿,没有红绸、红布的庄里人,就把女人的红袄、红衫铺上了。大凡带红的衣裳尽都铺在了那路上。唢呐也是要吹的。锣鼓也是要敲的。一条红曲曲弯弯从看不见的天那头,铺到了这头乡落的脚地下,铺到了南洋人老宅的家门口。那天下着雨,南洋人从乡里下了汽车就被一只挂满红绸的花轿抬上了。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五十七里红,花轿他是不肯去坐的,可他不坐那抬轿的人就都朝他跪下了。 哗哗啦啦跪下了,容不得他不坐那花轿。 容不得他不坐着花轿从那五十七里红上走过去。 锣鼓是敲得很响的。 唢呐是吹得极有韵律的。 百姓们的鼓掌也是很有拍节的。 他想从那花桥上下来走走时,抬轿的人就会重又跪下来。跪下来他也还要地步⑨着走,且还不肯走到那红布、红纸和带红的衣裳上,百姓们的掌就不鼓了,锣鼓手也不再去敲了,唢呐也风息浪止了。人人都朝他跪下磕头了。孩娃们跪下来,八十岁的老人也要跪下来,都说他给故里争光了,荣归故里了,不走到那布上,不坐到轿上就是嫌了乡里人的接迎了。他就又不得不回到了红布上,回到轿子上,就最终,眼含着热泪向父老跪下了,说花多少钱他也要把那五十七里山路修一修,也要整个乡里都通电用上自来水。 地委书记就去那乡里观览了。 便和乡长柳鹰雀见面相识了。 问:“你能让全县的村落都通电通水吗?” 说:“我是乡长,只能管着一个乡,哪能管得了一个全县呀。” 到后来,短日里,他立马就是了副县长,管了全县的农田了。地委书记知道他把一个县的农田修得不错哩,整整平平、一片一片,车从农田的地旁路上开过去,像船从爽爽的海面驶了去。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地委书记知道他是一个饱了才学的县干哩,知道他脑里库着无数的令人惊异的智才哩。可是呢,尽管这样儿,当他说到把列宁的遗体购将回来时,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魂魄山顶时,牛书记还是在心里一冷猛地惊跳了,像听说谁轻手轻脚地在青石板上一走路,也就踩下了一串坑、留下一串脚印儿,一开口说话就把青石板惊震碎裂了,惊震成粉粉末末了。看着他,这个壮壮实实,个儿不高的副县长,地委书记先是像看一个成年大人在用自己的尿水和泥捏着的塑像儿,一脸的讥嘲和不屑;后来听他算了那门票的账,他脸上的嘲色就慢缓缓地转成了浅淡的笑。再末了,柳副县长不说了,他的手也搁在那抠大了的沙发的烧洞旁,脸上换成了紧绷着的正经和厉严,望着柳鹰雀,就像一个父亲望着一个他最疼爱的捏尿泥的孩娃儿,不仅手脏了,脸脏了,浑身都是泥和水,且还把好不易做成穿上的一件新衣扯破了,丝丝连连了,是打是爱都不易开口动手了。 他想了一阵子,低着声儿问:“我说柳鹰雀,你知道列宁的原名叫啥吗?” 柳副县长就低头盯着脚地上,想了想,笑笑说:“知道哩,我哪能不知道?专门翻过资料了,为背他的名字念了几遍呢,一拢共是13个字,叫弗拉基米尔?尹里奇?乌里扬诺夫。”说,“列宁是上两个甲子的庚午马年农历四月生,这个甲子的民国十三年腊月死。”说,“列宁一共活了五十四岁还少三个月,还不到咱们这个县的平均年龄哩,比平均年龄还又少了十几岁。” 问:“知道列宁都写过啥儿书?” 说:“最有名的是《怎么办?》、《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还有《国家与革命》。”说,“牛书记呀,列宁是咱社会主义的祖先呀,是咱社会主义国家的爹,你说哪有孩娃不知道爹的景况哩。” 问:“人家咋就会把列宁的遗体卖给你们县?” 柳副县长就从备好的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从袋里取出了一张《参考消息》报,两份那时节只有县、团级以上干部方可以看到的内部文件儿。报纸是庚午马年秋天的老报纸,在那报纸二版的右下角,有一个消息拢共三百零一字,标题是《俄罗斯欲焚列宁遗体》,内容是说苏联解体了,保存在莫斯科红场上的列宁遗体是继续存下来,还是火化,成了俄罗斯各政党的一个焦点问题儿。说欲要焚烧列宁遗体者,在执政党内有很高的呼声呢。那两份内部文件呢,也都是地委书记常要看的文件参考哩,一份是比那参考消息晚了三年的壬申猴年五月的,另一份是距他们眼下的聊说,只早了三个月,比欲烧列宁遗体的报道晚了整七年半。文件的内文哩,其主要内容都是反映各地区、各县的农民不堪税赋自杀的、暴闹县委的,或者是农民们有了冤案结集去砸了县委、县政府大门、桌子、汽车的。还有南方一个乡,政府员们去农村收缴人头税,有一家村妇交不起,她就让政府员们把她睡了去。睡了也就免缴了。后来交不起人头税的乡落妇女都去让政府员们睡,政府员们睡不过来就成了负担了。这内部文件是地委书记睡前必看的,像天底下的孩娃们睡前都爱吃上一口奶。可他竟没发现这一份距那欲烧列宁遗体有三年、一份七年半,彼此相隔整七年的文件缝的空白里,时常会刊一些国外的精短要闻和令人睡不安稳的短文章,可这两期参考文件的短文章里竟有两篇内容完全相同的小要闻,都是不足百来字,都是说俄罗斯经济困难,保存列宁遗体的经费没有来源,成了一个大问题,且这更时近的短文里还说,因经费短缺,列宁遗体都已经有些儿变了形了呢,说遗体管理人员常常到政府机关跑断腿才能讨回那笔遗体管理费;说俄罗斯有政要人员提意把列宁遗体转让给哪个党派或者大公司,可愿接收列宁遗体的党派又出不起这笔钱,能出起这笔钱的公司或资本家又不愿去接收,因此这个提议最终不了了之了,如回不到家的老车样半途而废了。 第三卷 根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3) 地委牛书记极仔细地看了这两则要闻短消息,又看了看参考报上的老新闻;看了看老新闻,又看了看那两则短消息。把那文件和半黄的参考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盯着柳副县长望了大半天、大半月、大半年、大半生,末了呢,他对柳副县长说: “柳鹰雀,你给我倒杯水喝喝。” 柳副县长就去给书记倒了水。 问:“牛书记,你说我们还用愁县里的穷富吗?天下到处都是宝,看你去找不去找。” 书记说:“柳副县长,你今年多大呀?” 柳副县长说:“大闹饥荒那年生。” 书记说:“这开水不热呢,你去重新提一壶。” 柳副县长就去给牛书记提换开水了。牛书记独自在屋里,又扫了一眼报纸上的消息和文件上的小要闻,拿起来,要看时,却又用力地丢在了桌子上。 一个来月后,双槐县的景光山流水转了,老县长被调至九都的哪个局里了,县委书记被派到哪儿学习了,柳副县长被任命为该县县长主持全县工作了。 在县常委一老顺利地通过了购买列宁遗体决定那一天,柳县长独自到县城郊外坐了一夜呢。他觉得购买列宁遗体这桩事儿有些寒凉和悲壮,不知是他为列宁感着寒凉和悲壮,还是为自己这一县之长的举措感到寒凉和悲壮。末秋里,月亮稀薄薄地铺在收过庄稼的田旁头紒紜矠,到处都是半热半香的庄稼味和土腥味。柳县长就那么木然地坐到一老深的夜里去,末了像要对列宁表示井深的歉意样,他朝自己的大腿上狠劲儿拧几下,还狠劲地在自己的脸上掴了一耳光,然后莫名地跪下来,朝着大约是列宁故里的俄罗斯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在心里对列宁连说几声对不住你了哦,对不起你了哦,来日就把《双槐县关于大力集资、引资购置列宁遗体的有关规定》的文件下发到各委、局和各个乡镇了。 眼下里,一个整年悠晃过去了,县里的游乐业已经很有了一些声色了。从县城通往魂魄山森林公园的大道也已经开通了,虽是沙石路,可曾经给柳树乡修了公路、通了水电的南洋人是答应过了最终要把这路面黑油紒紞矠硬化的全额资金拿将出来的。魂魄山那儿呢,已经把山顶沟岔的水都集中到了一条松柏沟,两岸的山石、河石也都起了名字了。有一块石头像是马,那石头就叫“马啸石”,有一块石头像是黄鹿回头望,那石头就叫了“鹿回头”,有一棵枯柏的树洞里又长出了一棵山楝树,那树就叫了“夫妻抱”。还有“断头崖”、“黑龙潭”、“青蛇洞”和“白蛇洞”。每一个名字也都请人编排了传说和故事。比如哟,那马啸石的故事是,李自成率兵起义,在伏牛山脚吃了败仗后,率十余亲信路经这里时,前边山下埋伏了上万的大清兵,朝廷本是要把他一网打尽的,斩草除根的,可他率十余人路经这魂魄山上的这块奇石时,他的马突然站在那块石上长啸不止呢,扬蹄不前哩,于是李自成就勒马止步了,掉头向西了。于是哦,清兵空伏一场,李自成逃过一劫,那石头就叫了马啸石。再比如,那鹿回头的故事是:古时有一猎人射鹿,三天三夜,穷追着不舍,当鹿至一断壁崖头无处逃落时,猛地回头一看身后的猎人,它就变成了一个美的女娃儿,嫁给了身后的猎人了。猎人从此停射,耕种一生,二人白头偕老了。如此等等、等等呢,那魂魄山就生满了传说和故事。“夫妻抱”的故事感天动地哩,“断头崖”的故事悲悲壮壮呢。“黑龙潭”里曾经是一个妖精的家。“青蛇洞”和“白蛇洞”,那就是了戏文《白蛇传》中青蛇小青和白蛇素珍的生地了。还有,那流水下游的瀑布正在修建着,想把那瀑布修成九条龙,瀑布就叫九龙瀑布了。还有,让县里各局、委,饿死也要贷款在山上各修出一座的宾馆、招待所,房子要修得古香古色哩,一律呈明、清的建筑风格哟,以备将来接迎宾朋和游乐的客。各局、委也都开始去银行贷款了,几个局如邮电、交通也都资金到了位置了。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已经在山上破土动工了,外式形是和毛主席纪念堂一模一样儿,方方正正着,内里正堂停放列宁遗体的水晶棺,前厅是列宁的遗物室、图片展和著作箱,后厅是播放有关列宁伟大事迹的小型的电影厅,左右是保护列宁遗体的恒温机和除湿机。还有工作人员的歇息室。大人物们的茶水室、会议说聊室。当然,列宁纪念堂的门前,是要有一片花地草坪的,花地草坪下是要有一片阔场的,阔场两侧是停车场、售票亭和售货厅。还当然,就近之处少不了饭店和茅厕。饭店的饭不能昂昂着贵;茅厕收费不收费,县常委的意见不齐致,思想纷纷乱,但一定要洁素,却是异口同声儿。还有,山上的石径小路要拐多少弯,林里把百年大树的年龄标签写成三百岁或者五百岁,把有五百岁的白果树用铁栏围起来,把树上的标签写成一千一百岁、一千九百岁,或者有零有整二千零一岁,这些微细的工作都已经轰轰烈烈了,有条不紊了。 眼下,当当重要的就是凑集去俄罗斯购买列宁遗体的巨额资金了。地区说,无论你柳县长购买列宁遗体要花多少钱,我们都千方百计给你凑上一半扶贫款。可那另一半,也还是要你自己设法儿解决的。一年来,柳县长已经钻天入地凑上了天大的一笔款项了,可那款项要去购买列宁遗体还只是一笔不算大的钱。他愁肠百结哩,愁肠百结想再去哪弄上一大笔的钱,即可在近时动身带人去俄罗斯和人家商说列宁遗体的价格了,去定购买遗体合同协议了。 絮言: ①满全脸:当地方言。满全,即整个儿、全部。满全脸,即满脸。 ③当间:当地方言。即中间、中心、中央。受活人和耙耧人都将中央、中间、中心叫当间。 ⑤脚地:方言。即地下、地面和靠近眼前的地方。 ⑦顶儿:方言。即最高之意。顶,即高。 ⑨地步:方言。即步行之意。 紒紜矠田旁头:即田头或田边。 紒紞矠黑油:即柏油或沥青,因呈黑色,当地人就称沥青为黑油。 第三卷 根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1) 县长柳鹰雀和秘书、乡长一行,原是要去魂魄山上的,列宁纪念堂已经破土了三个月,堂前的台地都已砌将起来了,建盖纪念堂的砖石都已可以从那台地上扛抬上去了,可包工队竟把台在两边用来立柱的汉白玉砖垒到了临时茅厕的墙壁上,屎和尿在汉白玉上溅得满了的。魂魄山是在柏子树乡的地界里,总监工县长就让乡长兼了的。 乡长说:“都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扒下来。” 包工队的头人说:“临时嘛,怕了啥儿呀?末了一洗一擦,也就净了嘛。” 乡长说:“我操你妈,那是给列宁用的汉白玉石呀。”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不用操我妈,我们给九都盖银行的房子时,还差一点用金砖盖了厕所哩。” 乡长说:“我操你妈,真的不扒吗?”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真的不用操我妈,县长有交代,这儿有一点儿更改,都得经过他的同意哩。” 乡长就从魂魄山坐车,用一大天时间到了县里边,向县长鸭舌鸡嘴了。那当儿,县长正在赤膊上阵地骂一个新加坡人的娘。新加坡人的娘死了。他娘是县城西郊石榴村的人,儿娃多少年前当兵到了台湾的哪儿不明生死了,可岁月日子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儿娃生死明晓了,竟就成了新加坡的商人了,传说他钱多得可以用钱当砖做坯盖楼房。然而呢,然而他有钱,可就是不能把娘从村落庄子接渡到洋海那面去。姐去了,弟去了,挨沾了亲故的也去了许多哩,可她娘是死也要死在庄子里。也就在两个月前死在了庄子里。县里就告了她的儿娃了。儿娃已经六十一岁了,是男人却穿了女人们也鲜有人穿的花衣裳,像大北方的一棵枣树结满了南方的香蕉、芒果样。他一回来,县长是亲自去九都的车站接了他的荣驾哩,一路上,县长向他说了县里近年高远的规划后,末了试着道:“我们准备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边买回来。” 新加坡人惊得怔住了,说:“这行吗?” 县长笑了笑:“有钱就行哩。” 新加坡人想了一会儿,哀哀伤伤说,他娘谢世了,生前没有跟着他享到一日半晌的福,如今不在了,他想把他娘隆厚隆厚盛葬哩。说隆厚盛葬挖墓用不了多少钱,无非是把砖、石往坟上多运些,墓室垒砌得宽敞一些儿,可重要的是自家在村里又单门儿又独姓,葬娘时棺材前后,没有孝子就显得凄清呢。新加坡人说:“柳县长,你给我找一个孝子我给县里一万块的钱,找十一个我给十一万块的钱,这样就把你购买列宁遗体的款的缺口儿补上一些了。” 县长问:“那我给你找一百零一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百零一万块钱嘛。” 县长问:“那要找一千零一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千零一万块钱嘛。”不过人家又说了,你找再多的孝子也至多能给乡里捐上五千万,再捐多也就伤了人家生意的筋骨了。好在呢,有这五千万,县长他就差不多凑了一个亿的钱数了。有了一个亿,上边就会再给一个亿;有了两个亿,也就差不多可以动身去商洽购买列宁遗体的合约了。县长是把一切念想都寄望在了这个新加坡人的身上了,葬埋他娘那一日,县长不光让石榴村男女老少七百多口人都去给老人戴了孝帽子,穿了孝衫子,还动员邻村邻庄那些会哭会掉泪的姑女媳妇去了一千多。这样儿,就组办了有两千多人的大孝队。孝衣、孝帽是由县上统一购买裁缝的,把县、乡各处商店的白布全都买了呢,让县缝纫厂做了整七天,那孝队里还有人没抢到孝衣穿。那孝衣裳是说好谁穿了戴了就归了各自的,回家一洗一晒呢,也还都是上上好的生白布。想起来那孝队已经不是了孝队了,一两千人都戴着白孝帽,穿着白孝衣,没有边际的白色如了一满天的云彩白哗哗地落在了山脉上。孝队把一路两岸将熟的小麦全都踩倒了。把坟地那儿的一面山坡踏平了。哭唤声把山脉上所有的乌鸦、鸟雀都吓得没有踪影了。可是葬了人,新加坡人回到了他新加坡那片处地儿,他说要捎的钱就了无踪影了,像云烟化在了辽远的大天里,一丝烟雾也都不见了,连他人的一丝消息也没了,闹得全县卖白布的商店和缝纫厂总去县上讨账儿。 县长是上了那新加坡人的当儿了,急得嘴上的满生燎泡儿,不吃苦瓜就落将不下去。大小商店的生白布钱是可以不还的,权当他们集资了那庞大一笔的购列款①。缝纫厂的工钱也是可以不还的,再讨要账时就把那厂长更换掉了去,这也就吓得厂长不再要账了。那些当孝子的人也都有了收成了,不光每人落了一身生白布,还都有好多天寂寞时的谈资了。可是,购列款却说到底还是没有凑起那个数目来。 事情如果单单是新加坡人那一件事情就好了,还有一件事情是更让县长肚里生火哩,让县长说不出口儿呢。昨夜儿,县长媳妇一冷猛地和他闹翻了,像耙耧深处里的受活在酷夏里一冷猛地落了滔天大雪一模样。天象原是好好哩,可说变就变啦,变得冷酷呢。上半夜,是她在家里看电视,他在县里开了一个关于购买列宁遗体的集资会。到了下半夜,他们就睡了。因着是周末,他们要做那场夫妻间的受活事。这也都是说好的,和文件一样写在纸上的,彼此签了名字按了手印的,约死了必须每周做一次夫妻间的受活事,以防县长他官做大了呢,忘却了自个的媳妇儿。媳妇比他小了近七岁,是他当了县长那一夜,夫妻间受活之后媳妇趁着情致让他给她书写下的保证哩,所以每周末,他都记住要和媳妇有一场受活的事。可是在这一年间,自打开始决计要购买列宁遗体后,决计要弄出天大一笔钱,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安置在魂魄山上后,柳县长把和媳妇受活的事情差不多一股脑儿全都忘了呢。修建列宁纪念堂的事把他的头堂③占满了。可现在,纪念堂正经动工了,新加坡人却无影无踪了,那笔比山高、比天大的购列款还八字未抓住一撇呢。柳县长累了哟,让新加坡人把他的头给气昏了,到这又一个的周末时,开完夜会到家他倒头便睡了,鼾声儿悠悠隆隆的。然睡到下半夜,媳妇把他叫醒了。 叫醒了,她对他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第三卷 根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2) 她说:“柳鹰雀,咱俩离婚吧。” 他揉揉眼,怔怔看着她:“你说啥?” 她说:“我想了一整夜,还是离婚了好。” 这回柳县长听清她说啥儿了。他从床上折身坐起来,觉得肩上有些凉,下夜风像井冷水样从他的肩头流过去,便顺手拉起大红的枕巾披在肩膀上,像他坐在那儿举起了一杆飘扬扬的旗。她就坐在屋子当间的椅子上,穿了先前睡时的月亮色的短裤衩,上身是件双槐县县城里的女人盛行着的纱绸短褂儿,粉淡色,在这一素一粉的衣色外,是她玉样的素洁白皮肤,又润柔,又亮堂,头发黑得如抹涂了漆色一样呢。她比柳县长小了近七岁,可人样如还未过三十岁,漂亮哩,一身秀色着,坐在县长面前的椅子上,像一个小了多少岁的小妹儿在哥的面前撒耍娇娇子⑤。 他说:“妈的,就因为我这些日子没让你受活?” 她说:“不是因为那。受活也不是我一人受活哩。” 他说:“满天下找不到一个幼儿园的阿姨想要跟县长离婚的女人呢。” 她说:“我想离。真的是想离。” 乡长走来了,乡长说:“嫂子,你忘了,县长是一县之长,你是县长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市长或地委书记了,你就是市长或地委书记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省长、省委书记了,你就是省长、省委书记的夫人哩。” 他说:“给你说,嫁给我你是掉到福窝了,你家三辈子烧了高香了。” 她说:“我不想享福哩,不想做你老婆、夫人哩。” 他说:“有一天,我成了和列宁一样的人物了,就是你死了也会有人给你弄个纪念碑和纪念馆,这你知道不知道?” 她就对他大声唤:“我只管我活着的事,不管我死后的事。” 他便停顿一会儿,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你爹、你娘咋会生你这个姑女呀!” 乡长说:“柳县长,别吵了,别和嫂子吵了呢,再说她也是一个女人家。你该去魂魄山上看看了,那些施工队竟敢把纪念堂的汉白玉垒到茅厕的墙上去。” 县长说:“日他祖奶奶,让他们扒下来。” 乡长说:“日他们八辈子,他们说除了县长,谁的话他们都不听。” 县长说:“走——石秘书,让司机把车给我开过来!” 她说:“走!走!姓柳的,有能耐你就十天半月别回家。” 县长冷冷笑了笑:“我一个月不回这个家。” 她吼着:“你两个月别回家。” 县长说:“我三个月不回家。” 她说:“你要回来你就不是人。” 县长说:“三个月我要踏这儿半步门槛我是乌龟王八蛋,你让我那纪念堂刚盖成一天塌下来;让列宁遗体买回来,半张门票都卖将不出去。让我走在大街上,冬天曝日头一照晒死我,夏天落雪冻死我。” 司机说:“他妈的,这鬼天越变越冷了,车玻璃上像是飘了雪花儿。” 乡长说:“耙耧这儿就是这天气,每年三月都下桃花雪,过几年都会下场大热雪。” 秘书说:“鬼话哩,我才不信呢。” 她说:“石秘书,我说的我对你好全真话哩,要有半句假话,你让夏天落雪冻死我,冬天曝日头一照晒死我。” 秘书说:“真的呀?” 乡长说:“真的哩,桃树上结了红枣你见过没?一条腿的人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瞎子能用耳朵听出东西南北在哪你信不信?还有聋子的手指头,他摸着你的耳朵垂,就能听见你叽叽喳喳说了啥。还有一个人死了七天在墓里埋了四天,他又活了的事情你见过没?乌鸦能在家里养熟得和鸽子一模样,这些你都不信吧,车到受活庄时我让你看一看,让你长些见识行不行?”乡长说:“石秘书,这些都是耙耧山脉里的常识哩,亏你还是大学生,我真想在你们大学的课本里拉上一泡屎,想用尿把你们的黑板洗一洗。读了十几年的书,每月钱比我拿的多,女人也比我搞得多,可你竟连耙耧这里夏天气温会降到零下四五度、冬天气温会升到三十四五度都还不知道。你说我该不该在你们的课本上拉泡屎,用尿把你们大学的黑板洗一洗?” 秘书说:“乡长呀,你的嘴和茅厕一模样。” 乡长说:“你让县长说我说的不对吗?” 两个人就一同把头扭到车前的县长身上去,看见县长的脸色有些紫,浑身冻得哆哆嗦嗦哩。县长在县上是单穿了一个汗衬来的哩,这会儿他的身上、胳膊上,都有一层鸡皮疙瘩了,两条胳膊在胸前交着抱了肩,人冷得牙都打了架儿了。再往车前一看呢,车前竟大雪纷飞了,玻璃刮子在车上叽叽喳喳刮着叫个不停了。 山坡上也一片皑皑白雪了。 乡长说:“柳县长,你冷吗?” 县长哆嗦一下没说话。 往魂魄山上去,是要路经耙耧山脉的,要路经受活庄的顶道的。过了受活庄,再约行七十一里路,也才能到魂魄山的脚下边。可是呢,在这大夏里,他们坐着一辆年岁老大的小车子,前窗后门都开着,各自的汗都泉涌水流地往外冒。一路上的麦浪,火热腾腾地扑进车子里,在麦田猫着割麦的庄稼人,在车外像物什样倒隐在麦田里,消没在车外边。车从县城到耙耧山下上百里,上百里跑了大半天,司机生怕跑快了车轮要胎爆,然到耙耧山下时,开过一片槐树林,竟有清风了。天气变得凉爽了,熟麦的香味转淡了。渐渐地,大夏天就成了秋天的味。接下来,车在山上疾走着,凉爽越来越浓呢,竟也有些寒冷了,不把五窗七门闭合着,人会冷得如大冬天走在寒野里。 司机说:“天越变越冷了,咋回事儿哩?” 乡长说:“日他八辈哩,这儿就是这天气,三月会下桃花雪,深冬常有曝日头晒。” 司机说:“操,还真是下雪了,得用雨刮刮雪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冷吗?” 她说:“你管他冷不冷,让天热热死他,天冷冷死他!” 县长说:“在双槐,天冷了我到哪还弄不到一件衣裳穿?” 她说:“穿了衣裳焐死你,脱了衣裳凉死你。” 乡长说:“这雪天,走,得给县长弄件棉袄穿。” 秘书说:“把车拐到那边的村里去。” 县长说:“操,我就不信这天还能冻死我柳县长。” 说着哩,车就拐到了山腰上的一个村落里,停在一家麦场上,借了袄,借了军大衣,让司机留守着,他们一行就爬到耙耧高处了。 也就住在受活庄的客房了。 雪是终于住了的。 第三卷 根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3) 气象可还是一个劲道儿的冷。一早起床,天还阴沉着,寒冷的雪气还在四处弥漫着。县长一夜没睡着,他住在那供男敬女的老庙客房的上房里,关公、菩萨和那老哑婆都已不在了,那三间瓦屋里砌了两道隔子墙,房子也就一分为三了,他住在北一间,独自一张床,铺了两床褥,盖了两床被,暖也还是上暖哩,可一整夜他却没睡哩,他在想着十八年前他当社教员时在这受活的一些事情哩,想着一个女人如何竟会孕出大孪胎。想着如果最后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置搁放到魂山⑦上,一个县的游乐轰隆一声起来了,一个县轰隆一下大富起来了,他就不是一个县长了,也不是地区的副的专员或者副的书记了,那时候,他成了一个人物了,成了世界上的风云人物了,怕地委的书记也非他莫属哩。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地区的十几个县,有四分之三都是贫极的县,等他当了地区专员或地委书记了,他要让那些贫极的县,每个县都盖上一个纪念堂,把列宁的遗体一个县一个县地轮流去安放,把各个县的游乐业全都带起来,让各个县都轰的一下富起来。他要在地区所在的九都市,搞一个世界性的列宁节。在列宁节的日子里,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市里广场当间的处地儿,让全世界所有崇敬列宁,了解列宁,读过列宁和马克斯、恩格斯,当然还有毛主席的书和文章的人都到这儿来集会。那些崇敬斯大林和读过斯大林著作的能来不能来,他还有些拿不明清主意哩。他听说,中国和外国,对斯大林都有些不相同的看法哩。柳县长在这一夜想了很多的事,他听着乡长和秘书在另一个屋里热暖烘烘的鼻鼾声,像听着乡间的老二胡的弦子声,嗡嗡啦啦的,他恨不得过去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来,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双臭袜子。 可他是一县之长哩,也就忍了呢。 也就在蒙蒙里早早起了床。 庙客房的院子有半亩那么大,院里有几棵古柏树,有一棵新榆树和两棵中年桐。桐树的枝叶被雪压下了一满地。柏树上的老鸦窝被雪压落在了院落里,一片枯枝散在院墙下,还有刚从盛夏中生出来的几只小鸦儿,摔死了,也冻成了一团一团的冰蛋儿,只有尖嘴还露在雪球外,像鸡雏儿把头伸在壳外边。老庙客房的院墙是一圈土坯墙,墙上苫了玉蜀黍秆,那秆也都枯干了,纷纷从墙上断落在脚地边。是风吹雨淋了那一围院墙了,院墙也就无可奈何地在日月中塌了几处豁口儿。 县长披着军大衣,立站在院落当间扫望着这院落的各个处地儿。 街上有起床挑水的瘸子从井上挑着水桶、拄着拐杖走过去,他走在雪地上,不是匀称的吱喳吱喳响,而是扑——喳!扑——喳!先是一声瘸腿轻轻落下去,再是好腿用力地抬起来,有力地落下去。声音轻重不一,细听倒也是有着律韵呢。县长听出了那韵律,像远处的哪哪儿,有一个大木槌、一个小木槌在雪地里轮换着一下一下地砸敲啥儿呢。脚步走远了,无声无息了,他又抬起头,看见东山外的天边上,云后边有汤汤水水的白,似要流出来,却又被云彩堰住了,只有在云缝的稀处才流出银白白的几丝汁水来。 县长盯着那些汁白水。 汁白水流将出来了,像水银摊了一地儿,可又都被云彩覆了去。 盯着那越来越少的汁白水,县长又瞄一眼庙客房的大院落,看见南墙角靠着一张锈铁锨。他过去从雪中抽出铁锨来,在地上磕磕雪,将锨把架在院墙的豁口上,锈锨面贴着紧挨脖子的大衣领,就对着东边挡了银白的浓云瞄起来。且瞄着,右手的食指还不间断地如钩着扳机样,猛地一下一下朝着怀里抠。每钩抠一下儿,他的嘴里就“嘣!”地叫出一声枪响的音。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那白烈烈的银汁前的乌云竟就在他的“嘣!”声中,疏散开来了,让银汁流出了一大片。 县长听见了那白汁从云中流出的响动声,脸上溢满了鲜灿灿的红,于是他就抠得更加快捷了,嘴里的嘣声也一连彻⑨的响声不断了。日头也就相随着出来了,银白变成金黄了。金黄黄的一片世界了。 第三卷 根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4) “柳县长,天晴了。”秘书在他身后揉着睡眼说:“你朝东边一瞄天就晴了哩,日头就立马出来了。” “它敢不出吗?”县长回过身,像将军样挂了一满脸因了胜利的笑,他说,“过来,石秘书,你试试。” 秘书便像县长一样端着铁锨,架在院墙的豁口朝着东天瞄,和县长一样钩着右手指,嘴里“嘣!嘣!嘣!”地叫,可他愈抠愈叫,那流散的云彩倒愈往中间聚合着,把露出的席一片大的金黄银白的汁水又遮拦回去大半儿。 秘书说:“我不行。” 县长说:“让乡长来试试。” 乡长就从风道后的茅厕走出来,忙急急把裤子系完全,还那样把铁锨当枪瞄着日出的东山顶,嘣嘣嘣地连开十几枪,那分开的云彩便彻底合上了,银白汁水又彻底没了呢。 又是一片云雾朦朦了。 连庙客房的院落里,也都又潮湿雾雾了。 县长就拍了拍乡长的肩,说:“这能耐,你还想等列宁遗体买回来当游乐局长啊。”又接过那铁锨,换个姿势瞄准着,噼里啪啦连开二、三十枪,云雾竟真的又裂开一条缝。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又开了十几枪,东山顶便又是席样一片银白了。 再开十几枪,便有几领席样的金黄了。 还开了十几枪,金黄、银白便如麦场一样大小了。 天便晴了呢。云开日出了。东山上转眼一片黄爽朗朗的晴天气,原来那未及散去的乌云白金、白银的凝在原处了。日光下的雪,也都亮白出了耀眼的光。树上的枝丫都如银条样横七竖八地举在半空里。山脉上的田地间,雪白中还有偶或的几棵小麦擎在白中央,像荆草荆刺扎破雪白露在大地的铺盖外边了。空气是少有的新鲜哩,吸几口,嚼一嚼,一回味就觉到人的嗓眼原来以为好好哩,却其实腌臜腌臜着,就想借那清新呕嗬呕嗬咳几声,把脏污一笼统彻彻底底咳出来。 一个庄子就满是咳声了。 咳完了,那些起了床的人,就都把手棚在了额门上。 男人们说:“呀!天晴了,弄不好还可以弄出几分收成哩。灾年还能救回几分呢。” 女人们说:“呀!天晴了,发霉的被子可以晒晒了。人有灾了,不能让被子倒霉呀。” 孩娃们说:“呀,天晴了,再下几天多好啊,天天下雪我就可以天天钻在被窝不去上学了。饿死也比那上学好。” 也有的人,就在庄子里望着老庙的客房子,说:“呀,县长来了,天就晴了哩,这县长就和咱们百姓不是一样哩,连天都能管着呢。” 县长是隔墙听到了这些话儿的,他把铁锨从庙院落墙上取下来,抓一把雪塞到因了“嘣嘣叭叭”干渴了的口里边,想一会,扭头望着乡长问:“热天下雪这耙耧经常吗?” 乡长说:“从庚子鼠年到癸卯兔年那三年天灾之前是有过一回的;丙午马年到丙辰龙年那十年大灾也是有过一回的,可那两回都没这回下的大,是五月落的毛毛雪,来日里日头一出雪就化了呢。” 秘书说:“这么说这耙耧热天落雪还是百年不遇的新闻哩。” 乡长说:“操,这么大的奇事那不是新闻是啥呢。” 县长就对乡长说:“我要在这儿救灾了,你去魂山上让那些人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拆下来,拆下来让他们用水洗干净,再用那洗水烧饭吃。”又对秘书说:“你回县上让各局委饿死也要一人给受活庄捐上十块钱,把全县全力救灾的事立马写成材料送到地区和省里。等救完了灾,我再让受活庄搞几天感谢政府的受活庆紒紜矠。” 罢了早饭,乡长就往魂魄山拔雪走去了。 秘书也就回了县里了。 县长就留在受活了。 絮言: ①购列款:特指购买列宁遗体的专用款项。这是双槐县自决定购买列宁遗体后最为常用的一个专用词。 ③头堂:即头脑。 ⑤娇娇子:意为撒娇。 ⑦魂山:即魂魄山,是双槐和耙耧人对魂魄山的简称。 ⑨一连彻:即一连串。彻在这儿并非彻底之意,是指多。 紒紜矠受活庆:一种只有受活庄这地方才特有的每年麦后欢庆丰收的盛大仪式。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1) 农忙也是过去了。 忙而不乱地走将过去了。 终归也还是夏天呢。日头一出来,雪就切急切急地赶着化了去。可是雪化了,脚地上水润着,抓一把土能挤出十几滴的水,在田里正需要烈日曝晒的机关上,却又一连大雾天。白日竟不比黑夜亮多少。尽管县长又用铁锨每日里都对着天空瞄,那雾天也还是铺天盖地呢。第一日瞄,第二日瞄,每日都在没人时候拿起铁锨、锄把对着天空瞄。到茅厕蹲在粪池上,县长把右手捏成手枪对着有日头云的处地开了无数枪,那雾天也还是川流不息地涌来着。熬至第五日,县长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子,就用庄里真的铁管火枪朝着云雾连开三枪儿,霰弹全都打中了半空的云和雾,没有一粒铁砂不中在云雾上。 就彻底地云开日出了。 把能挤出水的田土晒得能落脚收拾了。 小麦粒是都霉黑在了麦穗里。淀是青的颜色了,人吃了中毒可就要上吐下泻了。麦棵也都随跟着麦粒霉腐了,变暗变黄了,有了腐气了。那牛也是饿死也不会去吃了。来年冬天里,喂牛的没有麦秸了,各家各户都没有小麦细粮了,不能三天、五天就吃一顿雪白的干捞面条了,过年要吃的扁食①,也没有白面了。连秋后落种都没有小麦种子了。 说到天东地西,也是一个灾年了,庄人们的脸上没有往年收过麦的喜兴了。往年呢,每年收过小麦后,庄里都有茅枝婆组办三日大庆哩。各家灶膛熄了火,都到庄头谁家最大的麦场上,要集体儿大吃大喝整三天。在那三天里,独腿的瘸子,要和两条腿的小伙比着看谁跑得快;聋子要表演他手摸在别人耳垂上,那个人嘟嘟囔囔,他就知道那人说了啥。他能用手摸出别人说了啥话呢,能摸出人家的声音呢。还有瞎盲人,瞎盲人相自比赛看谁的耳朵灵,把绣针落在石头上,木板上、脚地上,谁都看不见,让他们猜那针是落在他身前还是身后边。还有断臂的、瘸腿的,也都各自有着一手的绝活儿。那三天大庆是和过年一样哩,三邻五村,跑几里、十几里也都有姑女、小伙来看受活庆。这看着看着哩,男的就和女的相识了,有外庄的小伙就把庄里残疾的姑女娶走了。庄里的残小伙,就把好端端的外村姑女娶了回来了。有时节,也是要闹出一些悲剧的。比如说哪个庄的独生子,人长得周正端详,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的,这一看,就看上了庄里的一个瘸腿姑女了。她腿虽然瘸,人也长得不甚好,可她一眨眼能纫七十到九十根的绣花针,能当众把那小伙子的像绣在一张白布上,他觉得不娶她他一辈子无法活了呢,爹娘不同意,他就寻死觅活地闹,或者索性就来住到了受活庄的姑女家。这一住,姑女怀孕了,姑女生了个一男半女的,那男方的爹和娘,就没有法儿了,只好认了这门亲戚了。还有外村漂漂亮亮姑女儿,也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儿,这就看上庄里的一个聋子或是瞎子了。那聋子虽然耳朵背,可你嘴一动,只要他看着你的脸,他就能从你的嘴形儿和表情上猜出你说了啥儿呢,而且虽他耳朵失了聪,可嘴却格外灵秀呢。 姑女说:“谁一辈子嫁给你谁就倒霉了。” 聋子说:“她是倒霉了,我给她洗脚、给她倒水,给她做饭,农忙农闲都不让她下地,她闲在家里手痒心慌的,她咋能不倒霉?!” 姑女就笑了:“你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哩。” 聋子说:“我说的才没有唱的好听哩,你听听我的唱。” 他就低着声儿给她唱了一段耙耧调③,那调儿的戏文是: 冬天日出地上暖 两口儿在地上晒清闲 男人给媳妇剪了手指甲 媳妇给男人掏着耳朵眼 村东有一户大财主 有金有银住着楼瓦和雪片 可财主一天把媳妇打八遍 我问你谁家的日子苦呀?谁家日子甜? 听了这戏文,那外村的姑女不笑了,她想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那聋子的手背上,问这样儿我说话你能听见吗?聋子就拉着她的手,说只要挨着你,我一点都不聋,我用手就能摸出你说了啥话儿。姑女又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得回去给俺娘商量商量呢。说是商量商量,可她家里没有一个同意的,末了她还是嫁到受活了,嫁给那个聋子了。 还有那瞎子,你别看他眼前永远是一片雾茫茫的黑,可他的心深呢,几句话就把一个姑女说动了心。他本是去麦场上听那受活庆的热闹哩,可在路上绊着一个石头了,一个趔趄差点倒在脚地上,幸亏有个外村姑女扶了他一把。 他说:“你扶我干啥呢,你让我摔死算了嘛。” 她说:“大哥,你可千万别这样说,人活着终归是比死了好。” 他说:“你是好呀,啥都看得见,人又漂亮,活着当然是好哩。” 她就怔住了:“你咋看见我的漂亮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满世界的好看呢,才看见你浑身哪都好看呢。” 她说:“我又矮又胖呀。” 他说:“我看见你的腰像一段柳条儿。” 她说:“你看不见,其实我黑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你又白又嫩,和我亲的妹妹一样呢。和故事里的仙女一样哩。” 她说:“你看不见,眼倒干净了,没有气生了。” 他说:“你能看见,你就看见一世界都是脏污了。我看不见,我倒看见一世界都是洁洁素素了。”他还说:“我看不见,我天天说让我摔死呀,可我心里从来都没想过死;你看得见,嘴里从来不说死,可你心里肯定每天都把那个‘死’字想八遍。”不知道那个姑女是不是真的天天都想过死字儿,可瞎子这一说,她的眼圈就红了,泪要落下了。说:“大哥,我拉着你去麦场上看你们庄那受活庆去吧。”瞎子就把用来探路的拐杖的一端递给了她。怕拐杖脏了她的手,又倒过来自己握了落地那一端,把日常间自己手握这端递过去。她就感到拐杖上有他的手温了,且也被他摸握的又光又滑呢。 看受活庆时他们是在一块的。 后来,就一辈子过到一块了,有子有女了,传宗接代了。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2) 可是哦,这年的受活庆不是茅枝婆出面组办的,不是为了丰收组办的,是县长柳鹰雀为了啥儿亲自组办的。县长去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正在院里像喂孩娃样喂着她的几条狗。那狗也都是残疾的,有的瞎,有的瘸,有的背上没了毛,秃秃的一背都是癞疤儿,像墙上不平整的泥皮儿。还有的,不知那狗为啥就没了尾巴了,少了一只耳朵了。这是一个临了土崖的方院子,两侧是厦房,南边是草屋,是茅枝婆的灶房儿,北侧是两间土瓦房,是茅枝婆的住屋儿。正面崖壁下,有了两孔窑,那窑里是这些残狗的窝,窑前摆了一个猪槽儿,一个旧脸盆,一口没有耳朵的锅和一个新瓦盆,这都是喂狗的家什了。狗不像猪们那样争食儿,他们在各自的锅、盆、槽里舔着茅枝婆倒进去玉蜀黍糊儿汤,满院子就一片吧嗒吧嗒的响声了。一院落都是熟玉蜀黍的深黄香味了。还有一条花狗已经很老了,二十几岁了,像人活过九十一样老得没法儿动弹了,茅枝婆就把半碗玉蜀黍汤放在它面前,它就卧在那,慢慢地一下一下伸着舌头去那碗里舔。舔完了,茅枝婆就把自己手里的半碗汤饭又往那狗碗里倒一些,它就又接着缓缓舔起来。这时候,日头已升起一老高了呢,庄子里深深的静,山脸上最后在麦田整着活儿的人,比如犁地,比如想早些趁墒把玉蜀黍种子落下去的人,他们赶牛的吆喝声,点种秋种子的落锄声,便都一汪汪地传过来,有急有缓,起着伏着,像耙耧调中的胡弦拉的《鸟儿飞》的音乐了。茅枝婆喂着她的狗,她就听见她的身后门被推开了,回过身,竟看见是县长立在门里边。 她斜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喂狗了。 他就立在门口儿,似了早知会是这样子,并不尴尬哩,朝两边房屋看了看,再瞅瞅迎面窑前那一排舔着食的狗,都一冷猛地抬头盯着他。想走近一些去,看见那些狗,像只要茅枝婆说句啥话儿,它们就都会朝他扑过来,于是哩,他就一老远的站在门口上。 茅枝婆背对着柳县长: “啥事儿?” 柳县长试着朝前走了走: “你喂了这么多的狗。” 她问:“你是来看狗的?” 他说:“我是来救灾的。” 她说:“你救呀。” 他说:“今儿的救灾款和救灾粮就要到了呢。前年楝树乡遭了冰雹我都没有去,也没有给他们一分钱和一粒粮;去年枣树乡大旱,颗粒不收,我也没有去,也就照顾给他们每亩田地一百斤的粮种子,可今年受活有了六月雪,许多家都从雪地捞出了不少麦,就这样我还是专门来了受活了,算一算,照顾给你们的钱、粮,怕比你们往年从坡上收回来的还要多。” 茅枝婆把碗里那最后一口饭倒进狗碗里,“这么说我得代表着受活庄人谢你哩。” 柳县长把目光落到对面窑洞脑顶长出的几棵野枣树冠上。那树已经在雪天落尽了叶子了,可这几天间,日头一照晒,它就又有几蓬绿绿的新芽了,黄爽爽如春天刚来样。 “不用谢我,”柳县长说,“得谢谢政府哩,你该如往年样组办庄里的受活庆。” 茅枝婆说: “我老了,组办不动了。” 柳县长说: “那我就亲自组办了。” 茅枝婆说: “只要你能组办起来呢。” 柳县长就在茅枝婆的身后笑了笑:“你忘了我是县长了。” 茅枝婆也笑了,没有回头说:“哪能忘了呢,我还记着上边⑤让我当县长时我不去,那时你还没出生,更不是柏树子公社的社教员。柳县长就没言声儿了,在茅枝婆身后立一会,从鼻子深处哼一下,也便从茅枝婆家出来了。 起原先,受活庄是没有庄干的,从解放以后就没有庄干的,像一个大的家户样,散散落落着。十几、二十几年前,公社想把它们算入哪个大队的圈落里去,可哪个大队都不愿要这二百多口的残人们,让他们自己作为一个大队呢,实则那人口过少哩,也就是人家一个生产队的人口哟。到末了,也就不说它是一个大队、一个生产小队了,横竖它就是柏树子的一个自然庄子了,千头万绪的事情都由茅枝婆来一笼统的管着了。是茅枝婆在解放后把天不管的受活领进了这世界上的乡里、县里的,当然该有茅枝婆来调理着这个庄的事务哩。比如要开会,比如交公粮、售棉花,比如上边有了政要大事必须立马让满天下人尽皆知的,比如两家邻户的吵架斗嘴儿,婆媳反目成仇的,那都是要经过茅枝婆来一解一决的。茅枝婆如果不是甘愿沦落在受活庄,也许她在多少年前就当了乡长、县长了。可她就是要守在受活过日子。她当然就是受活庄的主事⑦了。 庄子里要在麦场上行办受活庆,那当然该是由茅枝婆来出面组办呢。除了灾荒年,几十年间里,年年的受活庆都是由茅枝婆在安置组办哩。几十年间哦,庄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要茅枝婆在经管着。说不上茅枝婆是日间人们所说的村干、庄干啥儿的,像村长、支书或生产队长、村民组长啥儿的,受活人没有和别的庄人一样遴选过村干部,先前的区、公社和今日的乡政府,也没有来庄里宣布过谁是庄干部,可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时,上边就来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想一想,有的事情就办了,有的事情就替人们顶着、撞着让上边的人空手回去了。然是受活庄自己的事情了,那是一定要由茅枝婆来行操办着的,没有茅枝婆,是谁也统领不起的。比如要修一条路,比如要在沟下河里架座桥,比如下雨井塌了,或长年那井里落树叶、掉柴草,或谁家孩娃的鞋帽掉到井里了,再或哪家有人不想活了跳进井里了,经年累月,那井水不再甜润了,该淘井洗壁了,这些事茅枝婆不露面抛头儿,庄里人是无能为力的。只有茅枝婆能统领起这些公务事情来。 当然还有庄里每年的受活庆。 可今年灾荒年的受活庆,是由柳县长自己亲自操办起来的。没有茅枝婆,受活庆依然是烈烈轰轰呢。从茅枝婆家走出来,已经是柳县长在受活蹲着住下的第九天。晴天好日都已四天了,许多人家把玉蜀黍种子都落进坡脸上的田地了。沟里的,平壤的,因为保墒积水,也许要让日头再晒几日才能落种子。从县里调来的粮款,天色落黑前秘书带着统计和一些现钞就该回来了。当然是该在这日子里搞那受活庆,在那受活庆的活动里,把粮款发给受活的百姓哩。政府照顾了百姓哩,百姓理应记住政府的恩,这都是天经地义了几千年的事情呢。可茅枝婆竟不出面组办这场受活庆。其实呢,柳县长也并非真心让她出面来组办。他想她组办不定她要在那受活庆中说些啥话儿,做出些让人上不去又下不来的事。但她好歹也是过了七十一岁的人,是丙子年的前后,这个县惟一在延安待过的人,好歹是被上边最终认为必须敬仰的前一辈就开始了革命的人,所以他不能不去她那儿和她说几句话。可她怎么能以为没了她,他就组办不起这个小小的受活庆了呢? 真是笑话哦。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3) 柳县长从茅枝婆家走出来,径直到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去敲钟。日头正在平南的头顶上,有吃晌午饭的几个瘸子聚在庄中的一处平地儿,他们间有个年长的是木匠,有几个年轻的,除了一个断腿儿的,余者腿虽瘸,却是从来不用拄拐杖。端着饭碗,一起儿见了柳县长,就都把碗擎在半空里,挂着笑儿说:“县长,你吃饭没有呀?” 县长说:“吃过了。你们刚吃啊?” 他们说:“快吃完了哩。你到我们家里再吃几口吧。” 县长说:“不吃啦。”就又问,“你们愿不愿参加受活庆?” 几个年轻的瘸子就脸上灿然了,说: “愿意呀。谁不愿意呢,我们一直在等着茅枝婆来组办哩。” 县长立下来,盯着他们的脸: “茅枝婆不组办你们就不参加了?” 那个上岁数的瘸子说:“她不组办谁组办?” 县长说:“我。” 那个瘸子说:“县长真会说笑话。” 县长说:“真的是我组办哩。” 几个瘸子就一起疯盯着县长的脸。细细密密地看一会,见瞅不出啥儿敷衍来,就都立刻把目光从县长的脸上收回了。那上岁的瘸子一边吃着饭,一边望着别处说: “柳县长,我们受活庄一百九十七口人,有老少瞎子三十五口哩,聋哑四十七个哩,瘸子三十三个哩。那些少了一条胳膊、断了一根手指,或多长了一根指头的,个儿长不成人样的,七七八八,不是这不全,就是那残缺的也有几十口人。县长是不是想看看我们这些不圆全的人的洋相啊。” 县长的脸上就有些蜡黄了。县长盯着那大岁数的瘸子说:“我知道你是老木匠,知道你会飞刀木刻哩。对你说,我可不是想看啥洋相,我是你们的父母官,等于是你们的亲爹亲娘哩。全县八十一万的百姓都是我的亲孩娃。我要管着他们的吃饭穿衣哩。你们遭了六月雪,我明天就给你们发放救济粮和救济款,所以明天我要组办受活庆,要在受活庆里把粮款发到你们手里边。你们去参加受活庆了,就有粮有款了,说不定比你们平常年景的收成还要多,不去参加了,就啥儿也没了。” 大家就都又重新盯着县长的脸。 县长却走了。 县长不等他们从县长脸上看出啥儿就走了。狭长弯弯的庄落儿,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也是一条街,日头在街上暴烈烈地晒得人心慌,连鸡猪都躲到了墙阴里边了。县长人壮实,有些矮,有些儿胖,他的影子只有他身子的一半长,黑黑的,在他身后像无声地滚着的一个球。他穿的是一双皮凉鞋,鞋跟儿打在地上硬邦邦的响。县长走得很决绝,像很生气的模样儿,头都不屑回一下。庄里的牛车轮子钟就挂在前边的槐树上。槐树有一面鼓的腰粗哩,一人高处有碗粗的杈枝儿,钟就系在那枝上,怕系钟的铁丝勒进树枝里,就在那杈枝上垫了鞋底儿。眼下里,县长不光看见了钟,也看见了那橡胶鞋底儿。老槐树在散发着一片新芽味。胶鞋底儿有一股腐胶味。车轮子钟和那粗铁丝,都是腥烈烈的红锈味。不消说,那钟已经歇了十几年了哩,也许从戊午马年把一世界的田地都又分给了家户的百姓们,那钟就没有用场了,很少再有人去敲了。外庄人是要时不时的开会哩,没有大喇叭是还要敲敲铁钟的,但受活这样的庄落呢,县里、乡里谁都铭记着它,却又很少来人问询过庄子里的事。那挂着的牛车轮子怕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人去敲了。车轮的红锈味,在盛夏新发的槐芽气味中,像一股水样鲜明明地流在一条清河里。可是哦,眼下里,县长竟要亲手敲它了,让它重新派上召唤的用场了。县长已经到了那槐树的钟下了,正要去寻找那敲钟的砖石时,刚才那个饭场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断腿猴,却拄着拐杖,从他的身后赶上了。 “柳县长,”他唤了一声,脸上就厚了绛红色。 县长回过了身。 “你不用敲钟了,我一家一家去给你通知去,起原先庄里的大小儿事,茅枝婆都是让我挨家串户通知哩。”一说完,断腿猴就拄着他的拐杖朝前庄的盲户那儿走去了。他走得极快捷,右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左腿就离开地脸了;待左脚又刚刚落下来,那拐杖和身子就又到了右脚前。他不是走路呢,而是跳路哟,和圆全人跑着一样的快,一瞬眼就到了盲户的一家里,人就拐进了那家盲户的大门里。 县长就一直在后边惊异地盯着他的跳跑儿,像看一只鹿或小马在山野道上一跃一跃地飞。 断腿猴就把各个家户通知了。 唤:“喂,大盲家,明儿一早受活庆,县长要给咱发粮发钱啦。谁家不去谁家明春就要饿灾了!” 唤:“喂——四瞎子,明儿一早受活庆,想明春饿死你就不用参加了!” 唤:“喂——拐嫂子,你不是想见县长吗?那你明儿就去受活庆上演演吧。” 说:“小猪儿,回家给你爹娘说一声,说明儿日头一出来,就在庄口连搞三天受活庆。” 家家也都通知到了呢。 来日里,东天泛红时,各家就都罢了早饭了,就都朝着庄头的场地云去了。日头温温和和着,有些风,男人们穿件褂子就周身舒坦了。女人们穿件布衫就周身舒服了。场地那儿是块水面样平整的大处地,起原先是庄里的打麦场,后来地分了,成了瞎盲户的打麦场子了。庄里任何事情都尽可着瞎盲们。瞎盲人在受活得了许多照顾呢,就像被娘总是多喂了几口奶的孩娃儿。因为离着庄子近,面场大,就都给了瞎盲的人户做了麦场了。虽是瞎盲户的麦场子,可公益的事情需要集会啥儿的,却都一向还在那麦场上。这麦场就是庄子的会场子、戏台子,一亩那么大,一边临路,两面临田,末一面有三尺高一条地坝儿,地坝上是一块很大的坡脸地,地主人五十三岁了,单胳膊,那只胳膊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就是棒槌似的一段儿。可他一只胳膊一只手,却是能犁地,能翻地,还能举着头刨地儿。每年受活庆时从外村走来看繁闹的人,麦场上没有他们的位置了,他们就立到、坐到那坡脸的田地上。坡脸地也是犁过耙过的,一片儿暄虚,你踩踩,我踏踏,三日下来,那田地就又和路一样壳硬了,受活庆后,地主人就又要翻地耙地了。他一边赶着牛在那地里翻着第二遍,一面抱怨人们把他犁过的地给踩死了,踏实了。可是抱怨着,他却又一脸心甘情愿的笑。有人看见每年割过麦,受活庆前他总是要首先去犁那块地,人家说:“叔,受活庆还没过去哩,你这地犁了不就又给踏死了?”他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别的人,就悄声地笑着说:“侄呀,你不知道哩,这地一翻犁,再让人一踏坐,鞋上的灰,身上的屁就都钻到土里了,一年就不用施肥了。” 今年这地单胳膊他又犁过了。他以为六月雪的灾年不会再有受活庆,可受活庆还是组办了,且还是县长亲自组办的,所以他就第一个来到场地上。接下来,庄里人就都来了呢。搬了凳,端了椅,拿了草席儿,还有人早早就通知邻村的亲戚来这看繁闹,就把亲戚要坐的凳子也都搬到了麦场上,早早占了一片处地儿。到了日有三竿、五竿的时晌哩,在往日人们要下地干活的时段上,麦场上就摆了一片凳子了。有几根木桩砸在脚地里,木桩上用铁丝捆上横梁,横梁上架着几块门板,门板上再铺上几领草席,这也就是戏台了。戏台是由断腿木匠搭建的,他领了几个小伙,拿了锯子和锤子,还有斧子啥儿的,只一会那几领席的戏台就搭建起来了。 戏台下的凳子也都摆了一排一排了。 邻村唱耙耧调的一男一女也都请来了。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4) 原来不易凑够齐整的响器班,都要在受活庆的前几天去请哩,去谈说那酬谢的价码啥儿的,可因为今年竟是县长亲自组办受活庆,响器、乐器的班子不知咋儿一下齐整了,连酬谢也不谈不要了。县长亲自组办受活庆的消息呢,在昨儿就饭时的炊烟一般朝各庄飘散了,今儿日一出,梁道上便一群一股有了来看繁闹的邻庄子人。待日到庄头时,那麦场上就挤满了人群了,人头攒动着,黑鸦鸦的一片了。坝子上的坡脸地,也已经陆陆续续坐了、站了一片了。五十三岁的单胳膊,他一边在那地里走着叫着说:“你们踩死了我的地,你们踩死了我的地;我那地是刚犁呢,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犁呢。”他这样痛苦连连地诉说着,另一边,他的脸上却是堆满了笑,见外村外庄的亲戚熟人来晚了,没处立站了,他就说:“你去坐到我那地里嘛,坐死了地我再犁一遍。” 那地里的人就越坐越多了。 庄里开药铺的那个瘸子的媳妇,她就把煮茶鸡蛋的煤火弄到场面了,煮了一锅又香又黑的茶鸡蛋,半个麦场上就满是了她那茶鸡蛋的香味了。 一个聋子家炒了一袋花生摆在场边了。 卖葵花籽的也挨着那花生摊儿摆下了。 邻庄里的女人们,不见她搬着啥儿进庄里,可一瞬眼的工夫间,她就在坡脸地的那儿生火煮起了她的豆腐片。那豆腐片是过了油锅的,用竹签串起几片儿,在锅里咕咕嘟嘟煮着,锅里有水无油,放了些花椒、大料、盐、味精,别的没有啥儿稀贵的调味品,可那豆腐片黄黄爽爽就香了一个世界了。满天下都是煮豆腐那半黄半白的香味了。这时候,卖气球的也来了。卖石哨子的也来了。卖冰糖葫芦和糖水煮梨的也都来了呢。卖红土烧的活佛和胖泥娃娃的,他把一个水盆摆在一个高凳上,泥娃娃和活佛都浸在水里边,它们就显得又红又艳了。因为那水是热水,他把胖娃娃从水里捞出来,那胖泥娃娃的小鸡儿朝着天,就有一股针头线脑样的细水从它的小鸡儿里滋出来,活活如一个赤裸的孩娃扶着他的小鸡朝着天空尿尿儿。它尿着尿水儿,围看的人都笑了,就有人掏钱买他的尿尿娃儿了,买他的水里泡的活佛了。 场子上是人声鼎沸了,人越来越多了。像了一个山里的庙会了。连卖香卖箔的也都来了呢。起原先茅枝婆组办受活庆,也就是庆庆一年间的收成哩。忙了一年了,让一庄人歇息歇息,集中到一块大吃大喝三天也就算过了,可今年县长一组办,那人不知怎么就山山海海了,乌鸦鸦的一片了,不光坡脸上单胳膊家的田里坐满了人,连路边也都立站满了人。原先准备在路边立灶给全庄人蒸馍做饭的大锅台,也都又搬迁到庄子中央聋哑户的那个饭场的处地儿了。 日头是又升了一竿子。 响器班和乐匠们也都在戏台西侧装备好了哩。 菊梅和茅枝没有来看这受活庆,但她的姑女们都已经散落在场子各地了。日头的热暖比一早烈暴呢。站在日头地的男人们,有人把身上的褂子、布衫脱下了,他的头上流着汗、背上流着汗,一身亮光了。因为热,就有人大声唤:“咋还不开始哩?”就有人不知在哪回答说:“县长和他的秘书都没来,咋能开始哩。”台下就一片热烘烘的疯乱了,远处的山脸上,挂着啃草的羊,这时候也被这吵嚷惊动了,呆呆地朝这儿张望着。庄里胡同中那树上栓的牛,也响出了洪水一样浑浊厚厚的哞叫了。 瓦蓝的天空中,白云淡淡的,白就白成了棉,蓝就蓝成了深湖中的水。一世界都是盛不下的安静呢,只有受活庄口的场子鼎沸热闹着。是一大片的热闹,却也是一大片的孤零哩。是静谧中煮沸的一锅水。爬在路边树上的孩娃儿,等得急焦了,他就摇那树枝儿,被大热雪冻枯的干叶子,这当儿落落纷纷了。就有人冷猛地大唤大叫着: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人群便自动闪开了一条道。瘸子和那些少了胳膊、手的人,他们能听见,也能看得见,多都集中在最台前;聋子、哑巴们能看见,横竖在哪也听不见,他们就自动坐到了瘸子和短胳膊少腿人的身后边;瞎盲人是看不见,却能听见的,所以他和谁也不争地场儿,只找一个能听见耙耧调的清静之处就行了。当然哩,真正最靠台前的,是庄里有几个半聋的老人们,他们虽然聋,却又不是实聋、死聋哩,大声地吼喝也都是可以听得清明的,受活人就自动把他们让到最最台前了。这谁前谁后,在受活开会、听戏,看受活庆的出演都是有着先后规矩的。 瞎子往前挤去了,会有人说:“你看不见你往前去干啥哩?”那瞎子就笑着扭身朝场子后边走去了。 是哑巴一般都聋呢。所以聋哑人往台前挤去了,人家说:“听不见你占那么好的位置干啥呀。”他就自己把台前的位置让人了。 可你是聋哑人,你又能听到半声一句的,也会有人大叫着唤:“三伯,你坐这儿听得见。” “四婶,来这儿,这儿离人家乐匠近。” 位置就是这样大致规矩着分布了。当然哟,圆全人也是大都坐到最前的,他或她去得早,他们就把上好的位置占去了,倘是有人自己不露脸,故意让自己的孩娃去替亲戚们占了上佳的位置了,那占也就占了去,也是没有谁会说一句啥话儿。同庄儿,是你的亲戚也是我的亲戚哩,当然不会有人说一句啥话儿。可是呢,一般外庄落人来了又都懂些规矩的,是人家的受活庆,又不是你们庄的受活庆,那当然是自己应该立坐到受活人的外一围或者外两围。 外一围和外两围,其实也是能够听见看见的,问题是离那些卖这卖那的近,烟熏又火燎,孩娃们围着卖东卖西的摊子转,就从他的胯下钻来钻去了,看戏你就不能专心了,看受活人的绝术⑨表演也不能一个心思了。可是又一想,反正就是来看一个繁闹嘛,也没啥大不了,就在那外围站着心安了。 真是的,里九层又是外九层,人头就像秋天摊在麦场上的一片黑豆儿,说话、找人的声音把地上的黄土都吵得不安了,飞将起来腾腾雾雾了。 县长和他的秘书也就来了呢。日头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竿儿高,他们就来了,都是一脸的笑,在小伙子断腿猴的陪同下,就入了场地了。人是自动散开了道。原先试弦子、试鼓的乐匠们,也都把弦声、笙声、笛声、鼓锣的声音息下了。把台前最好的位置让给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那是两把几寸高的红椅子,竹编的,编好了又上了新红的漆,椅凳脸上的黄漆上书下的双喜的字样都还没磨掉。不消说,那是谁家姑女嫁到受活,爹娘送的陪嫁椅,这时候就荣荣光光成了县长和他的秘书的专凳了。 县长的军用大衣脱去了几天呢,眼下穿了个圆领白汗褂儿,下身是灰布大裤衩,汗衬捆束在了裤衩里。平头,红脸,肚子稍稍微微有些外胀哩,头发花花杂杂的白,那样子,一老完全都是县长的模样儿,不像耙耧山脉的农人们,也不像省城或九都的那些总从饭店的门里进进出出的人物头儿们。他似乎有些土,可和耙耧山脉的受活人立在一块儿,他又是十足的洋派哩;然他那些的洋,和天外大场地的人搁处在一块儿,却又是显土呢。当然哟,重要的不是他的土气和洋气,是他的秘书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穿了不倒裤线的料裤子,雪白白的衬衫扎在裤子里,头发一油黑亮的偏分着,全模样都是大地场的人。你是大地场的人,却又是人家的秘书,那就显增了人家主人的做派了。所以哦,县长就空手走在他前边,他就在县长后面替县长端了水杯子。那杯子是盛过酱菜的,可来受活庆的人就只有县长一个人有着水杯子。所以哦,县长走路就昂昂着头,秘书就只能平视着前后和左右,受活人和来看受活庆的人,也就只能仰视着县长和他的秘书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朝着县长和他的秘书旋过去,卖茶蛋、卖豆腐、卖冰糖葫芦一三五七的吆喝声,都哑然无言了,娃儿们也不在人群中钻来跳去了。场子上静得只有了乐匠们不慎把锣鼓槌子弄落脚地的响动了。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5) 受活庆就要开始啦。 开始前总要有人讲话的。起原先都是茅枝婆站在那儿说几句。她总是说:“我家昨夜儿不知从哪来了一条瞎子狗,双眼被人挖去了,可怜哩,眼窝子里不停地流脓水,我得回去给它收拾收拾呢。你们都在这唱戏听戏吧,这三天谁家也不许干活哩,不许烧饭哩,亲戚来了也都可以领在这场子上吃。” 或者说:“我啥也不说了,大伙儿说,先唱祥符调紒紜矠还是耙耧调?” 就有人唤着说先唱耙耧调。那就先唱了耙耧调。倘是有人站起来高狂地唤叫说:“我要听祥符调!”那就首先唱了祥符调儿了。 再或者,茅枝婆没有上台子,她就站在台前说:“开始吧!开始吧!”那就算是讲完了话,弦子就拉将起来了,戏就唱了起来了。至于受活人的绝术出演,那不消说是在戏后的。 可是呢,今儿茅枝婆她是没来的,断腿猴走在最前面,为县长开着已经让开了的一老宽的道,到场子前沿一米高的戏台旁,他把拐杖往地上一顿,人就跳到台上了,跳到台上他就唤叫了,说:“下边请县长讲话呀!”人就又从台上跳下了。 跳下来他朝台下的一个聋子的肩上拍一下,就从聋子的屁股下面抽出一把高条凳,就把那凳子摆在台下当做了台踏子紒紞矠。 县长就踏踩着那凳子的台踏上去了。 就站到了台子中央的前唇上,瞟着鸦黑黑一片来参加受活庆的耙耧人。日头黄亮,火样烧在头顶上,所有的人头都在发着亮光儿。坝上坡脸地里立站的人,都抻长着脖子往台子这儿看。县长要开口说话了,可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他一冷猛地想起了一件子事——想起了这几百人的会场子还没有向他鼓掌哩,于是,也就那么静等着。 不知是因了受活人不像外村落庄子的人那么常开会,又是第一次经见县长组办受活庆,不知晓县长无论在哪讲话儿,都是开口前要爆出一阵掌声呢,像吃饭前要先把菜摆到桌上样,还是不知晓为啥茅枝婆没来说几句,没来陪着县长和他的瘦秘书,这些事本是该由她办的,可今儿竟是了在庄里啥也不是的断腿猴来办了。事情就有些僵持着。县长在台上等着庄人们的鼓掌声,耙耧人在台下等着县长讲话声。秘书呢,一时也陷了糊涂里,就在台下立站在那儿望望县长,又望望台下的人。 有麻雀从场子上空飞将过去了,扇翅膀的声音哗哗地落在场子上的人群里。 县长急焦了,他咳了一声提醒着台下庄人们。 台下的人们听见县长的咳,以为那是县长讲话的前奏呢,是越发的安静下来着。在场子的这一边,能听到场子那边水煮茶蛋的咕嘟声。时间硬僵在台上的县长和台下的百姓间,像流着的水一冷猛地冰住了。秘书有些急,不知出了啥儿事,他朝台前挪了挪,把杯子举起来,悄着声儿问:“柳县长,你是不是要喝水?”柳县长不说话,却有了铁青厚在脸上了。这当儿,断腿猴又突然一个单腿跃跳到台子一角上,二话不说就噼噼啪啪鼓起了掌,跟下来,秘书灵醒了,慌忙上到了台子上,疯鼓着双手大声唤:“大家鼓掌欢迎县长讲话呀!” 就像了闪雷导引来了大雨样,台下的人全都灵醒过来着,掌声也跟着哇哇啦啦叫起来,由小到大,由稀到密,最后就都叫成一片了。秘书的手不停,戏台下的掌声也是不肯停下的。秘书的手就拍红了,断腿猴的手也都拍红了,台下人的手也相跟着拍得疼起来。场子边树上的麻雀都被惊飞走掉了。庄头上的鸡猪都被惊得往自家跑去了。这时节,县长脸面上的青色也才渐褪一些儿,变得红黄了。他把双手扬起来,做着下压让人歇手的姿势,秘书也就歇手了。 掌声也便全都息下来。 县长又往台唇前脸站了站,脸上虽还有一些不甚悦的浅青色,可原先脸上那红却也算泛将出来了。他又咳了一下子,把嗓子清净后,才慢慢大声地说: “老乡们,父老们,我是柳县长。大家伙先前没有见过我,我不怪罪大家哩。”跟下来,也就声音更大了:“你们受活这儿下了大热雪,遭了天灾哩。灾虽然不大,各家都还有一些收成呢,可受活一百九十七口人里有三十五口是瞎子,四十七口是聋哑,五十几口缺胳膊断腿的,加上别的疯傻憨瘫十几个,圆全人不超过全村人的七分之一呀,这大热雪就是受活庄的天大的灾难啦。” 柳县长顿下来,望了望台下的百姓们: “乡亲们,父老们,咱们全县有八十一万人口呢,我是这八十一万人的父母官,这八十一万人,无论你姓赵还是姓李,姓孙还是姓王,只要出生在县里的地界上,男女老少都是我姓柳的儿娃哟。我姓柳的是这八十一万人的父母哩。我不会眼看着这八十一万人中哪个庄、哪个村、哪个店、哪条沟壑的儿娃遭灾没饭吃。我不会让我的儿娃们有一户饿着肚子的,更不会让有一个儿娃饿死哩。” 柳县长又望了望台下的人。 秘书也跟着望了呢,他望着,也就同时和断腿猴一道抬手鼓起了掌。那台下也就再次跟着疯鼓了一阵子。 县长又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 “我已经决定了,这场大热雪给咱们受活带来了多大的灾,小麦减了多少产,减多少我就给各家各户补多少!” 再看一下台下的百姓们,瞎子、瘸子、聋子和别的残着的人,不消秘书和断腿猴起手鼓掌提醒儿,那掌声就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了,像阵雨一冷猛间落在房瓦上,把一个庄落都给震着了,弥盖了,经经久久的不息着,连树上那些许的青叶子,都生冷冷地给震落下来了。县长望着台下满世界人的脸上汪着的红,自个脸上刚刚那一息阴沉也被荡得没有了,只剩下被那掌声鼓噪起来的足满和灿灿然然的笑。他说:“大家别鼓了,鼓久了手就疼了呢。说实在,天下没有舍得让儿娃们饿死的爹娘哩。我是全县百姓的父母哟,有我做父母的一块馍,就有咱受活庄每人的一口米,我有半碗汤,就一定有咱受活人每人一口汤喝哩。——除了粮食,我还让县里每个拿工资的人都掏了钱包儿。粮食过几天就运来分到各家各户里,这钱我的秘书已经带来了,平均算一算,受活庆一结束,咱受活庄每个人头能先发五十五块多一点,你家有两个人,那就是一百一十块多一点;有三口人,就是一百六十五块多一点;有四口人,那就是二百二十块多一点;有七口八口哩……” 县长是还要把账一路核算下去的,可是台下的掌声又疯响起来了,如连阴的瓢泼大雨般。原来不光是要组办一个受活庆,还要发粮食,还要发钱呢。断腿猴戳在台子左角上,独腿立站着,把双手举在头顶上,就像要去捞够一些啥,把双手鼓得摔盘子摔碗一样响。他个儿够不了高,日常间只要一立站,那根柳木拐就要夹在胳肢弯,身子斜倚在拐杖上,使一身的重量多半都压在木拐上,可今儿他把身子拉长了,那柳拐从他的胳膊弯里倒掉了,落在了台子下,他就只能单腿独立了。没有人能想到他单腿能立站那么久,久长得如没头没尾的一盘绳,仿佛只要拍着手,他就永远不会倒下去。他不倒下去,那台下的人就如没头没尾的一盘绳样跟他拍手鼓掌激动着。日头已经近了头顶去。所有的人都是一脸涨红色,一头一身的汗,把双手拍鼓得似乎就要肿起来。县长被那掌声感动了,他一连手地做着让大家息停的姿势,可他越要停,那掌声就越发地鼓得响。满天下都是白亮亮的拍鼓声,一时的乱,又一时的有秩有序的齐整着,噼噼啪啪响在山脉上,借着沟壑崖壁的回音又传到更远的处地儿。仿佛哟,受活庆原本不是为了戏和表演啥儿的,鼓掌就是受活庆的中心事情哩。这当儿,柳县长心里涌动了一股幸福感,像久旱的田地流过了一股清凉凉的水。他扭身从一个响器手的屁股下要了一把高椅子,摆在台前就跳了上去了。他在那掌声里撕着他的嗓子唤: “我已经看见谁们没有鼓掌了。那鼓掌的都是受活庄的人,没有鼓掌的都是受活庄以外的百姓们。”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6) 这一唤,掌声也就零零星星息下来,台前的人都朝台后的扭回头,受活人都在寻看着外村外庄的百姓们。场子里又立刻静下来。空气里凝了一丝的冷。外庄人望着台上的柳县长,有人把身子躲到人群后或者哪棵树后边。可是县长他脸上还是笑着呢,还是一脸的灿然哩。 县长立在台上又立站在那凳子上,从秘书手里要过杯子喝了几口水,把他喉咙扯成了筋红吼唤着说: “外庄外村的乡亲们,你们不要觉得我给受活庄人分钱分粮了,偏了心儿了。我知道受活庄落了夏日雪时你们各村、各庄是也都落了大雪小雪的,没落雪也都刮了大风的,小麦是或多或少减了产量的。现在我告诉你们一条好消息——你们都听说我要到俄罗斯联邦去购买列宁的遗体了吧?都知道魂魄山那儿成了国家级的森林公园了,要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都已破土动工了吧?对你们说,购买列宁遗体的钱我已经备下一些了,地区答应说我们县能凑出多少钱,他们就给我们多少扶贫款。我们凑出一千万,他再给我们一千万,这加到一块就是两千万;我们凑出五千万,他们再给我们五千万,那就是了一个亿。你们知道不知道,列宁是全世界人的领袖呢,人家不会便宜卖了哩,那遗体多少钱是一定要以亿核算的。所以这一年我让全县人交钱多了些,听说有的农民为了交这购列款,卖了猪,卖了鸡,连老人的棺材都拉到集上去卖了,有人连下年耕种的粮种都卖了,还有人把不到年龄的姑女都提前出嫁了——在这里,我向你们耙耧山脉的百姓们道个歉,向全县人民道个歉:我柳县长对不起你们了,对不住全县八十一万的百姓了——” 说话间,他在台上鞠了一个躬,台下就越发静得深厚了。柳县长说:“眼下,我要向你们报告啥儿喜讯呢?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备下了一大笔的购列款,只消再从哪弄到一大笔,凑上五千万,也就等于有了一个亿。 “一个亿的钱,可不是一个担子能挑的,不是一辆牛车、马车能拉的,那是得一辆东风大卡车才能装下的。有了这一卡车的钱,我就可以去那个叫俄罗斯的国家和他们签订购买列宁遗体的合同了。就是钱不够,我也可以交上预付款,再留一张欠条先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只要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放到咱们魂山上的纪念堂——乡亲们,父老们,到了那时候,来咱们这游乐的人就会比蚂蚁还要多。你们在路边上卖个茶鸡蛋不要说就卖两毛钱,就是卖三毛、五毛、一块都供应不及呢。你们要在路边开个小饭馆,那得一天到晚关不了门,吃饭的人像学生孩娃们放学了一样排成队。你们要开旅店啥儿的,床可以脏一些,房子哪怕还漏雨,被子里的棉花哪怕是草纸,哪怕床上有虱子、跳蚤啥儿的,那住店的人打断腿儿也是赶不绝的呢。” 县长说: “我告诉你们吧,熬过去今年的苦日子,明年那天堂的日子差不多就落到你们头上了。日头从东天走出来,可他只照在你们家的院落和房上,外县人家里有山有树也有水,可没列宁的遗体,那日头出来也不往那儿照,月光都不往那儿洒。” 县长说: “今儿天你们不为我鼓掌也可以,就怕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你们向我作揖都来不及了呢。” 县长说: “今儿天是大家伙盼望已久的受活庆,我就不再多说了,下面我就和大家一道儿来听耙耧调儿了。这也就算是我为这次受活庆做的开场演讲啦。” 话落音,县长就从那椅上跳了下来了。 台下一片安静了。 安静是没有安静多久的,也就树叶落地的一段工夫儿,台下便又掌声一片了,台上就又锣鼓喧天了。还有唢呐声、响器声、笙声、弦声。乐匠们终于等到演奏了。笙和响器的吹手把头昂到天空里吹,弦手、鼓手不能把头昂到天上去,他们却是一边演奏着,一边看着台下的百姓们,又一边不时地把头抬一下,朝着天空望一望,好像天空有啥儿绝色的景。他们演奏的是《鸟朝凤》。音乐声像千万只鸟儿在林中飞着叫着样,还有流水和日光。日头是实实在在从头顶直照了,场子上汪下了很深的热酷哩,所有的人都生下一脸的汗。县长和他的秘书坐在台下中央的红竹椅子上,他们得不时地拿出手巾擦汗儿。断腿猴却是没有凳子的,他就倚着拐杖立在台子一角儿,东张张,西望望,想去给县长递上一把扇,也就四处寻找着。寻找呢,菊梅家的槐花就不知从哪出现了,穿一件粉红的布衫儿,一脸的粉笑如了一脸的花。她手里拿了两把大蒲扇,挤过来将一把塞给了柳县长,另一把塞到秘书手里了。断腿猴看得清白呢,秘书接过扇子时,还朝槐花笑了笑,朝她点了一下头;她也朝秘书笑了笑,回点了一下头,像他们多早的上百年前都已相识相熟了似的。 断腿猴就有些失落了,如极该自己去做的一桩事情被人抢了去。槐花从他跟前走去时,他悄着声儿说:“槐花,你是女鬼哩。”槐花冷了他一眼,咬着牙儿答:“你以为我奶不在这,你就是了庄干部?”然后他们分开了。《鸟朝凤》就近了尾声了。先是一曲欢快的器乐儿,让流水样的声音把场子上的人心收拢到一个处地儿,接下就是正戏了。正戏是从山外请的专唱耙耧调的草儿。草儿原名不是叫草儿,是她在十几岁上把一出《七回头》的戏唱红了,她就叫了草儿。草儿是那戏里的人名哩。她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三十三年多的唱演生涯使她在耙耧这里比历届县长的名声还大哩。可名声再大,也是县长管着的人。秘书说柳县长让你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唱一出戏,她就跟着秘书来了呢。 今年受活庆的繁闹也是要靠她撑住哩。 戏装也还是台上常见的古戏装,伴奏是她带来的一个专门侍奉她唱的弦琴匠,待她一出来,那台下就清汪汪的静下来,所有人的脖也拉长了,掌也不鼓了,连那些卖东卖西的商摊主儿也都朝着台上张望了。这当儿,那些早已有了预备的孩娃们,就乘机把茶鸡蛋从那茶蛋锅里捞走几个了,把面板上煮好的豆腐片串子拿走几串了,把插在一捆稻草上的冰糖葫芦拔走两串了。那卖冰糖葫芦就扯着嗓子唤: “偷了我的冰糖葫芦了。” “偷了冰糖葫芦了。” 可他只是唤,却是不敢去追那边跑边笑、边吃着冰糖葫芦的大孩娃。因为戏已经开始了,没人管他丢了啥儿了,他怕自己丢掉生意摊儿去追时,回来那稻草捆上的冰糖葫芦全丢了。于是哦,他就不能专心看那耙耧调儿了,就只能一边听几句,一边瞅着生意儿。戏是唱的《七回头》,又名《中阴紒紡矠道》。故事是说有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又聋又瞎,双腿残断,还又是个哑巴。她活着时受尽了人间磨难,死了就会成为圆全人,不聋、不瞎、不残,还有一副能说能唱的好嗓子。就是说,她死了就进了天堂了。从人间到天堂有七天的路程哩,这七天的路程上,一路都是鲜花绿草,繁花似锦哩,只要她在这七天的路道上,径直向前,依着导引,不旁顾回头,她就脱离了苦海了。可在这七天的路程上,她却割舍不下她那和她一样双眼失明的男人哩,割舍不下又聋又哑的孩娃哩,割舍不下双腿残缺的姑女哩,还有割舍不下她家的猪,他家的鸡,她家的猫、狗和牛马,于是她一步一回头,到第七日天堂的门槛下,终于走错大门投错了胎,又回到人间当了一个全残的媳妇儿。 草儿就是饰唱的那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儿。另外一个和她配戏的男人是唱的那位送他走入天堂的高僧儿。他们一个在阳间,守着灵棚不停地作着法事唱;一个在阴间,走走停停不歇地唱。且两个人还不停地对话、论说和表演。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7) 高僧唱: 菩萨诸神发慈悲 保佑众生渡苦海 草儿一生是个全残人 她本该脱离苦海入仙境 一路好走一路花 径直向前莫回头 本是初七第一天 七日后你就过了中阴路 草儿唱: 中阴路上香扑鼻 一片蓝色飘香气 我一路轻松往前去 可我男人却在灵前哭涕涕 我鼻下有香是花草 他鼻下有香烟缭绕 我奔天堂享福去 怎忍心他双眼失明又要拉扯儿和女 (回头,白)——我的男人呀 高僧唱: 草儿你在中阴路上听端详 今天已是初七的二日天明亮 花草依旧香依旧 切不可再要回头望 草儿唱: 初七二日天明亮 日头如金月如银 左边桃花一路红 右边梨树一路新 红红白白天堂路 可我聋哑的孩娃再也没娘亲 我做娘的如何忍心独自去 眼看着我又聋又哑的孩娃没娘亲 听不见时谁替他比比手 说不出时谁替他说说音 长不大时谁给做衣穿 长大了谁给他来做媒娘 (白,回头)——我的孩娃呀 高僧唱: 今天已是中阴路上第三天 草儿你切切在路上听分明 有花有草的天堂道 七日后你就进了天堂门 一路上渴了你有甜石榴 饿了你有油面筋 三天来你过的是大年的好日子 若回头你就再也进不了天堂门 切记切记切切记 命就捏在你自个的手儿心 草儿唱: 原来在中阴路上的每一日 都是大年初一般的好日子 云白天蓝金光照 可我姑女双腿残断路迢迢 缝衣时谁给她递针线 吃饭时谁给她拿筷子 叫一声我的闺女呀 你在娘的灵前哭嗷嗷 (回头,白)——我亲生的闺女呀 高僧急唱: 草儿草儿你听分明 七成(儿)你已丢三成 四日已过就是一大半 回头无岸无光明 活着时你走路没有腿 在中阴你走路如了风 活着时你眼前一片黑 在中阴你眼前一片明 活着时响雷你听不见 在中阴你能听落针 活着时你张口说不了话 在中阴你张嘴有歌笑吟吟 切记切记切切记 再回头你苦海无边、后悔莫及 似草没有根 似树没有身 似禾没有水 似河却无滩无流无湿润 回头一望苦无边 径直前行福海深 三思而行你快夺定 切莫莫错失良机在中阴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8) 草儿唱: 一边徘徊一边行 一边阴雨一边晴 一边花草香满地 一边辛劳泪纷纷 到天堂我福如东海长流水 回人间我苦海无边泪湿襟 徘徊徘徊再徘徊 走走退退我没有安宁的心 男人脏了衣裳谁来洗 孩娃饿了谁给他做汤粉 猪入圈了谁来关圈门 谁会给鸡撒一把粮 谁会给鸭倒一口汤 谁会为牛割上一把草 谁会为马送一把粮 谁会为猫倒上一口水 谁会为狗理那毛儿脏 秋天来了谁在院落扫扫地 夏忙来了谁在家里看看门 家呀家呀家呀家 我怎忍心独自享福抛家门 (回头,白)——我的家呀家 高僧唱: 中阴道上走七日 第五日来时雨纷纷 坐失良机你不该 再回头你就没了机、失了遇 天堂在你面前把门闭 草儿唱: 花儿没有原来香 草儿没有原来绿 回头徘徊我失良机 前思后想我还是不能回头望 高僧唱: 过去五日就是第六日 昨儿你没回头今天就风停雨止亮堂堂 草还那么绿 花还那么香 菩萨诸神已到门口欢迎你 天堂之门已朝你发了光 草儿唱: 六日已过去 落日有红光 犹犹豫豫往前去 回不回头我费思量 高僧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奔的忙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苦海无边日月伤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9) 草儿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我心暗想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日月灰暗无光亮 已看见菩萨微笑门前站 天堂大门亮堂堂 黄金铺路宽又宽 白银砌墙亮又亮 已看见诸神在菩萨身边分开站 长袖宽带面慈祥 童男喜迎笑酒窝 玉女含笑发辫长 进是天堂路 退是地狱门 进是天堂门 退是地狱坑 进是天堂日月无尽福 退是地狱暗无天日岁月长 可是哟……可是哟…… 可是怎忍心看我男人双眼失明进厨房 春种秋收独自忙 收麦一个人 割豆泪汪汪 谁能帮他磨磨镰 谁能帮他洗衣裳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聋哑的儿娃独自走在大街上 想问路张口没声音 别人说话他两眼迷茫茫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女娃双腿瘫在草床上 一步一挪忙慌慌 关鸡圈走不到鸡圈旁 喂猪去端不起半盆汤 喂牛不能去铡草 牵马解不开马绳缰 狗饿了守在门框旁 猫找不到家它也泪汪汪 我的家、我的房 我的家又破又烂是草房 草屋也是我的家 鸡窝猪窝也是我的房 咋敢忘,不能忘 不能忘,咋敢忘 瞎瘸聋哑也是我的家人呀 我是男人的妻子孩娃的娘 天堂有福我不享 金银铺路我不见光 困日难月我甘愿去受活 苦海无边我的岁月长 (猛回头,大唤。) ——我的男人呀,我的孩娃呀,我的牛、马、猪、狗和鸡羊 絮言: ①扁食:即饺子,因其状扁,就为扁食。 ③耙耧调:流行于耙耧山脉一带的地方戏,是豫剧与曲剧的一种结合,可唱大本戏头,但总是以唱为主,以表演为辅,所以不易多人共演共唱。 ⑤上边:指上级机构和组织。受活人、耙耧人,乃至整个河南人,都把所有的上级机构和组织笼统地称为上边。这其中透出了许多中原百姓对上级的敬畏感。 ⑦主事:是受活人对村落中的干部或经常以干部身份处理事物的人的称呼。 ⑨绝术:即绝技。受活人、耙耧人多都将技称为术,如杂技,即杂术,技艺即术艺。绝术即某一种身怀绝技之人的绝活儿。 紒紜矠祥符调:豫剧的前身与源头,最早产生于河南开封的祥符县,所以称为祥符调。 紒紞矠台踏子:即台阶。 紒紡矠中阴:指传说中的阴阳之间的地段。过去了中阴,也就到了阴间。 第三卷 根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1) 柳县长有些莫名的愤愤呢。 《七回头》是唱完了,真草儿唱得嗓子都哑了,她边哭边唱,泪把两条手巾都给擦湿了呢。可她唱演的戏草儿,又瞎又瘸,又聋又哑一老辈,好不易死了可以入了天堂了,可却舍不得了人世的日子哩,竟到了铺金砌银的天堂门口又扭头回了人世里,续着她那苦辛苦劳的日子过。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残人、废人的受活庄人和耙耧人泪涟涟的感动呢。唱完了,那戏台下就一片哭声了,瞎的盲的,残的缺的,都哭得唏唏嘘嘘了。哭了之后,待草儿站在台前谢幕时,掌声就鼓得山山海海,噼里啪啦,像秋天里的杨树叶子无头无尾地哗哗着响。 那掌声鼓得长远过了给县长讲话的掌声哩,长得过了一根锨把了,过了一条绳子了,草儿从台上走下来,换了戏装,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时,竟还有人鼓着掌儿围着她。这就叫柳县长有些不消受①了呢。给柳县长鼓掌时,确确真真是没有鼓下这又长又重的时间哩。可柳县长不是那鸡肠鸭肚的人。柳县长站到台上唤:“老乡们,乡亲们,你们受活遭了天灾了,现在大伙儿排好队,每人五十一块钱,都来这儿领钱吧。” 五十一块钱就等于五十多块钱。这五十多块是由县长亲自发给受活庄的人们的,一张五十的,又一张一块的就在那戏台上,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每一家户的主人挨着排队从他面前走过去。家里两口人的就发一张百元的大票和两张一元的小票儿,家里五口人,就是两张百元的,一张半百的,五张一块的。总之哩,不多也不少,每个人就是五十一块钱。场子上乱乱哄哄,闹闹嚷嚷,外庄人有亲戚的相跟亲戚去庄里吃那受活庆的大锅熬菜了。缺了亲戚的,都在买着吃食啥儿的,准备着到罢了午饭续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了。绝术表演是和耙耧调《七回头》有不一样的结局呢。它不让人掉眼泪,却叫你笑得不可止,叫你惊异得口都拢不到了牙齿上。比如说,庄后有一个人他伤了一只眼睛了,只剩下一只眼睛认着这世界,可你把五根针的针眼对照着,他能一次穿认五根针。当然呢,穿不过去人就要笑了呢,穿过去那满场的媳妇闺女都要惊着了。比如说,还有总是影子样跟在县长身后的断腿猴,又叫猴跳儿,还叫单腿儿,他敢和庄里跑得最快的双腿小伙赛跑哩,只要有一根好拐杖,他能赢掉别人呢。还有一个瘫媳妇,她绣花能在一张布上绣出两面都是一模样的猫、狗和麻雀,雅称双面绣,而且她还能把刺绣绣在树叶上,比如大一些的桐叶、杨叶啥儿呢。 受活人的绝术在耙耧是闻了名儿的。 柳县长给受活人发着钱,见是圆全人也就发了过去了,见是残人了,他就准定问一句:“你会啥儿绝术哩?”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他却说: “柳县长,后晌让草儿再唱一出哭戏吧。” 县长的脸上就凝了不悦了。 有一个中年瞎子过来了,他摸着县长给他发的钱,又把那钱举在半空上,黑茫茫的对着日头照。 县长说:“你心安了吧,我县长会给你假钱吗?” 瞎子就笑了,收起钱,乞乞求求说: “那草儿唱得鲜好哩,能让她再唱一个后晌吗?” 县长说:“钱重要还是听戏重要啊?” 瞎子说:“能让人家唱,我不领这钱也行哩。”好像县长发给他的不是能帮他过了春荒的钱,仅是几张新哗哗的纸。 到庄子当央那能刺绣的瘫子媳妇来领她家的灾钱了。她坐在一块有轮子的滑板上,每挪一步儿,那滑板的轮子都要叽叽咕咕响。县长说:“你那滑车轮子该上油了呢。”她说:“我泪都哭干了,唱得鲜好哩。”县长说:“后晌你就表演你在桐树叶上绣猫的绝术吧。”她说:“听完了人家的唱,谁还看那刺绣呀。”领了她家五口人二百五十五块的灾钱她就走掉了。接钱时,她啥儿也没说,没说谢谢政府那样的话,也没有朝县长点个感激头,竟一直敬仰仰的瞅着在一边整着戏装的草儿走掉了。 县长是真的有些愤愤了。 县长把草儿戏叫到面前说:“戏唱得不错哩,你给我争了光。”然后就把一张百元的票子递过去,说:“回去吧,天黑前你还能赶到耙耧山外呢。” 草儿就有些怔下了: “柳县长,我唱得不卖力气吗?” 县长说:“你走吧。” 草儿就把县长手里的钱推回去: “要没唱好我后晌再给受活人唱出《蛾儿冤》。” 县长平平淡淡说: “你走还是不走呀?你要不走我柳县长走,你留在这儿救灾蹲点儿,来年受活人要没粮食吃了我找你。” 草儿看看县长身边的石秘书,见秘书轻轻给她点了一下头,也就收拾了她的戏装,领着专门侍奉她的弦匠走掉了。离开受活,地步儿回了县城了。这时候,日正平南着,山脉上一片热黄的光。戏场子的半空里,日光中飞满了星星般的埃尘儿。草儿不在了,人心都专到县长这儿了,柳县长便又开始给受活人发钱了。每上来一个家户主儿,一边的断腿猴就在一个小本上写下一个人名字,说三口,秘书就给县长递上一百五十三块钱。县长就说: “钱不多,是县上的一点心意儿,加上粮食你家今冬明春就能熬过灾荒了。” 第三卷 根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2) 接了钱,人家感激地朝县长望一眼,或说上几句恩德话,县长的脸上就泛了活顺色,血浆汪汪了。也还有那年岁大的受活人,六十、七十了,接过钱会向县长鞠个躬,那县长脸上的血色就浓到化将不开了,艳艳如了秋时的柿叶了。可终归受活是只有四十几户人,草儿没走之前就发了一大半,这艳艳如秋的柿红在县长脸上没持久,便一家一户发完了。这当儿,也就有人草草地吃了午饭又回到戏场这儿了。原先摆在场子里的高凳、矮凳儿,本是依着原样摆着的,那些用来做了凳椅的砖头和石头,也还都依着原来的秩序摆在场地上,规规矩矩呢,可是哦,那些早来的人就偷偷把位置挪移了。矮处地的上了高处地,偏处地的跑到了正处地。还有那些没有亲戚,就在场子边上买了吃食的,这当儿也都又回到场子了。坐到场子的正当央了。 等着看后晌受活庆的绝术表演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哟,哪里知道柳县长还没有吃那晌午饭。柳县长给受活庄人家家户户发了钱,受活人当然给柳县长炒了好几个肉菜儿,有炖鸡块、炒鸡蛋、炒韭菜,还有不知从哪弄的野鸡肉和鲜兔肉,七七八八一桌子,摆在庙客房的一间屋子里。那菜本来是还有唱《七回头》的草儿和她的乐匠的,可是这时候,一桌饭菜就只有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屋外日头把新生的树叶、树芽都晒得卷了呢,可庙屋里还堆着许许多多的荫和凉。县长洗了脸,解了手,秘书说:“柳县长,吃饭吧。” 柳县长却坐在桌前不动弹。 秘书说:“再让给你烧些可口的菜?” 县长说:“就这吧。” 县长话是说过了,却依然不动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朝后仰着,头朝后钩着,双手又在脑后交叉起来拦着头,似乎生怕他的头会后钩过了掉落去。他的头和手在打架一样顶着反向用着力,眼却盯着迎面贴了报纸的白庙墙。 秘书说:“草儿走了就走了,你别想那么多。” 县长言默着。 秘书说:“后晌就是绝术了,吃过饭你还得讲话呢。” 县长盯着面前嗡嗡飞的两只金苍蝇,看着那苍蝇落在这个菜上吃一口,落在那个菜上吃一口。 秘书赶着苍蝇说: “柳县长,要么吃罢饭咱们去魂魄山上看看列宁纪念堂?一到那儿你就没有啥儿不悦了。” 县长把目光落在了秘书脸上问:“你说我一人发给他们五十一块少了吗?” “不少哩,”秘书说,“五十多块能买一百多斤粮食呢。” “我以为他们每家都会给我磕个恩德响头哩。可却啥也没有呀。” 秘书便有些灵悟了,朝着外面走去了。 县长说:“你去哪?” 秘书说:“我去让厨师再烧一个汤。” 就走了。 又回了。 秘书回来手里端了一大碗的汤,灿韭黄和绿香菜浮在汤面上,还有蹿鼻儿的胡椒味。那是很开人胃口的酸辣汤。随后呢,紧步儿相跟着竟来了十几个的受活人,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老年,有男有女哩,他们一进来便哗啦啦一片地跪在了县长面前了,跪在那一桌菜的前边了,跪在庙屋外的院里了。人是有猴跳儿和瘸子木匠领进来的,猴跳儿和木匠自然跪在最前面,旗手样带了头儿说: “柳县长,今儿前晌你给我们受活人发了灾钱了,在戏场子上我们没法给你磕头谢恩哩,眼下我们全庄就在这儿谢你了。” 那一群人就齐刷刷地朝县长一连彻地磕了三个恩德头。 柳县长就有些急慌了,筷子在手中也慌得掉落了。一满脸飘着的红润,如了晨时的霞色,闪光发亮着,却又急急切切说:“这是干啥儿?这是干啥儿?”说道着,忙迭迭去把木匠们扶起来,再把许多别个的庄人扶起来,又狠狠说了许多责怪的话。尾儿时,还拉他们坐下和他一道吃菜啥儿的。庄人们呢,自然也是不肯和县长一道吃喝的,他就把人们送出了庙客院,回来一脸光亮地斥责了秘书许多话,令他以后绝也不能再去做这领人来下跪磕头的老辈子的事。末尾儿,二人就开始吃那炖鸡了、鲜兔了,和野鸡的翅膀及着蘑菇、青菜啥儿的。 柳县长狼吞虎咽地吃,三三五五也就吃饱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吃得倒快哩。” 县长说:“百姓们都到了场子等着要看绝术了,我们咋能让人家在那干干等着我们呢。” 也就赶脚儿丢下碗筷到了庄口场子里。场子那里果然就已经黑黑鸦鸦立站满了庄人了。准备着绝术表演的受活人,也都在台下待着了。 就是在这一场的绝术表演里,许多事情云开日出了,像一场大戏真真正正把幕拉将开了一模样。柳县长也才豁然明朗呢,原来不是他救了受活人酷六月的大雪灾,是这场六月雪救了他,急救了他那购买列宁遗体的天大的计划哩。 絮言: ①不消受:耙耧方言,意为受不了。与“受活”有相对、相反之意。 第三卷 根鸡毛儿,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了(1) 绝术表演是演了许多事情呢。瘸子和常人赛跑是老古了的节目了。断腿猴和一个叫牛子的小伙子,他们并排在场子边通往梁上的一个处地上,有人唤了一声“跑!”也便箭离弦儿了。不消说,小伙子是跑得飞了的快,可今年刚挂二十三岁的断腿猴,他借了一根紫檀木的红拐杖,那拐杖不仅是光滑,结实里还藏含了十足的弹性儿。只消拐脚根儿一落地,它就微微地弓卷着;断腿猴把身子往拐上一靠一用力,那长长的拐杖就弓得似要折了断了呢。以为要断了,断腿猴要摔跌在脚地了,谁知那拐杖借着断腿猴的一跃却又绷直了,把他送到半空了。他就跃着身子跳高跳远那样朝前奔去了。谁能想到哟,大半里的路,断腿猴先是落在那小伙的身后里,到末了,到末了在一山野都是围者的加油声威里,断腿猴竟就跑到那小伙子的前面了。 柳县长当众奖了断腿猴一张百元大票儿,还答应把救灾的小麦多发给他家二百斤。还有,那去年捻根线头,能一下子穿认五根针的单眼儿,今年竟能一下穿纫八到十个针眼了。那瘫子媳妇不仅能在粗纸烂布上绣出猪、狗和猫儿,还能在树叶上绣出那两面一模一样的猫狗儿。庄子后的马聋子,因为他的聋,他敢让鞭炮挂在他的耳朵上放,只在脸面上相隔一张薄薄的板,防设那鞭炮不炸在他的脸上就行了。还有菊梅家的老大桐花儿,满村人都知晓她原本是个全盲人。十七年了她不知晓树叶是绿的,云彩是白的,铁锨、锄上的锈是红颜色。不知晓辰时的霞光是金黄,不明了落日时的霞光是呈血红色。四妹蛾儿说:“红的就是和血一样的颜色呀。”她说:“那血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血就是过年贴的对子那个颜色呀。”她说:“那对子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对子色就是九月间柿树叶的颜色呀。”她说:“那柿树叶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你这个瞎子呀,柿树叶就是和柿树叶一个颜色嘛。” 蛾儿就走了,不和她再有啰嗦了。 桐花就眼前一片茫茫黑黑的立在黑色里,日头却是黑光烈烈地照在她的周围呢。她从出生那天起,眼前一老辈都是茫黑哩。白日是黑色,夜里也是黑色呢。日头是黑色,月亮也是黑色哩。啥儿和啥儿,十七年间都是黑得一成儿不变哩。这十七年间里,她从五岁开始,就拿一根枣木拐杖儿,东敲敲,西碰碰;从家里,到家外,自门口,到庄头,就那么敲敲碰碰的。她碰碰敲敲已经过了十几年。那枣木拐杖就是她的一双眼睛呢。在往年,在往年的受活庆的出演里,她都是拿着拐杖和娘一道躲在场子一边的处地儿,一心地听那耙耧调、祥符调,还有曲剧、坠子啥儿哩,到了绝术出演她就不看了。让娘去看了。她看也看不见,眼前一茫茫的黑。可是今年哩,菊梅说忙得不能出门儿,她对娘说人家说了呢,谁去出演县长都要发给谁一张百元大票子,娘却长默一会儿,像想了几个年月样,到末了,还是说不能出门儿,桐花就待槐花、榆花、蛾儿们出门后,独自到门口立站一会儿,听了听庄子街上的脚步声和庄头场子上的吵闹声,敲敲碰碰着,独自到了场子旁,立站在人群边,有头有尾地听那绝术出演了,就听见了黑烈烈的人们的大喊声,听见了黑红红的人们的大笑声,听见了人们拍巴掌时那云白黑黑的掌声在半空里飞来舞去着,还看见县长在为断腿猴儿鼓掌时,喊着“加油!加油!你赢了我奖给你一百块!”听见县长的喊话在她眼前、耳边像黑翅膀一样飞来又飞去;看见县长奖给猴跳儿一张大票时,猴跳儿朝县长磕头感谢,把头磕得黑亮亮的响;县长一激动,就又给他奖了一张五十块的钱。听见瘫子媳妇在一张桐树叶上绣了一只黑彩花花的双面雀,去领县长给的奖钱时,县长看着那桐叶说:“你在杨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杨树叶太小哩,只能绣一只蚂蚱、蝴蝶儿。”县长说:“你在槐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槐叶更小哩,只能绣些娃娃脸。”县长就握着她的手,把不知多少的奖钱塞到她的手里了,说:“巧手呀,巧手呀——我走前一定给你题一幅字,写上‘天下第一巧’。”还有,还有绝术表演时,好像满山野都是了人,挤拥声、吵闹声,又黑又稠一大片,如了满天下都在下那黑淋淋的瓢泼雨。待县长给人数着奖钱时,那黑淋淋的雨声就停了,人群一冷猛地哑然了,谧静得脚地上掉根针,就能把树叶震落下来哩。可是哟,待县长发了奖钱后,领钱的人向县长磕头鞠躬时,那又黑又烈的掌声就如了黑淋淋的雨水了,把山脉、村庄、树木、房屋都淹得不见了,如了蚊子飞进了黑夜里面了。 全盲的桐花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听见了庄落的受活庆,茫白亮亮地听见了庄里人的绝术表演了。断腿赛跑,聋子放炮,独眼纫针,瘫媳妇刺绣,两个都只有一只手的人比着断臂掰手腕,还有庄后木匠家的侄娃儿,虫儿一样小,只有十几岁,他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细得如了麻秆呢,脚也小儒得如着一只鸟头儿,可他竟能把他那鸟头样的脚一缩一缩伸进一个瓶口里,能把那瓶子当成鞋子穿,能穿着瓶子在脚地走路呢。 县长是在受活庄的绝术表演里开了眼界了,全盲的桐花清清白白听见县长一连迭儿鼓掌呢,一晌儿鼓下来,他双手就鼓得黑红了;听见他发奖、讲话、说笑,把他的嗓子都变成黑哑了,使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木匠的黑锯条样黑光亮亮,又搓搓绊绊了。到了末儿里,日头要落了,天也由炎热转凉了,许多外庄人说说笑笑准备结着伴儿回庄了,县长就立在台上黑茫茫着嗓子唤: “谁还有绝术表演哩?再不演就没了机会了。明儿我和秘书就走了,你们再演也没有奖钱啦!” 就是这时候,桐花从台子一边爬到台上了,用她的枣木拐杖敲敲碰碰到了台子中央呢。到了那只有绝术表演的人才能站的那一块处地儿。她直直地立在那,惊得她的妹们都齐声叫着“桐花!桐花!”就都到了台前了,到了人们的前面了。日头是黑红暖暖,从西山梁的那边照来的。风是黑爽凉凉地从台子后边吹来的。她穿了一件粉红的的确良翻口布衫子,蓝裤儿,方口鞋,人在风中像是一棵只动枝叶不动身的苗树儿,那裤和布衫都在风里一摆一摆地响。因为她是女孩娃,因为她还是全盲人,眼却又黑又亮,水水灵灵如蒙了雾的葡萄呢,整个人儿素素洁洁,尘埃儿不染,虽没有老二槐花那样扎人眼的小巧和好看,可也满身都是灵秀的齐整漂亮呢。所以哟,所以那台下的人群就从一片嘈杂中立马安静下来了。她的妹妹们,槐花、榆花、蛾儿也都不再唤她了,也都让冷猛到来的沉静淹着了,都在等着县长问她啥儿呢,她答县长啥儿呢。 第三卷 根鸡毛儿,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了(2) 那时节,可真是一世界都陷在了静安里。县长望着她就像望见炎炎的日光不见了,月亮出来了,一世界的日色转眼间变得水月溶溶了。 她在黑静里立站着,听见县长是站在台子当央靠南一点儿,是在她的左手边,听见县长的秘书是站在县长的身后哩,听见了挣多了奖钱的断腿猴跳儿,是立站在她的右边的。台上和台下,那一捆儿一束的黑目光,像一片黑草样都在朝她倒靠着。她听见那目光都有些惊异色,如晚秋时的树叶样,黑瓦瓦地朝她身上落下来。听见她的几个妹们看她的目光,从台下飞上来,像窗子缝的风样吹在她脸上。 县长说:“你叫啥?” 她说:“叫桐花。” 县长问:“多大啦?” 她说:“十七啦。” 县长说:“你是谁家姑女哩?” 她说:“我娘叫菊梅,我婆叫茅枝。” 县长的脸一下就白了,可一个瞬眼间,县长就又回到了他常时的模样了。 他问她:“你有啥绝术?” 她说:“我啥都看不见,可我啥都能听得见。” 县长说:“你能听见啥?” 她说:“我能听见鸡毛儿从半空落下来,就像树叶扑嗒一下从树上掉下来。” 县长就让人从场子边上找来了一枝麻雀毛,灰黑色,毛根那儿是雪雪的白。他把麻雀的毛紧紧地握藏在手里边,把拳头举到她眼前,摇摇晃晃说:“我手里有根芦花公鸡毛,你说这是啥颜色?” 她说:“黑色哩。” 县长又取出一根白杆钢笔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啥?” “啥也没有哩。” “这是一杆笔,它是啥颜色?” “黑颜色。” 县长就把那雀毛从他手缝展露出来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举在她的脑后边,说你听着,看这鸡毛会落到哪儿哩。桐花把她的眼睛睁大了,黑眼上雾丝丝的模糊也都没有了,眼就亮得如了假的一样了,动人诱人得没法儿细说了。场子上这时厚了一片奇静哩,原本要走的外庄人,也都又折回身子了。坐在凳上的人,也都站到了凳上了。坐到砖上的人,也都立站到了砖上了。从树上下来的孩娃们,又爬到树上去看了。那些瘫子、瘸子和瞎子们,他们看不见,就在台上或台下一动不动儿,等着边上的人给他们说着结局了。一世界就都沉静下来了,落日的声音隔着山脉也都有了响动了。所有的眼睛呢,也都盯在了台上县长那拿了雀毛的手上了。 县长手里的雀毛就从他松开的手里落下来,打了几个旋,飘到桐花的右脚边儿了。 县长问:“落到哪儿了?” 桐花没有答,她弯下腰,抬着头,一摸就摸到她脚边的羽雀毛儿了。 台上台下便一片黑嘘嘘的惊异了。榆花的脸上是一片红亮了,四蛾儿的脸上也是一片红亮了,可那槐花的脸,惊异着,挂了热红的羡色儿,那羡色不仅是红亮,且红亮里还闪着黄金白银的光。县长呢,他在那一片的唏嘘中,盯着桐花的眼,从她手里要过羽雀毛,又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那双黑大的眼珠依是漂漂亮亮地木然着,就把它递给秘书了,暗谕他把那羽毛从半空丢到台子下。 秘书就把那羽毛丢到台下了,像把一口气轻轻吹到了台下样。 县长问:“丢到那儿了?” 桐花说:“丢到我前边的一个坑里了。” 让人把那羽毛捡上来,县长把羽毛举在半空没有丢,他问她:“这回丢到哪儿了?” 桐花想了好半天,便一脸失神地摇摇头:“这回我啥也没听见。”县长就过来站在她面前好久一阵子,给她手里塞了三张百元大票子说:“你听了我三次丢这雀毛儿,给你三百块的奖钱吧。”看桐花接了钱,一脸喜色地在摸着那新哗哗的百元的票,像摸着啥儿时,县长立在她对面,盯着她的脸儿问:“你还能听见啥?”桐花她就把那钱收叠起来装在口袋里,问:“还给奖钱吗?” 他说:“不是听的,是别的绝术我还给你钱。” 她就笑着说:“我用拐杖敲敲树,能辨出哪是桐树、哪是柳树、哪是槐树或者榆树和椿树。”他就领着她到场子边上敲了榆树、楝树和两棵老槐树,她也就果真都听辨出了哪是榆树、哪是槐树、楝树了,他就又给了她一张一百元的钱。让人搬来一块石头一块砖,还有一段青石板,让她接着用那拐杖敲,也竟都敲出了一个分别了,就又给了她一张百元的奖钱了。到了这时候,台上台下就一片乱乱嗡嗡了,看见桐花转眼间挣了五张簇新百元票,就都到处是感叹了、说论了。二妹子槐花,也就第一个忙不迭儿爬到台上去拉桐花的双手,去扯她的胳膊了,声声口口说:“姐,姐,明儿天我牵着你到镇上去赶集,想要啥我都给你买。” 日头是终将落过西山了,一抹红色在受活也淡得似了烟尘了。那些想表演啥儿的,也不能表演了。外庄人也都从惊异感叹中抽着身子回家了。庄子当央间为受活庆做大锅饭的人也来唤着让人们回去吃白菜熬肉了,喝大米煮汤了。就是这当儿,县长心里那个最初不明不白的一丝芽草儿,在一冷猛的瞬眼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轰轰隆隆长成了一棵参了天的摇钱大树了。 他决定要在受活组建一个绝术团,到世界上的四野八面去出演,那出演的门票钱,也就正好是集凑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笔巨大款项了。 第五卷 干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1) 受活庄是在瞬眼之间腾闹起来了,如了大深的夜黑里,原本该是月亮升将起来的,可升起来的却是一轮日头哩。起原先夜里那千百年的月色没有了,照亮了夜的是黄烂烂的日头光。就决定要在受活办下一个绝术出演团儿了,要到耙耧外的世界上出演了,要穿着戏服在城里的剧院台上出演人物了。受活庄里有一丝绝术的,都在县长那儿挂了名号呢。秘书的本儿上,写出了一串名字和他们的绝术名称儿。 断腿猴:单腿飞跑 聋子马:耳上放炮 单眼儿:独眼穿针 瘫媳妇:树叶刺绣 盲桐花:聪耳听音 小儿麻痹:脚穿瓶子鞋 还有庄前六十三岁的盲四爷,因为他一生瞎盲,眼睛虽长着,却是废了用场的,他就敢让蜡烛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眼珠上。庄前的三婶子,因为自小断了一只手,她就能用一只手把萝卜、白菜比两只手切得还薄、还匀称。庄末一家的六指儿,因为他左手长了六根手指头,大拇指上又长了一个大拇指,要说那在受活算不了啥儿残废呢,是近了圆全的人,可他自小恨那多出的大拇指,自小每日用牙去咬那手指儿,日子长久了,那第六指就成了一个有指甲的肉团儿,全都硬了厚茧了,不怕掐咬了,他就敢把那第六指放在火上烧烤了,像烧烤一段老木与铁锤啥儿的。庄子里,老的和少的,凡有残疾又因残有了强长①的,是都记在了秘书的本上了,都要成为绝术团的演员了。 要立马离开受活不再种地了,每月领着一份儿工资了,且那工资一老高的吓人哩。县长说谁的绝术节目成了能压了轴的戏,出演一场可以给它一百块钱哩。倘是一天演一场,二十九天就是二十九场,三十一天就有三十一场哩。一场一张大票子,那一个月该是多大一个钱数哦,就是你家有两口圆全人,守在受活种地,一年间风调雨顺着,把所有的地都种成天堂地③,过上倒日子⑤,怕也难种出那笔大票儿钱。 谁能不想去参入那绝术团的出演哦。 断腿猴家已经请木匠给他做那特别的拐杖了。瘫媳妇已经回娘家借钱要置办外出的衣裳了。聋子马也已经去找硬柏木做那耳边放鞭炸炮的隔板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症,他爹、他娘把他准备出门的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呢。 绝术团是在一夜之间成立了起来呢。明天就要离开村落了。统共六十七个成员人,有十一个瞎子,三个聋子,十七个瘸子,三个断腿,七个残手和坏胳膊,一个六指,三个单眼,加上有个脸上烧烫伤的疤痕人。剩下的都是几个圆全人和差不多的圆全人。在那团里呢,残人是人的主角了,圆全人才是配角呢。他们因为圆全,就只能为出演的残人做些后台的事情了,比如搬搬箱子,抬抬道具;比如帮残人们洗洗戏服烧烧饭,比如道具坏了修理更改一番儿,出演完了要到别的处地儿,圆全人就必须替残人们干那些死卖力气的搬运活儿了。 桐花呢,不消说桐花是团里的主角呢。槐花呢,听说庄子里要成立绝术团去外面世界出演时,便去找了石秘书。石秘书说你会啥绝术?她说不会啥绝术,可我会梳妆,我能把演绝术的人梳妆得干净漂亮呢。秘书就把她的名字写在本上了,还笑着拿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亲昵得像摸自家亲生孩娃的脸。这一笑一摸哦,她回家竟一个夜里没睡着,来日里满脸上都是挂着笑,都是粉淡淡的漂亮哩,人就像只蝴蝶儿,一整天都在庄子街上晃动着,走来走去着,见了人家就说我是出演团的梳妆了,昨儿夜在床上一夜没睡着,一老满身都有股气儿在身上流动着,天亮时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从崖上飘着跳了下来了。 她问:“叔,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她说:“人家说做跳崖梦是在长个儿。婶,你看我是不是又高了一些了?” 叔们、婶们就果然觉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儿,比桐花、榆花、四蛾子越发漂亮一些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倘是三株春时坡脸上草地没开全的花,她就是开全的牡丹、芍药了,是盛时的月季红梅了,就觉得她似乎不是儒妮子,而是小巧剔透的圆全姑女了,是招人眼目的蝴蝶雀子了。觉得她不光该是出演团的梳妆员,还该是出演团的报幕员。回家和桐花、榆花比比个,果然就高过了她们一丁点,她就觉得自己长个是从石秘书摸了她脸开始的,就盼着石秘书多摸她的脸,再亲她几下儿,让自个立马从儒妮子长成真的圆全人,真的做那出演团的报幕员。 不消说报幕员是该有那顶为漂亮的圆全女娃担承的。 榆花呢,榆花好像没有槐花个儿高,可她却还是被任命去做了出演团的售票员,只有蛾儿听了外婆和娘的话,说不去也就不去了,留在家里了。庄子里一拢共是二百来口人,这就走了将近半数儿,剩下的又都是老人和孩娃,都是那些残疾实笨的人。因为实笨,他就没有在日子中磨砺出一招绝术儿,因为实笨,他就只能在家种地了。 这一天,庄子像被人偷了的仓库一样凌乱哩。街上到处都是借东掏西的人。准备出演穿针引线的独眼,他弄来了几板没有用过的针,到各家各户去换人家用熟的大针和小针。因为那些针被人缝衣纳鞋用熟了,针眼光滑了,也便越发地好纫的了。小儿麻痹症的娘在门口给孩娃赶做左脚的鞋,因为孩娃日后的右脚要穿玻璃瓶儿了,那左脚的鞋底就要更加硬实些,站在地上也更加稳妥些。还有许多家户欲要出门时,忽然发现自家是人老几辈儿除了去镇上赶赶集,原是没有真正出过远门的,家里连提包和包袱都是没有的,连装装衣裳和行李的兜儿都是没有的,这就需要一家一家去借了,借了东家再借西家了。 会做衣裳的巧媳妇她是忙将起来了,连三赶四替人家缝制衣裳了。 木匠们也是忙将起来了,那十七个瘸子和两个断腿儿,还有十二个瞎盲人,统共三十一位,却有十八位是离不开拐杖哩。十八个离不开拐杖的,十三个都想换一杆新拐杖。这样呢,木匠也就忙将起来了,他们手下的丁当声在村落里响响亮亮一刻儿不停着。借东掏西的人的吵嚷声在村街上走来串去,川流不息着。谁家孩娃是个半盲瞎,他因为身上没绝术,被县长和秘书从那出演团的名字单上删划了,便就坐在大街中央扯嗓号啕了,边哭边蹬腿,双脚把地上的尘土也蹬飞起来了。 庄子就是这模样儿了。 第五卷 干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2) 明儿一早,这定了名姓的六十七个受活人就要走了呢。菊梅已经有十天没有出门了,从县长和秘书住到庙客房她就没有出门了。 可眼下,她的闺女桐花、槐花、榆花都水样涌在家里卷拾各自的行李衣物了,竟都要随着绝术团离开村落庄子了。 菊梅坐在院中央的石头上,正晌午的日头把院落晒成了蒸笼呢。没有风,汗在她的脸上潺哗哗地流。树阴已经从她身上挪走了,把她抛在那酷烫的日头地,就像把一把菜放在热炒的菜锅里边了。这院子的造构呢,本是两排四间厦房屋,三间上房的簸箕宅,她和盲姑女桐花,睡在上房地,其余的槐花、榆花们,一堆儿住在了两边的厦房地,一间房地两张床,各自的衣物都放在自家床头上。没箱子,有箱子那屋里也没有地处摆了。她们在那屋里挤生了十几年,像在一个窝里挤够了的鸟,终是欲要满月出窝了。这个问娘说,我的那个粉红布衫去哪了?分明明是昨儿还叠好放在床头的,这咋就一瞬眼间不见了。那个问娘说,我的那双平绒布鞋去哪了?前天我脱下来就放在床下的呀。 坐在那儿望着进进出出的姑女们,菊梅是一概不去应言的。她心里的茫然,如了一大片山脸上的野荒地,原是植种着庄稼的,四季分明地春种秋收,秋播夏忙地收成着,可眼下那些种地的人转眼间都要走了哩。地要荒了哩,人心也随之相荒了。她知晓庄里这几天生发了天大事情了。一个出演团要变了受活的命运了,如那个人那时候一下子变了她的命运样,这时要变了一个庄人的命运了。说起来,就像大旱岁月里卷来的一股水,即便是了大洪水,谁也无力去拦阻庄人们朝洪水涌过去。她想,她们要走就走吧,水是要流的,即便是鸦雀,也是终归要飞出窝儿的,就随她们去了吧,便悠悠地叹下一口气,从日光处的石上立站起来了。 出门了。 她觉得她不能不去见见那个男人了。 她就去了庙客房。 时候是往日歇息午觉的时候儿,可今日午时的当儿里,街脸上的人们却像都在为一台大戏忙碌着。昨儿受活庆都还在绝术表演哩,今儿这些表演的人就准备着要出门远行了,要去做另外的人样了,过着另外日月了。忙着的受活人,无论瞎子、瘸子、圆全人,都是一脸红粉的喜庆哩。 碰到了人,人家说:“菊梅呀,你好哟,四个姑女有三个都成了出演团的成员啦。” 她就笑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人家说:“菊梅嫂,日后你家的钱是花不完了呢,我去借时可千万大手一些呀。” 她亦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也就到了庙客房。庙客房里正有一对夫妻下跪哩,是一对圆全人为孩娃向县长求情呢,县长就坐在正房中间的椅子上,大晌午,他有些瞌睡了,一脸的慵懒如黄泥样挂在他的身上和脸上。秘书不知去了哪儿了,只他独自在屋里,因了瞌睡,貌样上似有些生气地盯着面前跪着的圆全人:“你有话起来说。” 那跪下的就倔倔地下跪着: “县长哟,你不答应我们就死也不起哩。” 他也就又耐了性子了: “你娃到底会啥儿?” “他虽人样儿丑,可他能闻到几里路外的麦香味。” 县长说:“我也能闻到几里外的麦香味”。 那夫妻就有些急焦了: “他在庄里还能闻出庄里谁家蒸馍了,能闻出那馍里卷了芝麻还是卷了葱花和韭菜。” 县长想了想:“真的吗?” 那跪下的就说我去领来你试看试看吧,他能闻出这屋里哪有潮湿哪有煤烟和哪有老鼠屎。可虽他们说得多逼真,县长还是扬手摆了摆,说你们走了吧,待我睡起来,把孩娃给我领来试看试看再说。然后那对中年夫妻就朝县长磕了头,也就起身退着出去了。庙院里的几棵老柏树,在院里铺了极厚的浓阴儿,菊梅在那树阴下立马落汗了,凉爽了。她望着那退出的一对两口儿,原来是庄里的瓦匠和他家里的,就彼此对目望了望,想说啥,又都没有说,因为菊梅看见人家脸上的不悦了,明了那是因为她的一堆姑女大都入了那团里,可人家一个儿娃竟没选进去,也就生了芥蒂了,彼此间冷漠漠地看看走了呢。脚步声在庙院的砖地上,像松软的桐木落在石板上,空空的,却响亮,传出老远老远哟。 第五卷 干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3) 菊梅在老庙门口站下了,人在外,目光全都探着进了屋子里。柳县长已经开始闭目打着盹儿了,人仰在椅背上,双手依然交错着,如皮带样勒在脑后边,把那椅子微轻微轻地摇晃着。不消说,他是一个身心都入了睡的轻快里。忽然间组办起了一个绝术团,像一出门撞在了一棵摇钱树上样,购买列宁遗体的款项冷不丁儿就有落处了,得来间全都没耗啥儿功夫呢,这如何能不让他感到消闲哦,受活哦。庙正房还和起原先是一样呢,三间房有两道界墙分开着,界墙顶的房梁上,画有龙、凤、神的花图案,梁下的界墙上都糊了旧报纸。正面墙壁上,贴了一排四张的人物像,前面三张是很早的哪些个年月张贴上去的,是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的像。有胡子的胡子上已挂满了尘灰了,没胡子的唇上和鼻凹里就堆满了日子里的灰。那像纸都被日子变得黄脆哩,仿佛手一摸,纸会碎落一片儿。可后面那一张,却是簇簇的新,中年人,平头发,脸上飘满了红灿灿的笑。立在门口上,盯着那一排像,菊梅心里先还有些荡激激的味,想起来出门时该把头发梳整一下儿,该换一件新的衣裳啥儿的,没有换,就有了后悔了,及至果真到了这个处地儿,看到那四张贴像了,她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就凝在了心里边,变成了忽冷猛的一个惊。那第四张像,就是柳县长自己的标准像,他和前边三张并排挂在一个处地儿,如让菊梅惊一下,怔一下,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就都凝住了,不再流动了。就那么木然地立在县长面前的老远处,门外边,她如见了个惯常的熟人样,并没有太多的异样呢。她有些明白刚才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如何转眼里就成了硬块梗在心里了,一来是因为他胖了,脸上有了赘肉了,原来的那个清瘦的样子荡然不在了;二来是因为他把他的像挂在墙上了,挂在了那三张像的后边了,使得她一下子觉到她和他间的距离成了路程了,那路程远得没法儿丈量哩,如天上地下呢。就那么木然然地立在门口前,本想再往里踏上一步的双脚死在了门口上,盯着他,望着正庙屋的墙墙与角角,过了老半天,她才轻轻地咳了一下儿。 他原是醒着的,她的一咳他是听见了,可他因为正瞌睡,就没有睁开眼,便不耐烦地摇着椅子说: “有啥事等歇完了午觉再说行不行?” 她说:“我是菊梅呀。” 他便把晃着的椅子的四腿稳在了脚地上,睁开眼朝房里房外看了看,怔怔地把目光在她身上落一会,又看着庙客房的大门口,冷冷清清地。 他说:“我没通知你来你咋来了呢?” 她说:“我来看看你。” 他说:“我把你的几个姑女全都弄到绝术团里了,她们以后都拿工资了,你的日子日后就要好过了。”说着又瞟了她一眼,柳县长接着道:“你抓紧存些钱,等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山上,每天间受活庄的梁道上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了,那时候你再抢先一步在梁上开个饭馆、旅店啥儿的,你的日子就过到天堂了。比我的日子还要好了哩。” 也是还想要问他几句啥儿的,对他说几句啥儿的,可听了这番话,她就不知她该问啥儿了,该说他几句啥儿了。再抬头看看他那挂在墙上和那三张并排了的像,瞟他一眼儿,也就转身慢慢往庙客房的外边走去了。 他迟疑一会,从椅子上立起来,也看了墙上的像,又目送着她说了句:“都是秘书挂弄上去的,图我有个高兴呗。” 她就把步子在院里慢淡下来了。 他却说:“你走吧,我就不再送你了。” 也就从庙客房的院里出来了。庄街上的日头灿黄灿黄着,热浪子一荡一荡的,一冷猛从堆满阴凉的院里走出来,她的头忽地有些晕,像整个人在一个水锅里煮了一场样,既没有后悔自己不该来见他,也没有见到他后心里多出些激悦啥儿的,可待她到了往家拐的胡同口,看左右没人了,前后也都空荡了,泪就在脸上一老泉地涌了出来了。她立站在那儿,冷丁儿抬手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骂着说: “贱!贱!你去看人家干啥呀,该死的你咋这样贱!” 掴打了,不哭了,立站下一会她就回去了。 絮言: ①强长:方言。意即特长。因为受活人的残缺,迫使他们在某一方面有其所长来弥补所短,借此聊以生存,如盲人耳聪,聋哑手灵等。 ③天堂地:天堂地不是天堂之地,是如天堂般令人向往的田地。如前文所述,受活这条沟谷,多少年前,土肥水足,旱有水浇之平田,涝有排洪之坡地,人们无论何样残缺,只要在自己家田地上勤耕勤作,每年东不丰收西丰收,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粮,所以受活人广种广收,并不害怕天灾。农忙农闲,村人都在田里,一边劳作播种,一边悠闲收成,日子过得散淡而殷实。只是到了庚寅虎年,田地归公,这种散淡悠闲的日子才算结束。所以,各种自家田土,从不被他人管束那悠闲自在、丰衣足食的日子,成了受活人失去的一种生活方式,一场美梦,一个幻想。也因此,在过去和未来的岁月中,继续种天堂地成了茅枝婆为之奋斗的一个目标,成为全庄人对美好的一种向往与寄托。 ⑤倒日子:倒日子是和天堂地紧密相连的一种对失去的岁月的怀念,是只有受活人才明白、体验过的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其特点就是自由、散淡、殷实、无争而悠闲。受活人把这种流失的美好岁月称为倒日子,又叫丢日子、掉日子。 第五卷 干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1) 茅枝婆从她的家里出来了,脸上深皱里的青黄,是真的如了冬日冰冻在河沟边的泥糊水。手里的那根医院里的铝拐杖,在脚地掏出了很响的亮音儿。她不说话,路也走得捷捷地快,人像在河面上依流而下、荡动着的一根干枯而结实的竹。日头已经平南向西了,庄街上的忙碌,比了先前平静些许了,好像为准备出门的有绝术强长的庄里人,也都准备好了呢。包袱借到了,没借到的也都把床上的单子,从中撕开,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包裹衣物行李的包袱了。赶急儿做衣、做鞋的媳妇们,也都不在街上纳做她的针线了。急制着拐棍的木匠们,也都丢下斧子、锯凿,开始伸了他的酸疼的懒腰了。安静了许多呢,鸡、猪们,都又如往日那样在街上无所事事地走动了。 茅枝婆是在一切都就了绪儿时,才知晓柳县长要在庄里组办起一个绝术出演团,这出演团一下就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除了几个圆全的,其余都是瞎聋瘸拐者。十天前,她是吐了县长一脸恶痰的,可县长和乡长、秘书们说要蹲住在庄里时,她却还是让断腿猴领着人把庙客房给他们收拾了,让断腿猴把县长们轮流的派饭一家一家派排了。交代说屋里洁素的,每家做好饭都去庙客房里唤他们去到家里吃,屋里脏乱的,就用罐子提上汤,端上馍,炒上菜,把饭菜送到庙客房里去。 她想他说到底还是一县之长哩,住到了受活庄子里,她即便和他天仇地恨着,也还是要给他们一口饭食的,也就让断腿猴都去安置排办了。断腿猴家就在茅枝婆的房东邻宅里,他腿快人灵,茅枝婆有事总是差他去一家一家说道儿,或去敲了钟,站在石头上高唤一嗓子。茅枝婆不是庄落的干部哩,可茅枝婆又哪能不是干部哟,断腿猴也不是庄里啥儿人物着,可茅枝婆总差他做事他就是了人物了。 茅枝婆说:“县长们住进庙客房的一应事儿,你就管着吧。” 断腿猴也就一应管着了。 可是哦,十天了,一个月间过了三分有一了,茅枝婆才忽然想起来,十天间断腿猴管着庙客房的一应日杂的事,十天间她没有过问过,他也竟没有过门来和她说道过,就像那些事本该有他来管一样儿,不消她去过问一样儿。就像他真的是了村干、庄干一样呢。虽则两户人家仅仅儿一墙之隔着,可是哟,他竟就敢连庄里组办了出演团这天大的事都不言不道一声儿,连赶明儿一庄人都要离开庄子了,把一老满全的田地,都留给那些老人、孩娃和实笨的残人们耕种,竟都不言一声呢。 茅枝婆知道这些,是蛾儿一蝶一蝶地过来告诉的。她正在家里缝着自己寿终衣,把草席铺在院中央的树底下,绸的,丝的,黑的和绿的,粗面线和细洋布,那么剪剪裁裁,一针一针地缝,一件一件地为自己准备着。每缝一件都叠好放在床头的红漆板箱里,没人知晓她缝了多少件,也没人知晓她缝制多少件才算了一个够。十年前,她一过五十九岁,就为自己准备寿衣了。她已经为自己缝了整整十二年的寿衣了。掏空取闲,她就不歇针息线了。因为柳县长住进了庄子里,她不想见着他,就每天把自己关在院地又缝做寿衣了。一群狗卧在她身边,默默地像一群儿女孩娃样,安详呢,也有些凄凉呢,就那么过了整十天,在她要把一件黑绸寿袍的边儿缝好时,幺蛾儿就尖着嗓子推门飞扑到了院落里。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茅枝婆就住了手里的针,问明了庄里这些天的诸多事,呆一会,脸上深皱里,就冻下了泥水似的黄青凌凌的冰。 就从家里出来了。 一群狗看她那样一张生气的脸,本想随了她地步出门的,可却都只抬头看了看,站起来,又都卧下了。茅枝婆把自家大门用力关得一老天的响,连随她出来的蛾儿都被那响声惊住了。她地步着在前边,儒蛾儿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脚后里,以为外婆是要去自己家里的,可她却先自把自己竖在了断腿猴的家门前。 “断腿子——你出来。出来把事情给我说清白。” 这是三间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门欲倒欲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断腿猴坐在上房屋门口,正往木匠给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儿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是茅枝奶啊,天又没塌你咋这样生气呢?”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要到耙耧外满天下里出演绝术哩?” 断腿猴说: “是的呀,是六十七个哩,叫绝术表演团。” 茅枝婆不相识似的瞟着断腿猴: “这么大的事你咋敢不给我说道一声呢?” 断腿猴也不相识似的瞟着茅枝婆的脸,“是柳县长说你不是庄干部,让我不消给你说道哩。” 茅枝婆就被噎了一下子,随后道: “我是不是庄干哩,可我要不言声,看他姓柳的咋能把这六十七个受活人领出受活去。” 断腿猴也就笑了笑: “他咋领不出受活呢?” 茅枝婆问: “你去吗?” 断腿猴说: “当然哩,我是出演团的干部哩,副团长,咋能不去呢。” 茅枝婆说: “我不让你出庄你能去成吗?” 断腿猴说: “茅枝奶,柳县长说了哩,说你老了管不了庄里的事儿啦,以后庄里的大小杂务都让我管哩,说过些日子他就宣布咱受活是一个行政村,让我当着村长呢,是我不让谁出庄谁才不能去呢。” 茅枝婆就那么怔在断腿猴的大门口。后晌闷热泛红的日头在她花白的头上像镀了一层金。她似乎被那金色铸住了,人有些僵硬着,脸也有些僵硬呢,整个人都凝在了僵僵硬硬里,如了土坯石块叠砌的一根柱子样,似乎谁一推,她就会倒在地脸上。断腿猴望着面前僵住的茅枝婆,他像一个儿娃那样涎涎笑一笑,说茅枝奶,你老了,都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该让我当几天庄干试看试看了。说我一当庄干部,受活庄的日子准就好了呢,准比八百老辈前种那天堂地的日子还好哩。说完这话儿,断腿猴就转身回家了,还把自家大门关上了,把茅枝婆如了讨要的乞人样关在门外了。 第五卷 干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2) 山脉和庄落便静得没有一丝声动了。 断腿猴的关门声,响如锥子样拧着响在庄街上。 儒蛾儿立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她脸上挂有被人惊吓了的苍白色,忙迭迭叫了一声“婆”,跑过来扶着她,像生怕她会如一段腐木倒下样。 可茅枝婆僵硬着,却如一棵树样立得稳稳扎扎哩。她盯着断腿猴家关了的柳木院落门,一冷猛地举起拐杖在那门上掴打几下子,将那关死的门又咣里哐啷打开一条缝,对着那条门缝喊: “断腿子,做梦吧你!死了当干部的心吧你!” 然后她就旋着身子,拄着拐杖,朝庄街中央一倔一倔走去了。她的步子比从家里出来那时大了些,腿上的瘸也鲜明了,拐杖落地的声响也就当当当的沉重响亮了,像那瘸是假的呢,是她故意这样戏着瘸样让人去看一模样,像她要用她的瘸和拐杖来向庄人们示威样,要阻止受活人们冷猛间做出的出村出庄举止样。茅枝婆就这样从庄后到了庄子中,到了马聋子的家里了。马聋子那耳上放炮的节目是出演团的一出大戏哩,他不去,那出演就少了一杆大台柱子了。马聋子正在把他外出的鞋袜裤衫往一个兜里装,那隔耳放炮的木板有如一张铁锨那么大,正靠在一张桌子的腿边上。茅枝婆走进聋子家,立在他身后,可着嗓子叫了一声:“马聋子!” 马聋子忙迭迭地住了手。 茅枝婆唤:“你把身子转过来。” 马聋子就把略微能听见的左耳旋对了茅枝婆的脸。 茅枝婆问:“你也去那出演团?” 马聋子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就可着嗓子大声答:“一月几百上千块钱我咋能不去呀。” 茅枝婆说:“你会后悔呢。” 聋子说:“我才不后悔,比种天堂地、过那倒日子还好我死都不后悔。” 茅枝婆说:“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去。” 聋子对着茅枝婆吼着嗓子唤:“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这回我死了也要出去哩。” 茅枝婆又到单眼家里了。单眼的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呢,正坐在屋里试穿他娘给他做的鞋。茅枝婆说:“你去在人前穿针纫线,那是辱你哩,辱你的眼,辱你的脸,那是把你当成猴耍哩。” 单眼说:“在受活呆着倒是不遭辱,不遭辱可我二十九岁了,二十九了我连媳妇都找不到,你说我能不去吗。” 茅枝婆又到瘫媳妇家里了,说: “你不能不去吗?” 瘫媳妇说:“不去我在受活穷死呀!” 茅枝婆说:“别忘了你是咋样瘫的呀,别忘了你是咋样来的受活庄。” 瘫媳妇说:“记住哩,就是记住我才不能不跟着上边的人出门呢。” 茅枝婆又去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家里了。 茅枝婆说:“孩娃才过了十三呀。” 人家爹娘说:“再长几年他的脚就穿不进瓶里啦。不小啦,该让他出门闯荡了。” 茅枝婆说:“不能拿着孩娃的缺残去让人看呀。” 人家爹娘说:“你不让人看这你让人看啥呀?” 茅枝婆就从小儿麻痹的家里出来了。庄子里是愈加的安静呢。西去的日头把满庄酷夏新生的树叶都照得红亮了,像树叶也会发光一样儿。庙客房在这日头的光亮里,静静坐落着,如了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一模样,有了年头了,有了岁数了,啥儿也不消去言说声张呢,就那么静静看着也就行呢。高老的苍柏树,把影子拖着铺在庄街上,将那亮堂的庄街染黑了半截儿。茅枝婆走路没有先前快捷了,没有先前快捷她却比先前瘸得更加鲜明哩。起原先,在脸上凝着的硬硬的冷黄疏淡了,变成了漂浮不定的灰,她像被人抽了筋骨样,软软地拄着她的拐杖走,慢慢的,拖着脚步,有一缕白发散在她的黄额上。到了庙客房的门口儿,立下来,望了望,她就进去了。 第五卷 干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3) 县长正在端着大茶杯子喝他的水,秘书正在叠着他帮县长洗的裤衩和褂子,叠着往县长的行李箱里装。县长说:“那裤衩让我收拾吧。”秘书说:“哪能呢,又不脏,就是做蒸馍的笼布也不脏。”县长就让秘书收拾了,一脸的安详和喜悦,望着秘书,像一个父亲看着他的孩娃长大了,能帮他干活了,可以坐在那儿悠悠闲闲指指派派孩娃了。县长喝着水,想起了啥儿样,回头瞟一眼正墙上挂着的那张他的像,又对秘书说: “摘下来吧,不合适。” 秘书说:“留着吧,没啥儿不合适。” 县长说:“要留下来你把它往下挪一点,我咋能和人家并头齐肩呢。” 秘书就爬到那像下的桌子上,把县长的像摘下来,朝下挪了半筷儿高,使县长的头顶在毛主席像的肩膀上。秘书说:“这样行了吧。”县长看了看:“可以再往上挪一点。”秘书就又往上挪去了,让县长的像只比毛主席的像低出半头儿,才在那像的四角按着图钉儿。这当儿,茅枝婆出现在了庙客房正屋门口了,立在那,默言着,望着县长,没了十天前在梁上雪地见他时的那种不屑了,没了那种娘在儿娃面前的威严了。倒像有事要求了孩娃、又怕孩娃不应的一个可怜老人了,像怕孩娃会突然起身动手打她样,怯怯的,恹弱着,如若不是夹了拐杖就会倒下般。县长看见了茅枝婆,就像十天前茅枝婆起初看见了他,一脸的不屑不耐烦,也就依是坐在屋里桌边上,端着水杯子,并不喝,却又不言不动呢,只那么瞟着和盯着,像没有看见一模样。 “你真的要办那残人出演团?” “是绝术表演团。明儿就走了,先到县城演,海报都让人在县里四处张贴了。” “你要毁了受活庄儿呢。” 县长就笑了: “毁啥呀,我让受活庄立马就家家盖楼瓦雪片哩,让所有的残缺人都有花不完的钱,过天堂的日子呢。” 茅枝婆说: “你要不把受活人领走,我可以跪下给你磕个头。” 县长就笑了: “我不欠人磕头。等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谁见我都会磕头呢。” 茅枝婆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庄落里,我可以把你的像挂在我家屋里正堂上,谁的像也不挂,就挂你柳县长一个人的像。还可以每天早晚都进香。” 县长又笑了,淡淡说:“我知道你从让受活人入社①那天起,都想让受活人把你每天上香敬着哩,可你一辈子却最对不起受活人,没让受活人过上好日子。我和你不一样,我为受活人是不图人上香敬着哩。我不图名利呢。我就图受活人心里念我就行了。我知道你因为腿瘸,预报天气准,其实哩,你也可以到那团里演一个预报天气的啥儿节目哩,你去了,我让你每月拿那团里最多的钱,比别人多出一半、一倍也行呢。” 话到这,县长望着茅枝婆,就像望着他在规劝他的一个姑女儿,像他说的话,入了人的心肺了,能把人从那岸劝到这岸上,于是呢,脸上就漾荡了很厚很厚的红亮和快活。望着柳县长,茅枝婆不言声儿了,她像被县长在脸上掴了几个耳光样,忽然间脸上有了一满全的青紫色,像是她很想像十天前那样把她的拐杖在他面前舞起来,挥挥打打的,可她青紫着脸,真的要试着在他面前舞划她的拐杖时,她的身子却没有一早先的稳扎了,没等她把拐杖挪离脚地儿,突然的,突然突然的,她人就像一捆草样一冷猛地倒下了。不是像一根椽木样,一冷猛地重重倒下的,是像一捆草样飘飘无力地倒下了。倒下来,她就一脸不歇的抽搐和拧扭,嘴角上挂了白沫了,吐着白沫,还面对着天空嘶嘶哑哑地哭着只有她、只有受活人才能一明二晓地唤: “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 茅枝婆像是有了羊角风。在庙客房门口的蛾儿看见外婆一捆草样倒下来,先还要往庙客房里跑,一脚踏进来,却又立马抽了回去了。往她家里跑去了。跑着大叫着: “娘!娘!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庄人们就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菊梅和她的姑女们也都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整个受活都是了洪涝汪汪的脚步了。 第五卷 干絮言——入社(1) ①入社:这是一个只有受活人才明白的历史用语的简称,是独属于受活的一段历史故事。 说起来,几十年前的己丑牛年里,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天大的事。茅枝婆那时候还年轻,也才二十七八岁。二十七八岁,她已经做了石匠多年的媳妇。做了媳妇,未及生养,因此水嫩秀润,腿虽有些瘸,可也没有瘸到哪里去,慢些走路没人能看出她是一个残疾人。她是几十年前,石匠到耙耧山里给人洗磨时从半道捡回的一个大姑娘。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饿得柴柴瘦瘦,死死昏昏。石匠从深山二十几里把她背回庄,喂了水,灌了汤,过几年她就做了他的媳妇了。那个年景里,耙耧人从外边背回一个女的就做了自己媳妇是常有的事,没有什么可以惊奇的。可惊奇的是,这个叫茅枝的姑娘,人不是庄稼人的样,穿的却是庄户人家的家常服,可又长到十七岁,还不会种庄稼,不会缝衣裳,倒能认识不少的字。她是被石匠从路边救活过来的,那时石匠单身过了三十一周岁,将近比她大了十五岁,是合该立马和她成亲结婚的,可石匠因为大,茅枝因为小,却没有很快成亲过日子。她就在他家和他分开着住,那么长久地分铺安顿着。安顿着,却又常常透出要离开受活、走出耙耧的心。她是人在受活,心在耙耧外的世界飘浮着。飘浮却又没有最终一横心离开受活庄,都以为是因为石匠一家对她的好,究其实,倒不完全是这样。她是从小跟着母亲和红军走了千里万里的人,在第五次反围剿的战斗中,有一夜,她和母亲睡在山洞里,忽然母亲就被几个男的红军抓走了,天亮时,和另两个红军一道被枪毙在了一条河边上。她是三天后才知道母亲是被一个她常叫伯伯的红军团长枪毙的,知道了母亲和那另外两个一叔一伯的红军是叛徒,说一个团几个月来总甩不掉敌人的围追和堵截,都是母亲和那叔、那伯告的密。因为她是叛徒的女儿,即三天在洞里没吃饭,也没有哪个红军叔啊、伯的敢去给她送上半碗汤。可是到了第四天,有个红军营长把她从洞里抱出来,给了她一碗汤、三个煮鸡蛋,说她娘不是叛徒,叛徒是另外几个人,也都已经枪毙了,队伍已经可以安全地甩掉敌人,和中央红军会师了。说她母亲已经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她是烈士的后代,革命的后代,因此就成了最小的红军女战士。 就跟着队伍从四川的哪儿辗转着往西北的方向去,一年又一年,她长出成人样儿时,能持枪打仗时,部队一到西北,就在一场恶战中被打散了,姐妹们各自离散,流落他乡。在那些跟着队伍的年月里,她是在惊惊恐恐中长大的,敌人的枪声和枪毙母亲的枪声总在她的睡梦里砰砰砰地响,就在这外人不知的惊恐里,她说要走着,却又一天一天留在了受活庄。留下来,却又总不忘记着走。日间里闲下来,她总是要到山脉的梁道上,碰到从山外进来的路人就问人家许多事,问外面的世界怎样了,仗还在打着吗?日本人到了山东到了河南没?而路过的人,也是多半不能告诉什么给她的。她也就终于明白,耙耧山脉在世间的偏僻,就像一块平常的碎小石头,被遗落在一条漫长的沟谷间;像一蓬儿草,生长在一大片的林地样。路过梁道的人,也都是对世事知之甚少的耙耧人。又三年两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外面世界上,有关日本人长短的消息,也是今天传过来,明天传过去,并没有什么的确凿和一定。但因此,受活人也就慢慢知道了,她是跟着队伍走过的人。可是走过了,也就走过了,心里有了伤,身上有了疤,腿瘸了,落根在受活这地方,是连心思也不能走远的。还有那偏僻,连一丝革命的确凿消息也没有的偏僻,也就成了她要走却又留下来的最好理由。似乎也就只好让日子把那些往事全都掩埋着。受活有种不完的地,有吃不完的粮,她也就日渐习惯着,会了种地,会了缝衣,成了庄稼人。石匠有一个七十三岁的老瘫娘,她是受活年龄最大的人,最知道受活的来龙与去脉,关于受活的起源与传说,都是出自她的口。茅枝每天和她在一起,是开口合口都称她为奶的。庄里有人说,你让茅枝给你叫娘嘛。她就说,你就别操闲心了,该让茅枝给我叫啥我心里清白呢。人又说,让你孩娃去把她睡了去。她就冷眼盯着那个规劝她的人,说闲了就歇歇你的嘴,心咋就不长到肚里呢。 庄人们就愈加敬着了石匠的娘。 可庄人们以为茅枝永生都不会和石匠结婚时,有年冬天他们成亲了。后来庄人们才知道,是那年冬天石匠的娘有了病,临终时抱着茅枝尽了劲儿哭,哭着和茅枝说了很多话,茅枝也哭着和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几十年都没人知道她们说了啥,可是到末了,茅枝就答应和石匠结婚成亲了。 答应了,石匠娘就安安详详死去了。 那一夜,她就和石匠合了铺。 那一年她虚岁十九,他已经快到三十五岁了。 就那么过活着,择日子埋了石匠的娘,石匠就不再出门去洗磨,日日夜夜地守在家,守着她,种着地。茅枝呢,虽还时常打听一些外面世界上的事,比如人家说,日本人到了九都了,她的脸上会有一些惊白色。人家说日本人从城里到了乡下要粮食,见了孩娃们还给孩娃发些洋糖吃,她就会有一脸的狐疑色。关于外面的风雨和枪枪炮炮的事,她虽依然热爱地打听着,却从不再说要离开受活走了的话。 她是真的成了一个受活的人。石匠去犁地时她就牵着牛。石匠割麦时她就在石匠身后捆麦捆。石匠发烧了,她就到村里寻姜找葱给他熬汤喝。和家家户户都一样,虽都是有瞎、有聋的残缺户,可却扎扎实实地种地收割,忙秋忙夏,到季里,家里的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掉,日子过得殷实而富足。世外的事和受活人的日子遥遥相隔着,如相距了十万八千里。除了庄里人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赶集买些油盐,捎回来一些亦真亦假的战事消息外,受活是和外面世界遥遥相隔着。 就这么一天一天隔着过去了。 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 春夏秋冬地过去了。 过了己丑牛年到了庚寅虎年,照着民国的日子算,到了民国三十九年哩。就是那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时,茅枝去几十里外的街上赶了一次集。先前庄里赶集都是男人的事,是那些圆全的男人和不盲不瘸的男人们,把各家要卖的杂物挑出去,把要买的物杂挑回来。 可是这年秋,落叶满地时,茅枝去自己家田头摘柿子,就远远看见从山下路上爬来了一个人,她就在那柿树上问: 喂,你知道外面世界啥样吗? 那人抬头望着她: 啥子啥样啊? 她说日本人打到哪儿啦? 那人就惊着说日本人早就回家啦,他们乙酉鸡年从民国三十几年的八月投降至今都又过了五年啦,眼下连民国都没啦,四邻八村都已经入了合作社了呢。 那样几句平淡的话,树下的人不会想到它将给树上的人带来怎样内心的波澜和惊奇,不会想到一个人的和一个村庄的历史将从此翻开新的一页。他走了,她在树上遥望着耙耧山脉以外那隅开阔之处,秋天的白云在天空淡淡飘动着,日光如水洗了般明明亮亮,大地与万物,都在这明亮中发生着奇异的变幻与流动。就是在这变幻与流动中,茅枝最后望了一眼那穿中山服的人的背影儿,她从柿树上下来回家了。 来日,她一早就往镇上去赶集。从受活到那叫柏树子街,来回有一百多里路。所以她是在鸡叫头遍就起床,鸡叫二遍就上路,鸡叫三遍时,她已经独自在山脉上走了十几里。 到鸡叫四遍时,就下了耙耧山。 第五卷 干絮言——入社(2) 到天色亮得一望几里时,就见到意外景色了。她看见一处村落,一片田地,看见了一面山上的一块小麦地,竟有几亩那么大,小麦地里有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在一同锄着那块地,横来一排,一字儿排开,锄过去半亩就完了,再回来就有一亩锄完了。她不明白谁家能有这么大的地,谁家会有这么多的人。受活庄最大的地块是马聋子家的地,一共也才八分半。可是这地块,大到了整面坡,最少有几亩。再一说,谁家人口再多也多不到单年轻劳力就竟有二十几口人,倘再加上老人和孩娃,那这个家里就少说有了五十几口人。 五十几口人怎么不分家? 五十几口人怎么烧饭吃? 五十几口人怎么做衣穿? 五十几口人咋儿住房和睡觉? 茅枝就立在那块地头上,日光像温水一样浇着她。新锄过的田地里,土是深红色,潮潮的,润润着,像空气中流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就在这深红里,茅枝看见田头上插了一块木牌子,木牌上写了松树坡庄第二互助组的字样儿,且那木牌已经被风吹雨淋过,字在牌上有些模糊了,看那木牌插在那儿少说有了一两年。她不明白互助组是啥意思,就盯着木牌呆怔着。这时候,从田头的沟上走来一个年轻人。人家说,喂——那媳妇,看啥呀? 她说这互助组是啥意思? 人家就惊惊地盯着她,你原来认字呀? 她有些不屑地瞟了他,我就不能认字呀? 他说,你认字咋不知道互助组是啥意思? 她就脸红了。 他说难道你们庄里没搞互助组和合作社?互助组就是把没牛的户和有牛户互到一块儿,把壮劳力和薄劳力互到一块儿,把有犁的和有耙的互到一块儿,把田多的和田少的互到一块儿,大伙儿合互到一块儿种、一块儿收,一块儿分粮吃。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地主长工了,不会有穷人买卖孩娃了,就天天都是新社会的天,新社会的地。年轻人说着他就系好裤带,扛着扎在地边上的锄去那一堆人里锄地了。 茅枝依旧木呆呆地站在那。那年轻人的几句话,使她忽地明白什么了,如一间久黑久暗的黑屋里开了一扇窗,有一束光猛地泻进来,把她心里最幽深的地方照亮了。她望着那走远了的小伙子,望着那一堆起落着锄的人。冷猛间明白世上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了,可受活那儿还一点不知道,像全世界都有日光和月光,可受活庄上却成年论辈子地黑暗着,与世隔绝着,连一丝风都吹不到。她不知道为什么没听说过庄里的圆全人去柏树子街赶集回来说过土地合种的事,没听说过互助组和合作社的事。不知是圆全人去赶集路上没见过,还是见了回来没说过,再或是在哪天的饭场上吵吵说过了,恰巧那天她没去饭场没听见。 世界是和多少年前大不一样了。 满天下人都已解放了。 新国都定都到了北平后,北平那儿的中央已经号召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分得土地后,又往一块合互着种。所有的田地都是政府的地,不归家户,不归个人,只归你种着收着打粮吃,可那地不再如你家的被褥一样是你的。世界翻天覆地了,人也翻天覆地了。家户间分了地主、富农、贫农、中农、下中农的三六九等,可受活那儿竟对这些全然不知,连一丝风声都没听说过。 世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受活竟一丁点儿都不知。 茅枝又往前边走去了,她心里沉沉的,像自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过了一个村,到下一个庄子时,日头彻底地升起来,空气里有了温暖暖的热,她就又看到有人从村后那面坡上扛着锄或挑着箩筐走回来,朝着那庄子走过去,随后,紧跟着就从那坡上来了一队人,一群人,不是扛着锄或锨,就是挑着粪箩筐,一道朝着那个村落走。不必说,他们是一群互助组里的人,一道儿出工又一道收工了。他们像一支队伍打了一场胜仗样散散落落地走回兵营里,扛着战利品,还一路唱着歌。他们唱的是河南梆子调,听不清唱词,却能看见那调儿欢欢畅畅,如水样流在辰时的半空里。茅枝站在这边梁道上的一个高处,望着那些庄稼人,唱着进了村落里,她的眼里深含了对他们的羡慕的光。可是,羡慕归羡慕,慢慢地,她心里那被人遗忘的感觉慢慢成了一种痛。一种内心的痛。她又在一个村头看见墙上用白石灰刷的大标语,其内容不是说互助组和合作社如何的好,就是多少年前写上去的,而她在十几岁时都见过,也帮人写过的打倒地主(土豪)分田地那样的话。标语口号的字早都不再新鲜了,可在日光下还依旧闪着光。看到大标语和这样的话,茅枝的心里有了颤巍巍的动,像一眼盖着的泉水被猛地揭开来,咕咕咕地喷流着。那泉本来是自小就流的,枪里雨里,南里北里,雪山草地,人肩马背,因了那时小,过早的疲劳了,渴望歇着了,所以从陕西的黄土坡上一村儿一程地独自朝着豫西走回时,她是要遇到队伍就随了队伍去,遇了合适的家户就随时准备在那家户住下来。可她一村一庄地走,一天一天地走,到了耙耧山脉,这就遇到石匠了,遇到受活这个村庄了。受活庄像在那耙耧山里等了她几百、上千年,见了她就把她留下来,她也像就是为了寻找受活才从陕西往着豫地里走,也就终于在她走不动的时候找到了受活庄。 她在受活一住多年,一切伤痛都已平复,就连石匠的娘死前她哭着趴在老人怀里说了那么多的话,都一字儿未提的伤痛也开始被淡忘。除了她自己,那事情在世间再无一人所知晓。谁都不知道,她在队伍时,是认了一个湖北的红军排长做了哥哥的。在那道密令把部队解散后,那有着轻伤的排长和她是一道离开队伍的,遇了敌人后又是和她一道躲在墓里的。就在那墓里,下了一天雨,她发烧不止,昏昏迷迷,不知过了多久雨停日出时,她从昏迷中醒过来,却不见了认她为妹的排长了。更为重要的,是她醒来发现了她的下身有些黏,有一股女人的经血味,后来她才知道,她是在昏迷中被人破了身子的。是被那有些爱她的红军排长破了的。被破了身子后,她就在那空墓里蹲着哭了一天整,不见排长从哪走回来,也不见有人从那墓前走过去,至天黑,她就拖着她被排长作践了的身子出来了。 一步一瘸地往家乡的方向走。 就碰到她的男人石匠了。碰到了在那等她有百年、千年的受活庄,也就住下来,日渐地平复着自己那哭天无泪的伤痛。到眼下,她的伤痛已经平复,身子已经长成,疲劳也已经歇息过来。世界已经大不一样,她该做些事情了,该在受活做些事情了,该领着受活做些事情了。 当然,她不能忘了她是到过延安的人。说到底,她是革命过的人。那么丁点儿就开始革命了。到今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已经是石匠的媳妇,已经彻头彻尾是了受活人,可到底她也还是红四①的革命者,家里箱子的包裹内,也还叠藏着红四的一套红军服。她还年轻哟,满身都是精力,她怎么就能不做一点事情呢。 她想,我要革命哩,要领着受活入社呢。 第五卷 干絮言——红四(1) ①红四:同入社一样,红四也是茅枝身上的一段人生与历史。因为在她年少时,她就是红四方面军的一名女战士,可在丙子年的秋,她却如从山上滚下的一粒石子样,再也不能回到那起初的高高的地方去,于是,就只能在山坡的下面等待着,静候着。一个等候就是十多年,使她从一个少女成了人家的媳妇,成了满是残人的受活庄里的一员。然十多年之后,她虽早已不再是连她自己都已十分模糊的女红军,可红四却像一粒种子样在她的心里植种下来,生了旺根。 她要革命。她要领着受活人进入互助组和合作社。 从受活到柏树子街,单程是六十九里多,来回就是一百三十九里路。以往村人们赶集都是今日去,明日回,不是在街上住一夜,就是在路上歇一宿。可茅枝去赶了一趟集,她却又连夜回到了受活庄。她的男人石匠在庄口的月亮下面等着她,看见她像一只鹿样从山脉上跳着快步走回时,他迎上去说你去哪儿了,我一早醒来你就不见了,我四处找你一整天,又在这儿等你大半夜。她老远看着那大她十四岁的男人就热热呵呵说,喂,石匠呀,你知道人家外面各村各庄都已经咋样了?人家把各家的田地都拢到一块种,五户一组,八户一帮,连牛和犁都合互到一块用,各家各户,连一分一厘的田地都不要,吃过饭,钟一响,全村人说说笑笑,一块去种地,一块去锄地,地远了还有人专门回村里给大伙提水喝,还在那水里放了败火的竹叶和茅根,喝着水还有人给大伙唱着祥符调和梆子戏。她问他你去赶集没有看见这些吗?没有看见还没有听说这些吗? 她问着他,却不等他回答,就又过去拉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一块石头上,说累死了,我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路,满脚都起了水燎泡,你不背我我是死也走不到家里了。说起来,他虽和她合铺住到一块儿,那一夜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对他热火一样的情,就和她一块坐在石头上,试着去拉了她的手。他一拉,她就如瘫了一样倒在了他怀里。他也就抱着她,踩着月光回了家。到家给她温了水,给她洗了脚。洗脚时候他轻轻揉搓着她的脚心和脚趾,挑着脚燎泡,说你赶集是去看人家合股种地呀?她说世界变了呀,你知道现在是谁坐天下?他说不知道。她就说共产党。她说你知道合股种地叫啥吗?他说不知道。她说你知道现在各庄子组织种地的人各家各户的都称它叫啥吗?他还说不知道。她就有些遗憾样,又有因为遗憾才有的满脸兴奋和激动,说不光你不知道,怕受活的男女老少全都不知道。说现在解放了,是共产党和毛主席当家做主了;说现在各家各户合到一块种地叫了互助组。互助组又合到一块就叫了合作社。说石匠呀,我要组织咱受活入社哩,把各家各户都组织到一块种地,一块收割,一块分粮食。说在村头树上挂个钟,钟一敲,全村人都丢下饭碗下地去,到晌午,我在地头唤上一嗓子,全村人都收工回家吃饭去。说人家城里都有了自来水,手一拧水都哗哗地流到锅里,流到桶里,流到洗衣盆里了,可我们还得每天从沟底往村里挑水吃。说人家说九都那儿都已经开始点灯不用煤油了,在门后系上一根纳鞋绳,进门一拉,满世界都是光,和日头是从你家屋里出来样。说石匠,你把我抱到床上吧,今夜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我是你媳妇,你是我男人,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我,说我要领着受活入社了,要让受活人过天堂的日子了,我要给你生男育女,生一大堆的孩娃与姑女,说让他们有吃不完的粮,穿不完的衣,让他们过上点灯不用油,吃面不用磨、出门不用挑担坐牛车的好日子。石匠从来没有像那一夜样在她身上大着胆儿放肆过,先前她不愿意时,他一向不敢去碰她。然在那一夜,他像洗磨样在她身上锤锻凿开,她在他身下像一摊热泥样柔和软韧。到了受活尽了时,喘息着,她说受活吗? 他说受活哩。 她说入了社我每夜都让你受活。 他问啥时入社呀? 她说明儿就开会,明儿就入社。 他说可你说入社就能入社吗?咱受活是没有上边的村。有了上边的,让上边来个人,开会一吼喝,说入社村人就得入社了,可你没上边,上边不来人,你说入社村里要有人不听咋办哩? 茅枝不再言语了。 说到底,受活是被这世界遗忘掉的一个村庄哟,地处三县相交的耙耧山脉里,距最近的村庄少说也有十几里。因为庄子始于明朝就都是满庄的瞎子、瘸子、聋哑人。不是残疾的,男的长大都招婿招到外面去,女的长大也都嫁到外面去。外面世上残疾走进来,里面世上的圆全人又都走出去,几百年来就这么过去了,却还没有哪个郡、哪个县愿意收留过受活庄,没有哪个县愿意把受活规划进他们的地界里。 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从明至清,年年辈辈,辈辈年年,康熙、雍正、乾隆直到慈禧、辛亥、民国,受活庄数百年里没有给朝上、州上、郡上、府上、县上交过皇粮税。周围的大榆、高柳、双槐三县下属的区、堡、村,没有哪一家来受活收过粮和款。 受活是这世界以外的一个村落呢。 那一夜,茅枝怔怔在床上坐一会,忽然又从床上披衣坐起来。 石匠问,你干啥? 她说我去高柳县,你和我一块去不去? 他说干啥儿? 她说找上边。 和了面。生了火。把烙鏊架在火上,石匠为她烙了五个油烙馍,他们便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受活去了高柳县。 高柳离受活三百零九里,他们边走边问,日日间是天亮起程,落日歇宿,饿了就吃,渴了就喝,需要了就有石匠帮人洗洗磨,二十五天后就到了高柳县城。县城也就两条街,县政府就在县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是一所三进门的三叠四合院,那院子清末时候是县衙,民国时期是县府,新年月里就叫了县政府。石匠在县政府门口的花圃台上坐等着,茅枝走进了县政府的第二进院子里,县长推了一辆八成新的洋车子①,正要出门下乡她就在院里碰到了。县长说找我干啥呀?她说我是耙耧山里受活庄的人,眼下全国解放啦,四面八方都成立了合作社,可我们受活咋就还家家户户单干呀?咋就没人去组织我们入社呀? 第五卷 干絮言——红四(2) 县长便怔着,末了把茅枝叫到办公室,问了许多话,最后站在墙上的一张地图下找了大半天,在地图的最边最角上,把茅枝说的村名找出好几个,就是没找到受活庄三个字。到末了,县长走出去,到邻屋和人说了一会话,回来对茅枝严严正正说,你找高柳找错了,按地理划分你们应该归了大榆县。是大榆县把你们忘掉了,这大榆的县长真够呛。 茅枝就又和她男人走走宿宿,一个月后到了大榆县。大榆的县政府是在一个大地主家的宅子里,县长比高柳的县长大几岁,当地人,对所辖的村落庄子,熟悉得了如指掌。茅枝见了他,话没说完,他就明白了她的来意,说他妈的,你们双槐县的县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自己一个县的村落不管不问,敢在满天下都搞合作化时,还让一个庄子搞单干,敢让一个村庄漏下去,不知道自己归属哪个区。说骂着,县长还把大榆县的地图拿出来铺在一张八仙桌,让给茅枝仔仔细细看,用尺子在那地图上量了量,在地图外的纸边上画了一个点,说你看,你们耙耧山脉在这儿,受活应该在那儿,可从你们村到我们县的红楝树区是五寸三分远,到双槐县的柏树子区是三寸三分远,你们不归双槐归哪里? 又半月就终于到了双槐县。双槐县的杨县长去地区开了几天有关互助组和合作化的会,他们就在县政府门口的一个磨坊住了好多天,待杨县长从地区骑着一头骡子回到县里时,夏天就到了,世界热得滚烫。杨县长是个行伍的人,他骑着骡子穿了一身军衣回到双槐县,一到办公室,秘书小柳就给他倒了水,汇报了许多事,其中就说到有个叫茅枝的女人住在外面磨坊里,说他们村庄到现在还不知道该归哪个县和哪个区来管,到现在全村人都还家家搞单干,说他们祖祖辈辈没有交过皇粮纳过税,全村人不知道啥儿是地主,啥儿是富农,啥儿才是贫雇农。柳秘书是严严肃肃地把这讲给县长的,可县长听罢,脸上却平静而淡泊,像啥都知道样。 县长说,去把那叫茅枝的媳妇叫过来。 茅枝满脸流汗地到了县长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办公桌,一把老式的太师椅,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像边挂了一把盒子枪,茅枝从门外走进去,县长正在用冷水洗着脸,洗完了,他把毛巾搭在了松木脸盆架的横梁上,扭头瞄了一眼茅枝说,你们村里统共有多少瞎子呀? 茅枝说全实的瞎子并不多,只有五六个。 县长问,瘸子哩? 茅枝说,也不多,十几个,可他们都能种地哩。 县长问,聋哑有几户? 茅枝说,有九户是聋子,七户是哑巴。 县长说,都是遗传吧? 茅枝说,也有几户是几年前逃荒到那落的脚。以为都是残疾,没人相欺也就落了脚。 县长说,残疾人占全村人的多大比例呀? 茅枝说,也就三分有二吧。 县长说,我在地区见了高柳和大榆的两个县长,说他娘的,他们两个都不是好鸟儿,说比如高柳的县长吧,他说你们受活离我们县的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三里,离他们的红楝树区是一百六十三里,可他没说你们受活离我们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三里,可离他们的椿树沟区只九十三里半,比离我们的柏树子区还近了三十一里呢。说再说大榆吧,大榆县确确实实离你们受活远,可民国十一年,就是农历壬戌年,那年属狗年,闰五月,河南大旱,饿死了好多人,可耙耧山那儿有几条沟壑粮食吃不完,这其中就有你们村的所在的受活沟。那一年,他们大榆派人去你们受活收了很多粮,拉回去就救活了他们大榆很多人。 县长说,你看,从地理位置上讲,你们受活离高柳的椿树沟区更近些,理应归了他们高柳管;从历史沿革上说,大榆县曾经从你们受活收过粮,也应该归了他们大榆县,可他们他妈的偏偏把你们推到我们双槐县,可我们双槐县偏偏从哪都和你们受活没牵连。这时候,门外的日头烧在正顶上,院落里的几棵槐树都恹得耷拉了头,秘书正在门外给槐树浇着水。县长就对着门外说,柳秘书,去食堂说一声,说晌午多烧两个人的饭,让客人好好在咱县吃一顿。 到这儿,茅枝盯着县长看了大半天,猛地立起来,说杨县长,你是为了革命,我也是为了革命。咱都是为了革命,我就只问你几句话。 县长微微怔一会,说你问吧。 茅枝说,杨县长,你说我们受活是不是中国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问是不是河南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说是不是九都地面上的人啊?说没说不是呀。茅枝说,那为啥你们双槐县、大榆县和高柳县咋就都不要我们受活呢?你们就不怕我到专区告了你们吗?县长就有些蒙怔了,他料不到一个乡下的瘸子女人敢这样和他说话,瞟了一眼墙上挂的枪,用鼻子哼一下,说天呀,你敢去专区告我呀。他从凳子上忽地站起来,说他妈的,告去吧,找地委书记去,老子在延安时候,地委书记入党我还是他的介绍人。说着,他就冷冷地盯着茅枝看,像要一眼把她吃进肚里去。 茅枝呢,并不惊,她迎着县长默一会,说杨县长,你到过延安,我茅枝也到过延安,要不是丙子年秋我们女子连被解散,我今儿不会在这求你的。她这样说着时,生硬硬把目光落在县长的脸上,本想等县长再冷她一眼转身走了的,可就在她这样想着时,她看见杨县长脸上的青色转淡了。他像不相信一样看着她,像一冷猛丁地认出了她样看着她,说你在啥儿女子连?你真的到过延安啊? 她说不信是不是?问了话,就冷猛地转过身,瘸着从县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到县政府门口的磨坊里,让石匠把她的包袱递给她,便拿着她的衣物包袱又回到了县长的办公室。在县长的办公桌子上,她把她的包袱打开来,把包袱里的两双鞋子放到桌子角,又从包袱里取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个白布小包袱,再把那小包袱的死扣解开来,取出一套泛白发黄的旧军装,摆在县长面前桌子上。那旧军装的上衣肩上还有一个大补丁,补丁不是军装布,而是一块机织颜染的粗黑布。在那上衣下,压着的裤子是齐整整地叠着的老军裤,是和那上衣一样泛白透黄的色。能看见裤边已经毛开了口,不用说,那是有许多年岁的老军装。茅枝把那套军装连同包袱摆在县长面前后,身子朝后退了半步说—— 杨县长,我都是吃了丙子年的亏,红四若不被打散,我茅枝今儿不会在这求你哩。 杨县长的脸上便泛着一层红,看看那军装,又瞟瞟茅枝的脸,瞟瞟茅枝的脸,又看看那军装,最后把头抬起来,朝着门外大声唤: 柳秘书,通知食堂晌午多弄几个菜,再给我备上一瓶酒! 时日是农历五月末,茅枝和石匠回到了受活庄,一同来的还有杨县长的柳秘书和柏树子区的区长及区上的两个基干民兵。基干民兵扛了枪,在村头连放三枪后,受活人无论瞎盲瘸拐,就都到村子中央开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全村的百姓会,受活就庄严地成了双槐县柏树子区管理的一个庄。 也就在那枪声里,成立了互助组,又入了合作社,过上天堂日子③了。 第五卷 干絮言——天堂日子 ①洋车子:即自行车,在豫西耙耧山脉,最早称自行车为洋车子,后为脚踏车,再后多年实行破四旧,让耙耧百姓嘴里不能说洋字,才改称为了自行车。但时至今日,那里的老人还有说自行车是脚踏车和洋车子的。 ③天堂日子:天堂日子是庚寅年秋受活人成立了互助组后的一段异常特殊的集体主义的劳动生活。 各家的田地都合到了一块,牛和犁、耧、锄、耙都充了公。那些有牛、有犁、有车的明显吃了亏,原是想哭想闹的,可又有几声枪响后,他们就不哭不闹,交了牛、车和犁、耙。 横竖互助组是成立起来了。区长和民兵在庄里住了三天,把扛来的枪带走了一支,另一支就留到庄里了。 留给了茅枝。 原来茅枝曾是队伍上的人,是打过了仗的人,其经历比区长还老,和县长齐肩。 原来,她自小就是革命者。就是执政者。 接下来,在村中央的树上挂了牛车轮子钟,茅枝一敲,受活人就都集合着下了田。她说到东山去锄地,受活人就都到东山去锄地,她说到西山去施肥,就都到西山去施肥。原来,互助组竟是那样好,千百年来受活都是各家种着各家的地,你犁他播,一家在山顶,一家在沟底,大小事都需扯着嗓子吼。瘸子家要借用聋子家的土箩筐,那唤没有用,就要从沟底一跛一跛爬到梁顶上,再一跛一跛走下来。可到了互助组,这些都不再需要了。茅枝敲了钟,唤着说都扛铁锨啊——你扛着铁锨下地就完了。唤着都挑上箩筐啊,你挑上箩筐就行了。 下地的路上,爱说话的人,就不再寂寞了,不爱说话的人,耳朵也不寂寞了。 收工回来,你爱唱耙耧调、祥符调、曲剧或梆子,那你就扯着你的嗓子唱,你不会因了没人听戏就冤了自己的才华和嗓子。 冬天过去,春日走来,一敲钟,就让男女老少,除了瞎子和瘫子,其余别的都下田锄小麦。先锄村东最大的一块地,十几亩,斜斜地挂在山坡上,像是掉在山坡上的一块儿天。男女老少,瘸的拐的,聋子哑巴,能扶锄的都并着肩膀锄,拢共数十人,一行儿排开,起锄落锄,黄白亮亮的嚓嚓声响满了山梁子。 有一个瘫媳妇,她不能站立,自然也不能去扶锄锄地,茅枝就让大伙锄地时她在田头上唱戏给大伙听。还有一个实瞎子,自小不知道天是啥颜色,地是啥颜色。可他自小爱听人唱戏,听了也就会唱了。茅枝便也让他来和瘫媳妇一块唱。 村人们锄着地。他们唱着戏。他们唱祥符调里的《双玉燕》《蝴蝶传》,唱耙耧调里的《响马传》《二女多情传》,到了没有戏词时,就随口编了一曲《我没有老婆你没有汉》—— 男瞎子唱: 场上麦子堆成二十一垛 谁想到哥哥我没老婆 独头蒜儿不分瓣 可怜哥哥我光棍汉 女瘫子唱: 耙耧的风箱两头拉 啥儿人留下我守寡 前辕骡子后辕儿马 谁知我妹妹守了寡 男瞎子唱: 没老婆的哥哥没笼头的马 日落西山哪是哥哥的家 日头落在西山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女瘫子唱: 炉子里冒烟笤帚扇 守寡的妹子我孤单单 月亮上来明晃晃 一个人睡觉空朗朗 破门破窗破水缸 风吹进来我一身光 孤雁落在沙滩上卧 难比我妹子心难过 男瞎子唱: 日头落在西山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一只风箱空又空 没老婆的哥哥谁心疼 上半坡,走半道 光棍汉受罪谁知道 毛草房上十八根椽 谁知道哥哥受艰难 人家栽葱我栽蒜 难活不过光棍汉 一边唱着戏,一边锄着地,就到了夏天,狠狠收了半月麦。天是该雨是雨,该日是日,想不到庚寅年是受活入社的第一年,麦竟丰收得大小田地里的麦穗都差一点压断麦棵的脖。打麦时,满世界都是黄灿灿的麦香味。筹划是打一天麦,分一天粮,不让麦堆在麦场上,可这一分就分了半个月。半个月每家都要往家挑麦子,扛麦子。 缸满了,囤满了,家里为老人准备了棺材的,就把麦子往那棺材里倒。没有棺材的,就往床上的光席上倒。到末了,再分的小麦没地方倒,各家的墙角和旮旯里都是麦袋儿,连往年盛夏最臭的茅厕里都是了麦香味,最后就把剩下的麦子堆在麦场上的两间麦场屋,就以为入了社,真是过上了天堂日子了。然而,跟着天堂日子来的却是一场大铁灾①。 第五卷 干絮言——铁灾 ①铁灾——即指我国大跃进时的烧铁炼钢的大灾难。在耙耧山脉又可以简称为铁灾,与水灾、火灾不同的是,火与水都是自然灾害,而铁灾,却是人灾人祸。事情起始于辛卯年,不要说受活,其实整个的耙耧都是风调雨顺,夏天小麦好,秋天玉蜀黍也一样好得叫人想不到。不消说,粮食充裕,日子水涨船高,果真有了许多天堂样。过了壬辰年,茅枝到县上开了几天会,回来敲钟说了两件事。一是她从县上挑回来一担葡萄糖的药水瓶,玻璃透亮,橡胶盖子,可以给每家发一个装香油;二是说区政府改为人民公社,合作社和互助组改为大队 和小队,因为种地是生产,就叫了生产大队、生产小队了。说生产大队里设有党支书和大队长、民兵营长什么的,说生产小队里设有生产队长、会计和记工员。说受活距离哪都远,既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大队,也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小队。说村支书、大队长、民兵营长、生产队长什么的,公社都让她都独自一人兼。 说着说着,时日到了戊戌年,国家要多、快、好、省地进行大建设,满天下要开始大炼钢铁了。 一世界的树都砍光了。 受活呢,也是忙个不停。茅枝终于有了身孕,肚子大了起来。公社要求每十天各村、各庄要炼出一批钢铁,送到公社门前的空地上。茅枝挺肚子,和庄人赶着牛车,去送那第一批豆腐渣样的铁块时,才发现受活的残人们日夜辛劳,炼的铁还不足别村的人均一半,公社书记让茅枝和那几个赶着牛车送铁的受活人低头立在毛主席的像前做检查,说:茅枝呀,亏你还是到过延安的,人家说你还见过毛主席,你难道就不拍着胸口想一想,你能不能对起毛主席? 书记说: 从今天起,你们受活再炼不出铁,拖了公社的后腿,我就把你们受活从我们柏树子公社开除掉,你们就再也不算我们柏树子公社的人了呢。 回了庄,茅枝就动员各家把那些不用的铁器全都交出来。旧铁锅、废铁桶、秃锄钝锨老头,还有铁脸盆、铜脸盆,铁制的烧火棍、墙上挂物的铁橛子,常年扔在床头不用的木箱上的铁扣子。收缴起来交上去,公社给受活发了一个嵌了奖状的大镜框,把受活评为柏树子公社的炼钢三等模范村。然过了半个月,公社又派来了两个民兵扛着枪,赶着一辆牛车,拿着一张奖状,奖状上写着兹授予受活庄为柏树子公社的二等炼钢模范的字样,就又从受活拉走了一车铁农具。然又过了一些天,又有四个圆全的民兵扛着四杆枪,赶了两辆牛车,拿着授予受活为全乡一等炼钢模范的奖状入了村,且还拿了公社麦书记的一封亲笔信,茅枝看了信,默了老半天,就扛着肚子领着人,又一家一家收缴铁器了。 到了瞎子家,那瞎子正在烧火做饭,他的孩子蹲在他身旁。瞎子问,是谁站在门口呀?孩子说是几个圆全人,都还扛了枪。瞎子便惊着没说话,就把正烧饭的锅交了。 那瞎子去倒饭交锅时,民兵们在院落找了一个遍,看见墙上有一个大铁钉,把铁钉拔走了。看见墙角靠了两把锄,就将两把锄头拿走了。这时候,瞎子便把茅枝拉到一边去。 ——连锅都要哩,我家不入社,不当那社员行不行? 茅枝便赶忙把手捂在瞎子的嘴上去。 到了一个爱刺会绣的瘸子家。瘸子家交了锅,还有一个铜脸盆,那是她从外庄嫁到受活时惟一的陪嫁品,她不交,民兵们就把她家剩下的铁锅、铁勺、炒菜的铁铲全都拿出来扔到门口的车上去,她哭着丢下铜盆去门外抢那铁锅时,民兵又把那铜盆也给拿走了。她抱着茅枝的双腿哭着说:还我的锅,还我的盆——你不还我锅、盆我家就不当那社员啦—— 扛枪的民兵就怒目瞪着瘫媳妇,瘫媳妇慌忙收了嘴,不言不语默下来。 又到了村末的一户聋子家。聋子是个聪明人,听不见,却啥都揉在眼里呢。民兵们扛着枪,赶着车到了他门前,他就自己把铁锅交出来,把箱子上的箱扣取下来,还当着民兵们把院落门上的铁门铞儿取下扔到了马车上,最后,民兵们说家里还有吗?他想了一会,把自己穿的鞋上钉的铁镏子也取下交到车上了。 那车就从他家门前赶走了。 赶走后,他就拉着茅枝的手神神秘秘说,石匠嫂,这就是人民公社呀?茅枝瞟一眼跟着马车的民兵们,慌忙又把手捂在聋子的嘴上了。 天色暗红时,从公社来的那两辆牛车丰收啦。每架车上都装满了受活人的铁,新的、旧的、犁铧耙钉、铁锅勺子、门铞儿和箱扣子,把那几头红牛、黄牛累得直喘粗气才慢慢拉出村。 送走了那牛车和那结结实实的民兵们,茅枝从山梁上拐回来,就看见一庄的受活人,瞎子和瘸子,老人和孩娃,更多的是那些专门在家烧饭的媳妇们,他们立着、坐着,或瘫偎在脚地上,都在望着她,怨着她。也有恨着的,多是那些年轻结实的媳妇们,她们立在人群里,上牙咬着下唇,死死地盯着走回来的茅枝不说话,像茅枝一走近,就要扑上去和她厮打样。这时候,她就看见石匠一脸灰黑,在远离村人们的一个房角等着她,朝她摆了手,她在那站一会,便撤着身子朝男人那边走过去。不用说,她身后是一片冷凉哇哇的目光。所以她走得慢极了,一步一挪,虽是躲着那目光,似乎又是等着有人在身后唤她、骂她时,她就站在那儿听。 可是,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世界都是安静,连那一片投来的目光声都如透过窗子的冬风一样响亮着。日头落山了,山脉外炼钢的火炉都亮了起来。受活庄后依着山势挖的几孔炼钢炉,也都点了大火,她就同石匠去村后那两孔炼炉那里了。离那一片瘫瘸瞎盲的目光越来越远后,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可突然,就从她身后传来了大声的唤: 茅枝——你别走,入社了我家得用瓦盆烧饭了,我家退社①行不行? 茅枝——我家得用沙锅烧饭了,是你把我们弄进了社,你还把我们弄出社去好不好? 喂——我家连瓦盆、沙锅都没有,明儿天就得用石头猪槽烧饭啦。我说茅枝呀——你不把我们弄出社,你家就别想有啥好日子过! 茅枝就站在那一片唤声里,孤单单像立在一条急流的河面上。 絮言: ①退社:这是相对于当时受活人入社而言,进入了互助组、合作社叫入社,所以以后要退出人民公社就称为退社了。 第七卷 枝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1) 柳县长终还是要领着他组办的绝术团离开受活了。 先一步要到城里出演了,要为购买列宁的遗体凑募一笔巨额资金了。 断腿猴的节目是独腿飞跑,聋子是耳上放炮,单眼儿是左眼穿针,瘫媳妇是叶上刺绣,盲桐花是聪耳听音,小儿麻痹是脚穿瓶儿鞋,哑巴伯是心领神会。凡残的,有了一招绝术的 ,都要跟着县长到城里去了呢。而槐花,因了她的小巧和漂亮,石秘书还说有可能,他就让她当一个报幕员。报幕员是多么招人眼目的角色哦,石秘书说了后,去她小巧漂亮的脸上摸了摸,她就让他摸了她的脸。摸了脸,她还又极是媚艳地朝他笑了笑,还让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子。 这一天,从县里开来了一辆大卡车,歇息在庄头上,瞎聋瘸哑的,有一招绝术的,立马就要到那儿坐着卡车离开了耙耧了。县长的小车没有来,他说省一箱油钱吧,说坐在大车的驾楼①难道就回不到县城吗?他就要和秘书一道坐在那驾楼离开受活了。 日头已经过了几竿子高,一庄人都早早地吃了清早饭,准备着到庄头把行李装上卡车进城了。桐花、槐花、榆花也都把她们的包袱行李提到院落了,就是这个时候里,在日头开始有旺旺火光的当口上,庄子里的钟,当当当地敲响了,接续着,庄落的上空便脆灵灵传来了县长秘书的叫唤声: “绝术团的成员都到庄口上车啦——慢一步车开走了你就不是绝术团的成员啦——” 秘书的嗓子宽亮得和一扇门儿样,香脆得如了苹果梨,有糖一样甜的黏稠味道儿,槐花一听到,脸上就一片红光了。榆花瞟了她一眼,槐花说:“咋了呢?我咋了?”榆花却不答,冷汪汪地看看槐花,提上自个的行李准备出门了。 榆花也就去牵了桐花的盲拐儿。都要走了呢,去和一早起床坐在院里木呆的娘说话道别了。娘像一截朽枯了的桩子样,一满脸的灰土色,木然着,坐在那一处地一直望着大门外,又望望三个姑女中的盲桐花,像人已经死了却还撑持着一个坐像样。 榆花说:“娘,人家唤叫了,我们走了啊。” 槐花说:“娘,你愁啥?家里不是还有蛾儿陪你嘛。”说:“不用愁,我们去一个月就把钱给你捎了回来哩,我准比她们谁都挣得多,我就不信我这样儿挣不过别人呢。不想种地日后你就不要种地嘛。” 桐花知道娘是愁她哩,啥儿也没说,她过来蹲在娘面前,拉了娘的手。这一拉,娘就有泪从眼角滚落出来了,门外便又传来了断腿猴那庄干部样的唤声了,催赶着说:“桐花、槐花,你们姊妹几个咋不出门啊,一车人就等着你们一家啦!”那唤声真的如鞭子样急切哦,菊梅听了呢,擦了一把泪,扬扬手便让她的三个闺女出了门儿了。 也便走了呢。 一院子剩下满当当的冷清了。日头光越过厦房,铺到对面屋墙下,像满院落里都铺了亮玻璃。六月末,是往年麦熟打场、分麦的气节哟,可那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麦香味,只有被雪水湿润了的土味漫在半空里。麻雀在房子的坡脸上叽喳得惊天动地着。乌鸦在院落树上衔着草枝、柴棒垒着它那在六月的风雪中遭了灾的窝。菊梅依然地坐在上房门槛上,不动不弹的。摆摆手,就让她一窝姑女出门了。本是该出门去送的,可她怕见了谁样坐在院落不动窝儿哩。 怕见了,却又是极想见着的,便让那大门敞开着,自己坐在门槛上,正好对着大门瞅着院落外。 庙客房的人要从客房走出来,是必要经了她那门前的。 秘书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经了那双扇门前了,集合的钟声都敲的铺满天地了,可不知咋儿哩,县长柳鹰雀竟至今都没有从那门前走过去。菊梅的脑堂里一团儿乱麻着,黏稠糊糊着,她想也许他已经从哪儿到了庄头的汽车那儿了,就要在一瞬眼间离开受活了。庄街上一早繁闹了的脚步也都静安下来了,从门口过去的被子、衣物和盆碗行李也都大兜小兜地装上汽车了。送别的喜庆和哭泣也都演过了,说过了,留在庄街的,除了静安就是静安了,就是麻雀的叫声了。 菊梅已经不再指望能在门前最后看见谁了呢,她从门槛上站起来,准备收拾她的一堆姑女走后留下的一世凌乱了。可就这当儿,她看见两条腿从庙客房的大门那边一闪过来了。那两条腿埋在一条制服的短裤下,赤着红褐色,脚上是一双皮凉鞋和丝袜子。丝袜子在日头地里闪着灰亮的光,那光一下就打在菊梅的眼上了。 怔一下,一冷猛地立起来,她站到了大门口,起先并不想对着那人说啥儿,只是静望着,见那人快要走失了,突然又急急切切地叫: “喂——喂——” 那皮凉鞋就立了下来了,转过了身子了: “还有啥事儿?” 她想了一阵子,似乎想到不该出门叫他样,后悔着说: “没啥事——我把姑女们交给你了啊?” 他就有些烦厌了,瞪着眼: “你把你姑女交给了绝术团,可不是交给了我柳县长。” 她便对他的话惊怔着,极无奈的默一会,低头说: “你走吧。” 他就又车转身子走去了,步子捷捷地快,如了要躲着啥儿样。庄口那儿已经人口汪洋了,受活的老少都在了那儿呢。有绝术的残人都上了车厢里,行李、包裹码垛在车厢两旁的处地上,人又坐在行李包裹上。还有一堆杂货的物,如准备起食堂的锅,准备烧饭的面,还有蒸馍的笼子,和面的瓦盆,盛水的缸,挑水的桶,谷谷糠糠全都码垛在那车厢中间了。一车人都在等着县长哩。秘书和司机在车楼下朝着庄子胡同里深长深长地打量着。车上的人登高望远哩,瞅县长把脖都拉得细长了,脖子筋都跳得露青了。县长不来,不消说那车不能走了呢,车不走,那送行的人也就急焦着。有母子别离的,车下的孩娃要爬到车上娘的怀里去,不让上就在车下哇哇哇地哭;有男人在那车上的,媳妇便有托付不完的事,像男人这一去,永不回了样;有孩娃、姑女在那车上的,老人在车下重复着大车轮子的话,说衣裳要勤洗,不洗就要酸了呢,酸了穿不烂也要腐烂的;对那专管给绝术团烧饭的年轻媳妇说,和面烧饭时,一定要多放一些石碱呢,放了石碱,面就转眼活起来,发开了;石碱少了那面便死着。说出门渴了人要喝那烧开的水,无论在盆里还是在锅里烧开水,都是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呢。说雨天出门要打一把伞,没伞了绝术团月底一开钱可以买一件雨衣啥儿呢,说雨衣实惠哩,用急了可以当席铺在门口晒粮食,买伞就没有这件用处了。 车上的人,只有槐花不说话,她在不停地偷偷往那驾楼里看。驾楼里的石秘书,也会在人不在意的时候看她一眼笑一笑。 就这时,县长终于走来了。 车上车下便一片静悄了。 县长来得迟,是因了离开庙客房时又想要上茅厕,在茅厕蹲得畅快了,脚麻了,才慢慢走了出来的。他到车旁看看车上和车下,说都到了吧,秘书说都到了;县长说不少啥儿吧,秘书说各自上台用的道具也都让他们检查了。县长就对司机说: “走。” 司机就慌忙上车发动汽车了。 山脉上万里无云哩,天像清爽得一眼能望上百里。日头是黄剌剌的照射着,车上的人满头大汗呢。槐花在车前,顺手摘了树叶扇着风,就有人往那扇风跟前凑,人就扎成一个堆儿了,有一股汗味朝着她的身上漫,她就把她手里的树叶哗哗哗地撕碎了,扔在了车下边。从庄外田里飘过来的玉蜀黍苗的青棵味,像青丝线在车子的上空绕。人就要走了。受活要天翻地覆了,就像到这当儿,车上车下的人才想起虽是去参演绝术团,可也终归是别离,终归他们是要出去做惊天动地的事情样,也就都一冷猛地静下来,一片沉默着。发动汽车的声音隆隆轰轰的,把半空的树枝都摇得不定了,把人心都摇得不定了。 可是是一片静谧哦。 第七卷 枝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2) 原来在人群里低头觅着食儿、咕咕叫着的鸡,被这静谧吓着了,抬起头,深深默了呢。 早早就躲在墙根阴凉处睡着的狗,在那静里睁开了眼,默默地瞟着那就要走了的受活人。 孩娃也不再哭了呢,没嘱托完的话也没人说了呢。发动机的声音小下来,汽车就要开走了。一车人都要走了呢。县长要坐到驾楼外侧去,那秘书就首先上了车。尽管槐花总是瞟着他,他也不再去在意槐花了,一心在意着县长了。上了车,他又伸手拉县长,县长一摆手,自个儿抓了车门把,身子一耸便跃进了车楼里。 车门关上了。 车就起动了。 也就开走了。 然而,然而哟,走了一丁点,那事情就冷不丁的生发了,如早就预备下了一模样,车一动,它就一冷猛地生发了,到瞎子家的山墙下,那事情便咣的一下生发了。这当儿,茅枝婆拄着拐杖从那山墙下面飞了出来了,她和重又活了的死人一模样儿哩,大夏天,竟穿了她自个给自个亲手缝制的九层绸寿衣,里三层,是死人在天热时穿的单衣服,中三层,是死人在春秋天气穿的夹衣服,外三层,是死人在寒天穿的棉袄、棉裤和寿袍啥儿的。寿袍是黑绸,绸上绣了金色的袖口和袍边,袍的后背上是绣的盆子大小的一个金色“奠”字儿。黑绸在日光里发着黑光亮,黄绣在日光里发着金光亮。在这半金半银的日光里,茅枝婆一拐一跳地从那座山墙下火球一样闪了出来了,冬地一声就倒在路的中央了。 倒在那大卡车的车前了。 司机“娘呀!”一声,就把车给死刹了。 一庄人围了过来了。都唤着“茅枝——茅枝”“茅枝奶——”“茅枝婶——”便有了一片叫声了。 茅枝婆其实安然呢,因为前车轮离她还有二尺远。还有二迟远,可她在地上一滚身,便到轮前死死抓住车轮上的一个处地儿,那背上的“奠”字就对着车外的半天空,在大天底下闪闪发光了,和日头一样耀眼了。 全庄的人都惊得木呆哩,满受活、满梁子都是了灰土土的木呆呢。 县长的脸上先是惊呆着,待认出了茅枝婆,他的木呆便成了铁青了,铁青色便硬在他的脸上了。 司机吼:“妈的,不要命了嘛。” 槐花、榆花在车前齐着声儿叫:“婆——婆——”盲桐花也就跟着唤:“婆咋啦?槐花,咱婆咋啦呀。” 秘书在一片叫声中,打开车门跳将下来了,先还是一脸青怒色,想要把茅枝婆从那车轮下面拖将出去的,可待看清她穿着的一身寿衣时,看见她后背上的“奠”字如日头样的光辉时,他就立在车前不动了,脸上的青怒转成一老天厚的惘然了。 “茅枝婆,”秘书说,“你出来有话好好儿说。” 茅枝不言不语哩,依旧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是前辈呢,总得讲讲道理嘛。”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不出来我可要把你拖了出来呢。”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死死地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拦县长的车,犯法哩,我可真的拖你啦!” 茅枝就说了,厉声说:“你拖吧!” 秘书瞟了一眼车上县长的脸,也就真的去拖了。然在他弯腰伸手时,茅枝就从她的送终袍里摸出了一把剪子来。剪子是王麻子牌的亮剪子,有很好的质量哩,茅枝把那剪子尖儿对着自己的喉咙扭过了头,大声说:“拖吧你,谁碰我我就把剪子扎进去,我今年七十一岁啦,早都不想活了呢,送老衣裳和棺材都准备好了呢。” 秘书就又直起了腰身儿,求救似的抬头望着驾楼里的司机和县长。司机大声说:“轧过去算啦。”县长冷冷咳一下,司机又小声说:“哪敢真轧呀,说着吓吓她。” 县长不说话,想了一会就从车上下来了。 围着的庄人就给县长闪开了一条缝道儿。 县长就从那人缝走了进去了。 日头正照在车前旁,茅枝婆的寿衣光一晃一晃打着县长的眼。满世界都是一老深厚的静,谁都能听到庄人们憋住的呼吸其实和风箱一样响,日头光从天空落下来,和玻璃从天空飞将下来一样呢。有条狗从人群的腿缝往里挤着看热闹,被一个哑巴一脚踢在它头上,尖叫着它又退到人群外边了。县长立在了车前旁,脸上的青色和春日里的树皮一模样。他嘴是上下牙齿咬着下唇的,想必把下唇也咬出一排牙痕了。双手在胸前左手捏成拳头儿,右手去那拳上用力压着指关节,便压出了一串白亮亮的骨关节的响。响完了,又替换过来了,右手握起来,左手用力压,又有了一长串的响白声。到末了,十个关节响过了,上下牙齿也把他的下唇松开了,下唇上也就果然有一半月牙似的乌痕儿。可很快,那乌痕就有了血丝了。县长的脸上也有了血丝了。 他蹲到了车前的轮子下。 第七卷 枝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3) 茅枝婆就把剪子抵在了自个喉上了。 县长说: “有话就说吧。”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都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我是对他们好。” 茅枝说: “受活人离开受活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政府哩。”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他们都是自愿哩,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一车人都是自愿哩。” 茅枝说: “反正你得把他们留在庄子里。受活人离开耙耧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为了全县的八十一万人,为了购列款,我不可能不成立这个绝术团。” 茅枝说: “要拉走也可以,你让汽车从我身上轧过去。” 县长说: “这样吧,你让他们走,有啥条件你就说。” 茅枝说: “我说了你也不敢答应我。” 县长就冷冷笑了笑: “你以为我不是县长呀。” 茅枝说: “我知道你想挣钱去买那列宁的遗体呢。你想让他们去替你挣钱也行啊,你得答应受活要退社的事,答应从今往后受活庄就不再归双槐县辖管的事,不再归柏树子乡辖管着的事。” 县长说: “几十年了,你咋还想着这件事?” 茅枝说: “受活退社了,我一辈子就没啥对不起受活了。” 县长想了老半天,末了就站直身子说: “你以为双槐县欠你们这个庄?欠你们这十几平方公里的山脸子地?出来吧,我都答应你。” 茅枝的目光亮起来,比她的寿衣还亮了几成儿: “真答应了你就白纸黑字写出来,写出来我就让你们走。” 县长就取了一枝笔,又从秘书的包里取了一个笔记本,随手一掀他就信笔写了几句话,半页纸: 我同意从明年初一起,受活庄不再归属柏树子乡管辖。柏树子乡的任何事情不得再到受活庄办理。从明年初一起,受活也不再归双槐县管辖,年内县里印刷新的行政区域图,一定要把受活从双槐县县境划出去。但受活人凡自愿参加双槐县绝术团者,受活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予以阻拦和干预。 末一行,是县长的签名和时日。 写完了,县长又蹲下来给茅枝念了一遍儿,就把那张纸撕下来递了过去了。说,几十年都过去了,你还天天想着这件事——退社是天大事情哩,你得给我半年时间让我向上边——地区那儿打报告和做做解释吧。茅枝婆听着接过那张纸,想一会,看了一会儿,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水了。她把那张纸拿在手里边,像天大的一件事,有上万斤重的事,转眼间变成纸的重量了,所以她有些不敢相信哩,手便有些抖。纸也跟了抖着响。她穿了九层送终衣,穿九层还能看见因为她手抖,那寿衣就在她身上哗哩啦啦抖着响。她看着手里的纸,热得汗已经把最内里的寿衣湿了哩,可脸上还是一如往日样苍老荒荒着,没有汗,只有那埋在一老苍黄里的一层儿血红色。算起来,她是经过了许多世事的,一年年经过的世事比坡脸上的草还要稠密呢,所以她接过那纸看了看,就说了一句顶顶重要的话。 她对县长说: “你得在这上边盖上县委、县政府的章。” 县长说: “不光盖上章,我还要回到县上发一份红头文件通知各乡、各部、各局委。” 她问道: “文件啥时儿发下来?” 县长说: “这个月底。你可以在十天后去县上取文件。” 她说: “我要取不来那红章文件咋办哩?” 县长说: “你就穿着这一身寿衣去躺在我家里,可以穿着寿衣睡在我家床上去,再杀只红血公鸡③埋到县委、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前。” 茅枝婆算了算时日儿,距月底还有十三天,也就从那车轮子下边爬了出来了。 那大卡车就轰隆轰隆开走了,受活便落下一老满庄的寂寞了。 絮言: ①驾楼:即汽车驾驶室。 ③红血公鸡:在耙耧、乃至更大范围的双槐和豫西,因为人们常用公鸡作为死人的祭品。所以迷信与传说中以为,把死后的红血公鸡埋在谁家门前,谁家就有可能大祸临头;若埋在单位门前,单位的主要领导也必仕途不顺命运不卜。 第七卷 枝掌声久经不息,酒也都一股脑儿喝下了呢(1) 夜深得和一夜枯井一样哟,月亮如一块冰样僵在了天空上。 绝术团在县城做了首场彩排出演后,那成功大大出了人的意料哦。 时日是原定在农历七月的初。因着三、六、九才是祥时儿,县长就把日子定七月初九了。图个九九大数儿。 农历七月初九的黄昏里,是受活绝术团最为难忘时刻的开始哟。县里的剧院先还冷清着,只寥寥几个人,坐在台下扇着蒲扇、纸扇除着炎。天象大热,白日里县城的沥青路都晒出黑油了,人走在那路上,鞋跟都被粘掉了,汽车轮子从那油上轧过去,发出撕揭皮儿似的热嘟嘟的吱啦声。人家说,有人在晌午那一刻热昏过去了,送到县医院冷水一浇就又醒了过来呢。还有人说,井冷水一浇,那人一热一冷也就死了呢。酷热的天,哪料到末了那剧院竟坐满了城里的人。因了是试演,并没有组织观众呢,只是县长让秘书通知办公室,让办公室通知有关部门去赏看。如管着发展旅乐业的旅乐局,如为节目编排下了功夫的文化馆和文化局,还有县委、县政府的有关部门和人员。其原定是有上百观众也就行了呢,可县长坐在台下前排中央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也就都前呼后拥来了呢,依着职务、名分的次序坐了呢。剧院的电扇也都因着县长打开了。打开了,凉快了,陆续着人就拥着来了呢。因了不售票,在大街上闲散溜转的百姓们,竟都一群一股跑到剧院借凉了。 人便坐满了。 黑黑鸦鸦一片了。 闹闹哄哄把世界都给吵翻了。 县长是准时来了的,他一到剧院那人就鸦静了,像所有的人不是来看出演哩,不是借凉哩,是来等着县长到来呢。在这儿,县长已经不是在耙耧的风范了,他进了场,那剧院的人都立起身子鼓着掌,像北京城的大剧院里的人欢迎国家的领导进场一模样。其实呢,在这个县城里,柳鹰雀县长也就是皇帝哩,是一个国家的总统哩,百姓们起立鼓掌也都是日常的理,是早已形成的习性了。他就在那掌声中,满面红光的走进了剧院里,坐在了前面第三排的一号位置上,随后又转身,做一个下压的手势儿,让接迎他的观众都坐下,把秘书叫到身旁耳语了话,秘书到台上说道了,台上的紧张便高涨到十分、十几分,乃至几十上百分。组织出演者原是县耙耧调剧团的专业人员哦,剧团解散了,他们的出演就变成谁家有红白喜事去拉拉唱唱了。几日前,忽然说县里要组办一个绝术团,演员都是耙耧山脉深皱里那个都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受活庄的残疾人,瞎子、瘸子、聋子、哑巴、断腿、小儿麻痹之类的乡下农民们,初时他们并没有过往心上放,横竖是县长说了呢,让来把他们节目的顺序认认真真编排一下儿,也就粗粗细细地编排了;让把他们上台的衣服颜色大红大绿地调配开,也就把红、绿、黑、紫调配开了。石秘书说让那叫槐花的姑女报幕吧,把槐花叫来看了看,个子虽小些,可她人样儿好,也就教着让她报幕了。说七月初九彩排哩,也就在这一日开始彩排试演了,知晓那台下的观众到剧院贪图的都是电扇的凉快哩。起原先,并没有十几分地认真着,可县长却突然来了哟。原先是说县长不来的,因为是彩排,说柳县长他有些感冒了,鼻子不顺畅,总像有根鸡毛塞在鼻孔里。说柳县长回到县上忙,说他只看正式出演就行了,哪想到他这一冷猛地就又来看彩排出演了。他来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也都来了呢。如此儿,这一场彩排就等于正式出演了。秘书到台上对那已经五十多岁的县耙耧调剧团的团长说,县长喝了姜汤了,又来看这场彩排了,说柳县长说他鼻子有些齉,就不再上台讲话了,晚上还要召集县常委研究列宁纪念堂的施工方案呢,让你抓紧时间立马开场出演哩。 那团长就慌了手脚了,把耙耧的受活人集合到台子一角只说了三句话:一、在台上出演一定别紧张,要像在你们受活演那受活庆一样放松着;二、在台上一定不要看观众,一看观众你们就慌了神儿了,两眼只看着半天空儿就够了;三、出演完了呢,一定要向台下鞠个躬,县长就坐在第三排的最中央,鞠躬时一定要正对着柳县长,让县长觉得你们是向他鞠躬谢幕哩,让观众觉得你们是向全体观众鞠躬谢幕哩。到末了,最后把槐花单单叫到了一边儿,团长说:“你怕吗?”槐花说:“有点怕。”团长说:“不用怕,你是全出演团长得最漂亮的姑女哩,待一会我找人好好给你化化妆,你往前台一站,像一只孔雀样,台下的人一看你,就被你的漂亮吓住了,你不慌不忙说,现在出演开始,第一个节目是啥儿、啥儿就行了。” 槐花就红光满面着脸,朝团长点了一下头。 团长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亲一下,便让人去给她化妆了。 出演也就开始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儿不高的儒妮子槐花,她穿了高跟儿鞋,蓝纱裙,脸上涂了粉,唇上涂了红,往台上一站,竟果真如一只刚离窝的小鹂雀。因为她穿了高跟儿鞋,她就不再像是和桐花、榆花、蛾子一样的儒妮了,因为她还不算高,就都觉得她不是十七岁,而是只有十一二岁的姑女了。眼里汪汪着黑深深的亮,唇上挂着红润润的艳,鼻梁儿又细又挺,如了一柄刀子样,加上蓝纱裙,在酷炎的剧场里,她立在台上就如竖在那儿的一股儿风。这一下,也就把台下的人给一冷猛地惊着了,连县长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僵了呢。以为她小哩,没想到她的嗓子果真又细又甜哩,没想到剧团上原来那个报幕员只教了她几遍她就去了耙耧土话了,会了城里人说话的腔调了,一字儿一顿,有板有眼了,每一句一字,都如了从瓜果里流出的汁水了。 她先在台前立一会,一瞬儿默着用静压压场,末了就开口细甜着嗓子道:“现在出演开始。第一个节目是——断腿跳远。” 报完幕,她就下去了,像一阵细风一样刮走了。刮下去团长就兴奋地拉着她的手,像他自家的姑女意外地做成了一件大事情,又在她脸上摸了摸,在她身上拍了拍,在她的脸上亲了亲。台子上的槐花一下去,便跟影儿样响起了一片鼓掌声。掌声后,第二道红绒幕布缓缓拉开来,像云散了,日出了,台上一片灯光明亮了。 断腿猴的跳,要说也并没啥儿稀奇呢,只是因了他自小少了一条腿,要靠一条腿走路、一条腿挑担、一条腿爬山,所以那腿就特别有了力气了,一跳老高老远了。可是呢,剧团的团长在独腿儿跳的节目里,加添了自己的主意哩,使那节目变得惊惊险险了。大幕拉开时,先由剧团那起初演丑角的小丑在台前扔着草帽儿,三个草帽轮流着扔,便总有一个在空中,两个在手里。这时候,就有两个人上台在小丑身后撒下了满地绿豆、黄豆和豌豆,红红绿绿一片儿,足有三铺席的大,就开始让断腿猴上台从那一片豆上独腿一跃跳过去。在豆子以东靠台边一端儿,地上铺了两床花被子,以备断腿猴跳过去时落在被子上,拉着被子的是榆花,她也是穿了戏装的,抹了红脸面,涂了红嘴唇,被打扮成天真无邪的村姑模样儿,显出了讨人喜欢的样子呢。一边是活蹦乱跳的村姑女,一边是断了腿的人,那对比像花和枯草一样呢。不消说,跳将不过去,落不到那被上,就要踩在那豆上摔倒了,要摔得四仰八叉、筋断骨折了。剧院里满飘了一股豆腥气。出演节目在台上撒豆子,这也就比别的任何出演胜了一着了,连县长在台下都意外的满脸挂笑了。接下来,登场的演员竟是一条腿,左腿上的裤管一甩一甩的空荡着。演员是长相不佳的,可涂了满脸油彩呢,也看不出他的丑俊来,然那一条腿,也就把人吓着了。一条断腿的飞跳,县长他是知晓的,可观众并不知演员原来是断腿,这就又把观众惊着了。接下来,台上有人说,他一条腿能从那两米宽、三米长的一片豆上跃过去,说跃不过去,他踩到豆上的落果,就请观众们拭目以待吧。如此儿,观众就替演员捏了大把大把的汗珠了。从台下望过去,台上的断腿演员是那么瘦小哩,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哩,可是报幕员说他要从那一片豆上跃过去,说直了,这就是让一个断腿瘸子跳远呢,距离是三米远,九尺长,那是许多圆全人也是跳不过去的哟,可是一个瘸子却要跳过哩。剧院的观众们,顿时替一个瘸子紧张了,且断腿猴不知是真的担心那九尺的遥远哩,还是故意地表演啥儿呢,他用手去量了一下那距离,仿佛那距离超过了一寸远,就又把豆子往近处拢了一寸儿,让那边的被子往近处又靠了一寸呢。这当儿,榆花不轻不重地嘱托说:“你小心一点呀。”像有着万千的担心一样儿,断腿猴便默默着朝榆花点了一下头。于是哟,台下的人也就更为一个残疾这一跳揪着一份心思了。 可最终也还是要表演那跳跃豆地了。 第七卷 枝掌声久经不息,酒也都一股脑儿喝下了呢(2) 灯光明亮得如同日头悬在台顶上。观众们也都屏住呼吸了,连县长也把靠在座椅上的后背朝前倾了呢,然后哟,有音乐响了起来了,有锣鼓敲了起来了,和勇士出征样,断腿猴就从台西拄着他的拐杖一瘸一跳跑了出来了,像一只少了腿的鹿从台西朝台东飞箭了。他的右脚落在台上是冬冬的音,如木槌砸在木板上,可他的左拐落在台上是丁冬的音,如石锤落在石板上。就这么响几下,人们看见一个穿了绿色练功衫、红灯笼式的练功裤的影子在台上半空忽起忽落着,一歪一斜的半跳着到了台上了,那拐杖就巧巧的落在那片豆的边上了。这时候,都看见他要摔倒的,人像歪脖子树样斜着了,可却忽然他借着拐杖的弹力就跳到空中了,跳过那片豆子,落在豆地那边的被上了。 台下先是一片唏嘘着,接续着死静一会儿,看见他跳过豆地落到被上了,也就一冷猛地一片掌声了。掌声白白哗哗,差一点把剧院的房梁都给炸断哩。县长的身子也是向前倾着呢,后来断腿猴跳了过去了,他的身子就端端坐直了,带头鼓掌了。他一带头鼓,那掌声就经久着不肯息下来,直到榆花又举着两块三尺宽、五尺长的木板走出来。那薄木板上是每一寸距都钉着一颗三寸长的钉,反穿出来也就是白亮亮的两块钉板了。起原先,人们还不知晓榆花是个儒妮子,待她到了台子前,就都看见她原是一个儒妮子,人小的像只麻雀儿。惊着她的小,就看见她把两块木板对接着放在那一片豆粒上,也都知道是拐子跳过豆地要跳一丈长的钉海了。因了这钉海已经比原先的豆地更长了,又是一片白亮亮的钉子哩,那台下便又一片哑然了。 一片惊异的目光了。 然断腿猴还是一瘸一拐地从那上空跳了过去呢。接下来的第三跳,更是了不得了呢。名字是叫了独龙过火海。台地上有了两张更宽更长的薄铁皮,铁皮上撒满了煤油和丢落满了沾了油的棉布啥儿的,一根洋火一划,就轰然一片了,满剧院都是火光了。在那火光里,断腿猴竟又一瘸一拐地从台下走上来,闭着唇,一脸毅劲儿地向观众鞠了一个躬,从台下讨求了一片的掌声后,他又瘸瘸拐拐地走回去,断腿鹿样跑出来,从那火海上空飞跳过去了。跳过去却是出了一件事故呢。因了他的右腿上是空荡荡裤腿儿,从火面上过去时,那裤腿竟就燃了呢。人落在棉被上,裤腿着了火,他便在台上哭叫了起来了。槐花、榆花们也都守在台边尖叫起来了。台下的人便都惊得从凳上站了起来呢。虽然很快地把断腿身上的火给扑灭了,可他出来向县长和观众谢幕时,那一甩一甩的空裤管却是没有了,留下一圈烧糊了的裤圈儿。 因了那烧糊的裤管,在台上的灯下显显明明着,因了台前的人还看见了他的半截腿如棒槌的头样露在黑糊的裤管外,且那棒槌似的断腿上还分明有两个被火烧起来的大燎泡,水亮亮在灯下闪着光,于是他谢幕、鞠躬时,那台下的掌声就越发地拼了命儿鼓着了。 所有人的手都鼓红了,把剧院墙壁上的白粉薄皮都鼓落下来了。 断腿猴谢了幕,瘸着走往台里时,那耙耧调的团长就在幕的后边等着他,一老脸的兴奋一老脸的笑,说断腿猴,恭贺你打响了第一炮,你要立马走红了,连县长都为你不停地鼓掌哩。断腿猴就对团长说:“团长呀,茅厕在哪儿,我尿到了裤上了。” 团长就立马扶着他往幕后的茅厕走去了,还告诉他说别紧张,正常哩,说他年轻上台出演时,第一次从台上下来也尿到裤上了。 无论如何说,大日子农历七月初九的试演是破天破地的成功了,从黄昏开始演到星月满天,那台下的掌声竟是没有断过呢。谁听说过一台绝术的演员都是瞎子、瘸子、瘫子、聋子和哑巴?谁见过在台上摆几个木桩,有柳木、桐木、槐木、楝木啥儿的,那瞎子桐花一辈子不知道云是白的、霞是红的,可她用那拐杖一敲就知道哪是桐木、哪是榆木、楝木或椿木?谁见过一个瘫媳妇能在一片树叶、桐叶、榆叶,哪怕又薄又脆的槐叶上能绣出小鸟儿、绣出一朵菊花或梅花?谁见过一个小儿麻痹症的病娃儿,他把他的残脚儿一缩,能把他的病脚伸到瓶子里,能将瓶子当鞋穿,丁当丁当穿着玻璃瓶儿在台上正跑一圈,倒跑一圈,还能穿着瓶儿在台上转几个车轮身,翻几个斤斗儿?还有单眼儿,用一根红丝线,咳一声的工夫儿,他能纫下十几根针。还说那盲桐花,虽双眼失明着,可人样儿又小又漂亮;虽是个盲女娃,可她耳聪呢,一个剧院都静着,让她站在台子正当央的处地上,你从台子东边丢下一根针,她能听见是一根铁丝从台东落在脚地了,你从台西丢下一分白钱落在一块地毯上,她能听出是一枚钢镚儿落在一块布上了。有观众不相信她是盲女娃,以为她都看见了,上台用黑布蒙了她的眼,把一个烟盒撕碎从中半空丢下去,她竟听出有一片树叶从她面前打着旋儿落下了。 桐花的聪耳听音是那天试演的压台儿戏,因已有观众的上台掺和,那节目就到了高潮哩。到了高潮,一台出演便戛然而止了。报幕员槐花谢幕说,出演到此结束了,说出演时间比预定的超出了半个钟点哩,说演员和县里的首长们都该休息了。 出演也就结束了。 像一桌好菜正吃到兴致上,各个菜盘都空了一模样,像一瓶酒刚喝出它的醇香时候见了底儿样,台下的人不得不从那座位上立站起来了。县长和前排的县干们也都立站起来了,鼓着掌,每个人都是一老脸的惊异和兴奋。谁能想到县长下了一次乡,竟带回这么一个绝术团,每个节目都叫人不敢相信的新奇哩,每个演员也都不敢让人相信他们是远乡僻壤的乡下残疾哩。而顶为重要的,是所有的县委、县政府的干部都通过受活人的出演,看到了一片列宁照耀的曙光了,看到购买列宁遗体所需的款项有了一棵摇钱的参天大树了,有了这棵树,到末了就准定会有把列宁遗体安放在魂魄山,使魂魄山成为取之不尽的银行哩。 试演的成功把县长的热血鼓荡起来了,上台和受活的演员一一握了手,嘱托他们回去烧一顿好的夜饭吃,又嘱托说,天热得很,下次出演每人都要带一把纸扇来,说买了纸扇开一张发票来,由县里报销掉,算县里给剧团发的第一批福利呢。握了手、说了话,县长就在掌声中由县干们簇拥着离开剧院了,又簇拥着到了县里的招待所。 在招待所石秘书和所长说了几句话,风快的,石秘书就在制式的文件报告纸上写出了一份请示报告来呈着递到县长面前了。 第七卷 枝掌声久经不息,酒也都一股脑儿喝下了呢(3) 报告上写着: 关于庆贺绝术团试演成功的晚宴请示 柳县长: 为庆贺我县受活绝术团首次试演成功,特将庆贺晚宴菜单呈上,请批示。 凉菜十个:大白菜心、小葱豆腐、水煮花生、油炸花生、水煮毛豆、生姜菜丝、黄瓜蘸酱、红酱大葱、芹菜姊妹、百合兄弟。 热菜十个:红烧兔肉、青炖野鸡、蘑菇烧鸭、大肠烧蒜、牛肉干烧、羊肉萝卜、猪肉三丁、鸡肉爆肝、红枣蚂蚱、青蛇白龙。 汤三个:三鲜汤、酸辣汤、甜羹汤。 柳县长接过报告仔细看了,拿笔在上面改了两样,在报告的末尾写了同意两个字,又签了自己的名字。快疾的,那报告就又到了招待所的所长手里了。立马间,十个素菜、十个荤菜也就端上了桌。 县长和县干们就在那招待所的餐厅喝了一场庆功酒。喝高时,县长在酒桌上吐了真言呢,说了一大堆惊人的话,做了一件惊坏了天地的事。 那是两间房子的大餐厅,酒足了,饭饱了,夜也已经深得如一眼枯井了,炊事员和服务员也都在门外打着瞌睡了,县长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把酒杯举在半空里,他扫了一眼他的部下们,说都把酒杯端起来,我最后问大家几句话。 县委、政府的干部就都满上酒,举在了半空里。 县长说:“今天就算召开了一个县常委的扩大会,我作为县常委的一号问大家一句话,也是向大家征求意见哩,希望大伙能畅所欲言,言无不尽哩。” 大家便都站在那儿举着杯,说县长你有话尽管说,我们都团结在你的周围哩。 县长说:“你们说我决定购买列宁遗体的决定英明不英明?” 大家一连声儿说英明哩,英明哩,是双槐县有史以来最英明的决定哩,要让双槐县八十一万人千秋万代受福哩。 县长问:“你们说我为筹建列宁森林公园和列宁纪念堂辛苦不辛苦?” 大家说,县长辛苦哩,我们都有目共睹哩。 县长问:“你们说受活的绝术团是不是双槐县的一棵摇钱树?” 大家说,何止是摇钱树,摇钱树你还得用力去摇哩,这受活出演团简直就是一条流着金子的河,你不用费力那钱每月都会流过来。 县长说:“现在都看见购买列宁遗体的希望了吧?” 所有的人就都无言地笑了呢,想到当初自己曾经偷偷笑话县长是异想天开时,都有些疚意挂在脸上了,对县长便有了无限的敬意哩。这时候,县长的脸上没了笑意了,一脸严肃在脸上厚着了。他立在那酒桌的正中央,一扬脖子把那一杯酒饮进肚子里,一冷猛地正着脸色说:“既然这样,我有一个建议着大家同意不同意——同意的就和我一样喝下这杯酒,不同意了就把这杯酒放下来,等于咱们今天只看了一场戏,吃了一次饭,没有召开啥儿会。” 就都把目光聚到县长的脸上了,等着县长那惊天动地的问话了。 县长庄庄重重说:“我建议,在魂魄山列宁纪念堂的右边地下挖一个一间房子大小的耳房来,这耳房和列宁遗体的正堂并着肩,待列宁遗体购买回来后,咱们发扬民主,实行无记名投票,看谁在我们这一届的领导班子里,对建造列宁森林公园和购买列宁遗体的贡献大,谁为全县百姓造福多,谁将来死后就和列宁遗体一块埋在那间耳房里,作为对他的永久纪念和感谢。” 县长说完了,他就望着满桌的同仁们。满桌的同仁似都被县长的建议惊着了,一时不知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屋子里漫满了酒菜味和夏天深夜的凉味儿。从窗外透进的月光到窗口便被屋里的灯光挡了回去了。可在屋子里,却能看见升起的月亮紧巴巴地贴在属于双槐县的天空中,像一块又亮又薄的一圆青绸挂在了天空呢。县长就那么举着空杯望着大伙儿,同仁们也都举着满杯望着同仁们。空气中有一股僵硬的冷味儿,在屋里窜来窜去的酒气的声音,如细风样在屋里吹动着。这当儿,过了久长久长一阵子,县长觉敏到了啥儿了,猛一下把他的空酒杯扔在桌上了,跟着那酒杯的破碎声,就有一个县委的副书记正着脸色问县长: “柳县长,你说的不是酒话吧?” 县长说:“我柳鹰雀一辈子没有醉过酒。” “我同意。”那副书记便梗着脖子把酒喝掉了。 一桌人就都如大梦初醒一样全都觉敏了,灵悟了,都说同意、同意哩,把手里的酒都灌进自己肚里了。 到夜又深得比枯井更深时,柳县长他们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从县招待所踩着月光出来了,也就正碰到受活的演员们,他们瘸瘸拐拐,相互地牵着或搀着,从剧场那儿收拾完了出演的台,吃了出演的夜饭儿,哼着耙耧的调歌,正踢踢踏踏往城西走着哩。 他们是住在县城西边的一个村落里。 第七卷 枝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1) 原来哟,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做制奇事的,他是为了做制奇事儿活着呢。有人是为了候等奇事儿活着呢,是为了候那奇事儿才终日过着常人的日子呢。就像柳县长,一瞬眼间,做制成立了这个绝术团,第一场试演也竟大获了成功呢。就像是县城里的百姓们,终于在这个夜间就遇着了候了上百年的奇事了。来日里,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子,说的便都是绝术团的出演了。说着说着,断腿猴那跳钉子就成了独腿过刀山,过火场就成了独腿过火海。单眼儿,本来吸口烟的工夫能纫七根九根针,说着说着就成了出口气的工夫能纫十七或十九根银 针了。马聋子的耳上放炮,本是能在耳前放上几个小炸炮,一传就传成能放二脚踢的炸雷大炮了。瘫媳妇是能在桐树叶上绣个知了、蚂蚱的,一传就传成能在树叶上绣龙刺凤了。还有盲桐花和老哑巴,把他们的绝术也神话到了没边没沿了,仿佛他们都不是这世上的残人了,是为了身上的绝术也才各自残了的。总而言之呢,受活的绝术惊天惊地呢,至来日,柳县长让再在剧院正式演一场,卖着门票试一试,一张门票大人为五块,孩娃三块钱。早先时,双槐县是连满世界都轰轰隆隆的电影也才一张门票五块钱,可没料到受活的绝术一张门票五块钱,半晌工夫也竟卖完了。买票的人竟都排成了长龙队,你挤我,我推你,动用了县里的公安也才有了一层秩序儿,有了秩序那卖票的窗口还是挤掉了几十双的鞋。有人买了票,找着鞋,笑嘻嘻地走掉了;有人买了票,不要那鞋了,也笑嘻嘻地光着一只脚丫走掉了。还有的孩娃儿,鞋被挤掉了,又没买到票,他或她就立在剧院门前的日头地里哭着骂着说: “日你娘呀,你们把我鞋给踢到了哪。” “日你奶呀,热死了我也没有买到票。” 到了黄昏里,那剧院门前就站着公安检票了。那买了一把一张三块钱绝术票的机灵人,他就把他的票都给卖掉了,一张票卖成五块了;买了一把五块钱一张的,他就敢一转手一张卖到七块、九块了。 再来日,那票价就水涨船高到九至十三块钱一张了。 再再来日里,票价就又一笼统涨到十五块钱一张了。十五块钱一张票,贵是贵了些,可那剧院也竟仅仅剩下了几个空座位。 三场演出后,县委、县政府的中心轴事便悄没声息地转着移着到了受活绝术团的出演上边了。不仅发文正式成立了双槐县残人绝术团,还确定了名誉团长、执行团长、业务副团长、宣传干事和财务部门及导演、化妆、灯光、监督等七七八八一连彻不消说的事。名誉团长是柳县长,执行团长是耙耧调的老团长。演员呢,那些受活的残人们,第一场出演紧张些,第二场出演放松些,第三场,就有些自如了。谁出演都和在受活庄口的人前说话做事差不多。因为出演卖钱了,县里就给受活人每人发了一百块的出演费。受活人就拿着那钱又说又笑了,又蹦又跳了。有人拿着那钱,上城街上给老人买了衣裳托人捎了回去了,有人买了城里孩娃的耍物,带给自家孩娃了,年轻的,他就买了烟抽了,买了酒喝了。槐花哩,她就买了城里姑女们用的唇膏、脸油啥儿的,而且哦,她竟就有一夜没有回到团里住,回来说她在城街上把路走错了,转了一夜哩,说后来碰到石秘书,石秘书把她介绍到了县政府的招待所。说招待所里如何的好,你不洗澡也有热水在那儿流。她还说,过些年她要嫁到城里来,要嫁一个和石秘书一模一样、有头有脸的圆全人。 受活人就都笑了她,说:“你忘了你是受活的儒妮子。” 她就恼怒了:“你才是儒妮子。”她说她正在长个儿,说她眼下就比她的姐们妹们高,一量呢,竟真的高出了一指儿,就都喜着说,槐花开始长个了,离开受活几天长了一指儿,要这样和玉蜀黍拔节样疯了地长,立马儿,不出三个月就从儒妮子长成了圆全姑女了。这么说道着,让她长着她的个,到了几天后,绝术团就连三赶四离开县城了。 虽然走的前一夜,槐花又没有回到团里的大铺上睡,可来日她却说,出演完了她去睡到她刚相熟的一个姐家了,除了榆花在没人时往她面前吐了一口痰,受活人谁也没有说啥儿,谁也没有想起该说啥儿呢,也就都到地区所在地的九都市里出演了。 在九都的出演哩,也是经了一番苦心谋划的。第一场出演是不卖门票的,时间赶在礼拜末,县长带着县里的班子全都随团到了市里呢,各人都动用了亲朋好友的情,赛着看谁送出去的门票多,看谁请的来看出演的人物大。于是哟,柳县长把地委牛书记请到了,别人把报社、电台、电视台的朋友也都请到了。因为地区最关心双槐县的书记到了剧院里,地委的机关领导也大都一家老少地来了哩。看了那绝术的表演呢,人物们的惊奇是不消去说的,戏场上掌声不断也是不消要说的。地委牛书记因了惊奇,为每个节目鼓掌手都拍得红肿了,而顶为重要的,是来日地区和市里的各家报纸都用半亩地的篇幅报道了双槐县绝术团的出演哩。报纸和电台、电视台,称受活庄的每个人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家,说出演团必然会为双槐县的经济腾飞插上比鹰有力、比凤凰美丽的翅膀哩。接下来,受活的绝术表演便成奇闻了,传遍了全市和地区的街街巷巷了,连市里三岁的孩娃都知晓市里来了一个天外残人绝术团,都要哭着唤着去看那出演了。 学校里便停课集体购票去看了。 工厂里便都一批批轮休放假让工人们去看了。 那些孝顺的儿娃们,便背着瘫在床上多年的父母去看了。看完了回来埋怨说,你也在床上瘫了半辈子,你咋就不会在树叶上绣花绣草呢,咋就连吃饭还得让我们端到床前呢。 那些家里有哑巴、聋子孩娃的父母,便领那聋哑孩娃去看了,看完了,便让他的哑巴孩娃练习“察颜观色”了,让聋子孩娃练习“耳上放炮”了。结果呢,他孩娃的耳朵就被炮崩得流血化脓了,那报纸就又立急地把这事情登在了报纸上,还在报上又用了几分地的大篇幅,警告市民尽可以观赏双槐县残人绝术团的出演,但一定不能强迫伤残的老人和孩娃们向绝术团的演员学习哩。这一来,绝术团便在九都市里名声大振了。第四天,正式售票出演时,一张门票四十九元,上千张门票一个钟点就被一抢而空了,像几十年前全县的人都到受活庄抢食讨粮样一抢而空了。 改日里,那门票就涨到一张七十九块钱了。 第三场,也就索性浮动到一张门票一张整钱了。 到末了,就稳在了甲级座位一百六十五元,乙级一百六十五元,丙级一百四十五元,均价一百八十五元。事情真是大出了人意呢,一张票卖到一百八十五元,那市里的票贩儿能一百八十五元买了卖到二百八十五元。票价又涨到每张二百零五元,贩儿们能卖到二百六十五元。竟真的是水涨船高哩。城里人都一笼统地疯了呢,像大人孩娃都得了羊角风,一说到双槐县残人绝术团,那大人孩娃就把饭碗、筷子放下了,兴奋得嘴角吐沫了;一说到有个断腿能从舞台上的火海里打着车轮飞过去,男娃们就要背着书包在马路边上翻着斤斗了,吓得开车的司机一老满脸的苍白立急立急地刹了车闸呢;说到有个瘫媳妇你给她一片树叶子,她一瞬眼间能在那树叶上绣出一只鸡,绣出一个猫,那学校的女孩娃们就在她们的作业本上画鸡、画猫了,描龙画凤了。 第七卷 枝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2) 真是呢,这城市的大街小巷都为受活人的出演疯了哩。它的工厂里,也是有许多的工人几年没了事做哩,没了工资哩,到了菜季里,要出城到乡下的菜地捡着菜叶维持生计呢,可这时,被左右邻居说动了,被有钱的人鼓荡起来了,仿佛不去看一次出演就白白活了呢,也便把捡垃圾,卖纸箱、酒瓶的钱从床头的草席下边一咬牙取了出来了,去买了一张最便宜的门票去看了。有病的人,本来是几个月都躺在床上不动的,曾经为吃西药便宜还是中药便宜不止一次算过呢,可到了这时候,就把那药钱取出来去买门票了看了出演了,说天大的病,再好的药,也没有神情喜悦重要哩。说精神好了,百病皆无了,也就不顾一切地去看了那出演。真是的,人疯了,汽车也疯了,公共汽车原是不从那叫长安剧院的门前过去的,可这时它就改了路线了,从那门前经过了。经过了,那环形车就挤挤拥拥,司机和售票员到月底的奖金就高出许多了。 汽车疯了,洋车子也跟着疯了呢,为了看出演,那剧院门前的角角落落都停满了洋车子。没地方停了的,就把他的洋车子举起来挂到树上了。挂到墙上了。挂到广告牌子上了呢。看洋车子人,他手里的小竹牌儿不够用了呢,就用硬纸剪成碎片儿,上边按上他的手印或签上他的名,当做凭证发给了骑洋车子的人,然后用一根草绳把地上、树上、墙上的洋车子一串一串捆在一起了。 洋车子疯了,电线杆子也疯了。原先它是不到半夜就要断电的,下半夜城市就陷进了黑暗里,可这当儿,它就通宵明亮了。灯泡很快就烧了,烧了很快就又换上新的了,因为那绝术团一夜要演两场呢,它得给来看下夜出演的人照路明道呢。 真是的,到了不可理喻的田地哩,绝术团原来是计划在长安剧院演出一周哟,结果一演就演了半个月,往下个剧院搬迁时,那剧院的经理也还生了气,把喝水的杯子摔在台上了,说: “我哪儿得罪了你们啦,你们咋说走就走呢。” 可和下一家剧院已经签下协约了,不走已经是不行的事情了。 没想到剧院和剧院为了争抢受活人的出演竟还闹了起来了。人家说有两家剧院的经理还你我打了架。最后由绝术团定夺去哪家出演时,绝术团没有选那有空调的上好的剧院呢,他们选了一家没有空调只有电扇的剧院哩。因为差的剧院座位多,能坐一千五百七十九个观众呢,而好剧院只有一千二百零一个座位子。 受活的绝术出演在九都疯成了,隆隆轰轰,惊天动地的疯成了,像耙耧山脉深处的一棵缺胳膊断腿的树,进了城,几天间就成了参天大树了;像受活房檐下的一棵病怏怏的黄苗草,离开受活,一瞬眼间就成了绿蓬茵茵的旺草了,开出了一片红黄绿蓝的硕大花朵了。 不可理喻呢。真的是不可理喻呢。柳县长从地区回到县里来,已经是受活人在市里二十一天出演到了三十三场。回到县上他依旧的没有回家呢,径直到县委常委的小会议室里开了一个常委会。会议室在县委办公楼的三层上,一排长圆桌,十几把硬木椅,墙上挂了几张伟人们的像和中国地图与双槐县的行政区域图,墙是白粉剥落的墙,地上是粗砾砾的洋灰地,那简陋的景况要比乡下路边的农机修理厂的车间好得多。就在这三间通屋的会屋里,后晌的日头明亮晃晃的在天空照耀着,日光到了会屋这儿却被云彩遮挡了,有风哩,开着窗,那风就凉凉爽爽从窗里吹进来,也便满屋都是爽快了。因了没有歇午觉,上百公里的路上都被绝术团的成功激荡得没有了安分的心。这当儿,柳县长兴奋得有些瞌睡了,也便脱了鞋,躺在常委的会议桌子上,光脚对着窗口睡着了。还有了惊蛰闷雷样的打鼾声,一声悠然,一声短促地响在屋子里,把墙上的地图都震得哗哗作响了。 一会的工夫,七个常委们也就到齐了。 到齐了,柳县长也是知晓的,可知晓他也还是又打着鼾声睡了一会儿,让常委们在那会议室里干等着,直到过了个把儿钟,终于让那阵瞌睡走了去。走了去,睡醒来,揉揉眼,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柳县长就又一身的精神了。他光脚蹴在会议桌正头的椅脸上,让大家分开来坐在两边儿,然后便如同往日样,在会议开始前独自抠了一会脚指头。抠脚指头也并不是因为柳县长的脚指头脏,脚趾缝里痒。大家都是县委副书记或常务副县长,这当儿县长抠抠脚指头,让会议闷在那,让出门都是人五人六的县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县长们等在那,和大家开会、领导总要迟到一会是一个意味儿。柳县长不迟到,他总是第一个到达会议室,然后等都到齐了,坐好了,准备开会了,他抠一会脚指头,这样到会的人就又得了一次提醒哩,晓白自己如何的能耐与威风,也都是柳县长的部下呢,都要在柳县长面前温顺绵软哩。柳县长抠脚指头的工夫并不长,也就是别的常委泡杯茶水的工夫儿,有筷子长短吧,抠完了,把双手拿在桌脸上拍一拍,像耙耧人锄完地了擦擦锄,然后他就将双脚从椅脸上挪下去,趿着鞋,端上泡好的茶水喝一口,笑笑说:“对不起大家了,我又邋遢了,成了狼遢子①。”然后就把脸色正起来,庄庄重重道:“都把笔拿出来,把笔记本取出来,做好记录,帮我算上一笔账。” 常委们也就取了笔,拿了本,伏在桌上等着记录了。 县长说:“你们算一算,一张门票甲级二百五十五元,乙级二百三十五元,丙级二百零五元,平均每张少算些,按二百三十一块钱,每天演一场,每演一场平均卖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张票,每天能挣多少钱?可要一天演两场,那一天又能挣到多少钱?算一算,快一些,你们都帮我算算这笔账。”说到这,柳县长也就歇了嘴,瞟了一眼常委们,看大家都在本上记着他说的数字了,都写着那些算术公式了,屋子里一片孩娃们在教室做作业的声音了,就又咳了一声儿,扯着红哗哗的嗓门说:“都不用算了吧,我已经算过了,平均每场出演卖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张票,每张票平均二百三十一块钱,这一场出演就是二十五万五千二百五十五块。日他奶奶呀,咱们大方些,不要那五千二百五十五块钱,把五千二百五十五块钱去掉,一天演一场是二十五万块,演两场就是五十万。一天他妈的五十万,两天就是一百万,二十天就是一千万,二百天就是一个亿。一个亿到底有多少钱?把银行新出的百元票子捆成一万块钱一捆儿,那就是一万捆。一万捆垒起来有多高,那要从脚底儿垒到楼顶上。” 说到楼顶上,柳县长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落下目光时,他看见常委都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呢,看见每个常委的脸上都泛着晨当儿日出东方的红,每个人的目光都亮得如日光下的玻璃球儿样。还看见因为他话儿说得快,嗓门扯得开,吐沫星儿如雨点样把面前的会议桌子淋湿了一片儿。就近的一个副县长,怕他的吐沫星儿溅到脸上去,把身子朝远的处地歪了歪。这一歪,柳县长有些不太高兴了,瞪了他一眼,那副县长慌忙又把自己的椅子往县长身边拉了拉,像等着县长的吐沫星儿淋着样。怕溅到身上你就怕着吧,县长越发把说话的方向扭到副县长的面前了,让原来落到桌上的吐沫星儿一股脑儿都落到了那个副县长的脸上去,且又故意把嗓门扯得更开些,把头抬得更高些,让满会议室、满楼道、满天下和满世界都是了他昂奋奋的讲话声,像来开会的不是几个常委们,而是全县的万人大会哩。有十万人参加的大会哩。有百万人参加的大会哩。柳县长就那么大放排炮地算着账,隆隆轰轰地讲着话,一老天下便都是了他的吼叫了。 第七卷 枝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3) “双槐县从此就要腾飞起来了——一个绝术团演出二百天能挣一个亿,四百天就是两个亿——当然啦,你不能保证绝术团每天都能演两场,从这个剧院转到那个剧院里,那布景、那灯光,那七七八八的一折腾,这一天就算过去了,这一天就少收入五十万块钱了,还有要从这个城市搬到那个城市呢,从这个地区搬到那个地区呢,也许一折腾,装汽车、坐火车,要耽误几天呢,少演几天就是几百万块钱呢。还有绝术团员们的工资和奖金。每个演员出演一场得给他们发半张大票,演两场就是一张大票子。他们一天挣一张,一个月他们就有三千块钱,三千块钱就比我县长多拿两倍了——不过呢,多劳多得嘛——他们每天给我们挣回五十万,每人每月两三千块钱就让他们拿去吧,可账我们得算清楚——一人三千,十人三万,六十七个一个月就是二十万零一千元。——这样一算大家就都明白了,其实二百天你是挣不到一个亿。二百天挣不到,三百天行不行?三百天不行,一年行不行?” 这话是问着大家的话,也是告诉大家肯定一年能挣回一个亿的钱。因了是肯定,说到这,县长就一冷猛地立站他坐的凳上了,就立站到凳上手舞足蹈了,像鹰在天空飞着一样了。 “我告诉大家吧,从九都回来我一路上算过了这笔大账了。因为我们双槐县绝术团的绝术员都是残疾人,是残疾国家就不收一分税。不收税,每挣一分钱,就都是我们县财政的收入呢。我出去这二十一天,出演了三十三场,县财政的账上已经汇回来了七百零一万。这样儿,你们说我们还怕凑不起购买列宁遗体的这笔天款吗?不要说地区还要给我们一大笔的扶贫款,就是不给我们也不愁凑不起这笔天款了。” 说到不愁凑不起这笔天款时,县长把胳膊在空中挥了挥,又猛地朝地上压一下,然后呢,他弯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从椅子上跳到了常委会的会议桌上了。把常委们都吓得将身子朝后仰去了,把椅子朝后挪去了。柳县长是不管这些的,他是一县之长哩,不消去顾了这些的。他立在那一长排涂着红漆的桌子上,没有低头看他身下的常委们。因着站得高,望得远,他就隔着窗户看见县委楼的过道上都站满了县委机关的干部们,鸦鸦黑黑一大片,都挤在会议室的门口和窗口,抻长着脖子往里瞅,像在地区看受活人出演的城市人样在隔着门窗看他出演哩,听他说演呢。还有县委楼前的空地上,不知咋的人们就都知道县长从地区带回的喜讯了,都听到县长在三楼会议室的说演了,也便在那门前站满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和县里的工作人员了。 七月的日头依然是烈烈酷酷呢,县委门前的脚地也是洋灰脚地儿,日头在那地上晒了一整天,蓄蕴下的热气是能把鸡蛋煮熟哩,可人们却都立在那片脚地上,个个都是一老满脸的汗,踮脚抬头、扯筋拽肉地盯着三楼窗口上县长的身影儿,听着县长那红灿烂烂的说演声。 县长唤着、叫着说演道: “我告诉你们吧,双槐县从今年底、明年儿初,就再也不是起原先的双槐县了呢——今年底或者明年初,我们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放在列宁森林公园的纪念堂。那当儿,游人每天就成百上千了。一张门票一百块,十个人就是一千块,一百个人就是一万块,一千个人就是十万块,一万个人就是一百万块钱呀!” 县长在常委会议室的会议桌上吼着说演着,他的声音像雷阵雨样大雨倾盆哩,把县委、县政府的办公楼和大院全都淋湿了,浇了满地的水。盘算着,说演着,他掰着自个的手指头,当把这笔巨账算到人人清白了,明晓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每天列宁公园的门票就是一百万块钱时,他把他的说演顿住了,把自个的双手捏成拳头硬在胸前面,像老鹰飞在天空收了翅膀翔滑呢,要滑着朝地面俯视呢。他便俯视到了每个常委为了能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说演,能看清楚他说演时的动作和表情,都又一次把椅子朝身后拉了拉。他看见走廊上有人把会议室的屋门推开了一条缝,机关干部的脸都挤在那门缝和窗口上,脸成条儿了,成了扁平了,看见楼下大院那片宽敞的场地上,不仅立站满了人,还有人站到院子中央处地儿的水池沿上去,爬到水池里的假山上边了。他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惊异的光,每个人的眼都睁得和日头、月亮一样明亮哩。于是哦,他就把嗓子撕扯得和城门一样宽敞了,把讲话的声音提高到山头云上了,人也又像鹰一样展开翅膀飞飞翔翔了。 他吼着说: “一天一百万,十天一千万,三个月就是一个亿,一年就是三点七亿。三点七亿,可这三点七亿说的都是去参观列宁遗体的门票哩。可列宁森林公园那儿除了列宁纪念堂,还有九龙瀑布和千亩松柏林,万亩动物山,有登山看日出,下山看天湖,鹿回头,天仙池,青龙白蛇洞,芳香百草园——那儿有看不完的风景哩,你只要上了魂魄山,看了列宁纪念堂,你就得不停地买门票,就要在那山上住宿一夜两夜哩。这一住,你住店要掏店钱,吃饭要掏饭钱。用一包擦嘴的纸也要两块钱——你们算一算,一个游客上一次山让他在那山上最少花掉五百块,那一万个旅客要给我们县留下多少钱?要给我们留下五百万块钱呀!可他要不止花了五百块而是花了一千块,花了一千三百、一千五百块钱呢?可要到了春天那旅乐的旺季,一天不只是来一万游乐客,而是来了一点五万游客呢?来了二点五万、来了三万个游客呢?” 再扫一眼楼上楼下、身前身后的干部们、听众们,县长他又喝了一口水,嗓门稍稍小了些,像到了开会总结的时候样,很无奈地笑了笑: “我真的是算不过来这笔账了呢,请你们算算吧,你们算算咱们双槐县到那时候一年要收入多少钱——到了那时候,问题不是出在能收入多少钱,而是有了这么多钱怎样花出去。花出去才是难事哩。” 再瞟一眼楼上楼下人人都是一脸光亮的听众们、观众们,县长冷猛地又把他的嗓子扯得比城门更宽了,声音高过云霄了: “——花钱成了最困难的事情呀!扩大街、盖楼房,那能用掉多少钱?把县委、县政府的大楼盖到半天里,各部、局委都盖一栋办公楼,你就是都用黄金刷墙、铺地,可楼盖起来了,那源源不断的钱也还是要往财政局的账上流的呀,像一条大河每天往县里流的都是金子呀。人能吃多少?人能花多少?全县农民不种地,每个月你都坐在田头发工资,可到末了你还是有花不完的钱;不种地你着急,你着急你就把所有的田地都种上花和草,让那田地里一年四季都青青绿绿呢,都花红花黄呢,四季飘香呢,可你四季飘香了,到处都是花草了,那游人就更加多了呢。游人更多了,你的钱就更加花不完了呢——双槐县变成了挣钱容易花钱难的县,那时候你们说咋办呀?到底咋办呀?!我这当县长的是不知道咋办哩,我这当县长的只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把列宁森林公园建起来,钱花不完了,像秋天来了,地上扫不完了树叶一样呢,让你们为花不完钱犯愁哩,那时候各家各户都钱多得吃饭也不香,觉也睡不着了呢。为钱花不出去家家户户做了大难了。做了大难那就不是我县长的事情了,那就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了,那就是我们双槐县的革命和建设遇到了新的难题了,要有比我更有能耐的县长才能来解决这个难题了,要有地区和省里来调查研究上十天半月、半年三个月才能解决掉这个难题哩……” 絮言: ①狼遢子:方言。即如狼窝的幼狼一样不知收拾自己,所以称为狼遢子。 第七卷 枝成立两个绝术团,一转眼都是楼瓦雪片了(1) 日头西偏的当儿,县里开完了常委会。大院里,已经开始静静安安了。散了会,人员都怀着兴奋去了呢。楼上有电扇的办公室,也都关了电扇了,锁了抽屉和办公室的房门了。走道上静得只还有那个扫地、倒垃圾的临时工了呢。这时候,县长踩着安静像踩着棉花样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了。 他该回家了。该到他的敬仰堂①里去一趟,回家和媳妇睡在一起了。 他有多少、多少天都没有回家了,没有进那敬仰堂里了。 因了受活绝术团出演的大功告成,因了他一晌儿在常委会上的滔滔说演,使他在兴奋之后感到了渴累呢,于是他就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儿喝了水,把秘书和办公室的人员全都打发去,独自品味了半天说演的兴奋和购买列宁遗体中各个环节上的事,到末了,落日从他的窗上退下了,像一面红绸悄没声息地抽去了,他也就从兴奋和累劳中歇了过来了。 窗外的天空是阴郁沉闷哩,大街上也都静了下来了。依稀着能看见、听见夜蝙蝠在黄昏之前飞出来在楼前的响动哩。他想起来他有将近两个月没有回家了,和媳妇赌气说他能三个月不回家,可那毕竟都是赌气的话,哪能说不回就真的不回呢。他该回去看看了,该把这两个月他组建受活团和领着受活团到地区出演的事,到敬仰堂里面壁默祷一阵子,然后呢,吃夜饭,看电视,和媳妇上床睡觉去。 他冷猛地就想到和女人受活的事情了。 想到自个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和女人受活了,像孩娃们冷丁儿想起自个把稀罕的糖果舍不得吃掉藏到一边了,可因了这藏着,却又反而很久地忘了呢,因此就在嘴角挂了笑,从凳上立起来,咕咕地喝掉杯里的水,立马地起身回家了。 然而,然而哟,和唱戏一样巧合着,他欲要走了时,拉开办公室的屋门时,却看见了他最烦厌的一个人。看见受活庄的茅枝婆竟提着一个包袱,倚着她的灰铝拐杖竖在门口上。这样儿,一下子他便怔住了。他知晓她在门口等着,是要来说那让受活人退社的事。他想起他在一个月前是给她写了退社的条子的,是答应过她让她十天、半月后来县里办理退社手续的,于是心里升起的回家和女人受活的心绪便立马消散了,若了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呢。可是他,却是笑着哩,惊讶地笑着说:“呀,茅枝婆,是你呀,进来,你快进来呀。” 茅枝婆便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她并不生疏哩,从壬辰年她和她男人石匠第一次到这个院落找了那红四的县委书记入社起,到庚子年里石匠殉世,之后几十年她便不间断要到这院里找书记和县长闹着退社了。闹退社闹了三十多年哩,三十多年,县委那红瓦房子都换成楼房了,换成楼房,这楼房都又破破烂烂了。第一任的县委杨书记都当了地委书记了。当了地委书记都不知离休到哪了。到现在,地委书记都换了几任了,姓马的、姓林的、姓粟的,现在又是一个姓牛的。这县委的办公楼,起原先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洋灰脚地都让岁月蚀腐得坑坑洼洼了,墙上那云白的粉灰都发黄剥落了。那半空里吊着的电棒管儿,十几年前她第一次见着时,炽白得和雪一样呢,可这忽儿竟都挂了蛛网了,灯亮着也不觉得明光哩,且那电棒管儿两头都已经烧出锅底的黑色了,只有那中间半擀杖长的光明了。 茅枝婆走进来,绕了四墙看了一会儿,最后把目光落在县长办公桌边墙上那张双槐县区域图上瞟了瞟,就把县长写的那张抓紧让受活退出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管辖的条子铺到县长的办公桌上了。她说:“我来县上等你半月啦,听说你领着受活人去地区出演了。出演还好吧?” 县长脸上浮着笑: “你猜你们受活人每月每人能挣多少钱?” 茅枝婆把包袱搁在脚地上,坐在县长对面说: “我不管多少钱,我是来办那退社手续哩。” 县长就又拿起他亲手写的字纸看了一遍儿,说: “他们每人每月能挣两三千块钱哩,两千块钱能盖一间大瓦房,出演三五个月,他们每人都能回到庄里盖一所楼房了。” 茅枝婆又把地上的粗布包袱从脚地提起来放到怀里去,像那包袱会一冷猛被人抢走样,然后她不屑地瞟了县长一眼说: “你说你的天书吧,我是来办退社手续哩。” 县长梗着脖子道: “真的哩,看受活出演的人都疯啦,每场都人山人海哩,你要参加绝术团,我保证你一月也有两三千块钱的收入哩。” 茅枝婆又动动手里的蓝包袱: “我不去。” 县长问: “给你五千去不去?” 茅枝婆说: “一万也不去。” 县长问: “那包袱里是你的寿衣吧?” 茅枝婆说: “我想了,下了决心了,这一回你要不给受活办退社手续我就穿着寿衣死在你家里或死在你的办公室。” 县长就庄重了脸色了: “受活退社的事我们刚刚开了常委会,研究过了呢。常委们一致同意我的意见哩。说今年底、明年初一定让受活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里退出去,从明年的头一天开始,受活就再不归柏子乡和双槐县的辖管了。” 茅枝婆就那么望着柳县长,不敢相信样,又紧儿追着问: “柳县长,这不会变了吧?” 县长说: “我姓柳的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 她又问: “那今儿天黑了,明儿能办了手续让我拿上文件吧?” 县长说: “下发到全县委、局、各乡、各村委会的红头文件随时都可以印发下去哩,可今儿常委会上有常委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呢。” 茅枝婆老昏的双眼立马瞪着了。 第七卷 枝成立两个绝术团,一转眼都是楼瓦雪片了(2) 县长说: “常委们提出了一个条件哩。说你们受活庄男女老少的残疾是一百六十九人,可成立一个绝术团才用了不到六十七个。说其实你们庄可以再成立一个绝术团,让别的聋子也练习隔耳放炮啥儿的,让别的瘸子也练习翻刀山和过火海,让别的瞎子也练习聪耳朵听音啥儿的,常委们说,只要你把第二个绝术团拉起来,今年十二月底前,县里就一定把红头文件发下去,明年初一你们受活就不再是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的受活了。你们就彻底自由了。天也不管了,地也不收了,过你们往年的天堂日子了。” 说完了,县长就盯着茅枝婆的脸。他们中间相隔着一张桌子哩,相隔着几尺的距离呢。落日已经西去许多了,黄昏款款地铺上窗子了。窗外的夜蝙蝠也一只挨着一只飞动了。屋子里些微地昏暗着,可这样县长还是看见茅枝婆的嘴角风吹草动地牵了牵,原先脸上的光亮和疑惑成了灰色了,和昏黄融在一块了。 县长说: “县委、县政府是为了你们受活好。成立两个绝术团,让你们受活每家都有人参加,每家到年底都有一大笔的收入哩,每家到明年都可以盖瓦房楼房哩,那时候一个庄子就都是楼瓦雪片了。” 县长说: “你仔细想一想,明年退了社,你们受活就没公章了,各家各户都没有户口本儿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差不多已经不是世界上的人了呢,赶集当然可以四处儿去赶集,可你们没有公章就没个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你们庄就不能出远门去做生意了。更不能打着双槐县绝术一团、二团的旗号去进行绝术出演了。” 县长说: “你仔细琢磨吧,要同意咱们连夜就可以签一份协议书。你答应再给县上成立一个绝术团。这两个绝术团为县上出演到今年底,我保证你每个演员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块钱,保证年底发文件,从明年的头天起,受活就彻着底儿算退出柏树子乡和双槐县。” 县长说: “从解放到现在,双槐县换了七任县长、九任书记了,你茅枝婆为退社跑了三十七年了,可我这一转眼工夫就全都答应你了呢。” 县长说: “我帮你的忙,你也得帮我的忙。啥儿事都是有来有往哩。你答应我再成立一个绝术团,我答应你从明年头天起,受活就彻底儿退社,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也该是两情两愿哩。” 县长说: “你答应不答应?天都黑了呢。” 县长说: “你再仔细想一想,我这也是想在受活退社之前给受活人再办一件好事哩。如果你们退了社,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魄山上了,那时候,全县愁的不是没钱花,愁的是钱多得没处地儿花。到时候,你们受活可是要穷得吃盐没钱哩,买醋没钱哩。不是退社,是想再入乡、入县可就不行啦,所以你该再组织一个绝术团,让受活各家各户都立马挣上一大笔儿钱,这样就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和受活哩。” 县长说: “就这吧,你再想一想,明儿一上班你再答复我。” 县长说: “你看,日头都从窗户这儿彻底退下了,你是住在哪?我派人去送你,把你的吃住安顿好一些。” 县长说: “走。该走了。” 第七卷 枝成立两个绝术团,一转眼都是楼瓦雪片了(3) 说着县长就从他的椅子上立了起来了。窗外的落日也应着县长的话音从办公楼的墙上缩着萎到地面了,屋子里的灯光倒显得明亮哩。这时候,茅枝婆就望着县长,又把她手中的寿衣包袱放在椅子腿边了。有一个寿袍的黑绸角儿从包袱口里露出来,因着袍沿上绣了灿黄的丝,那儿就如开盛了一朵黄蕊的黑寿花儿了。 县长看着那朵黑花儿。 茅枝望着县长的脸: “再拉一旗人到外面世上出演得有多少个?” 县长就把目光从那黑寿花上挪开了: “瞎聋瘸拐和哑巴,再有三五十个就够了。” 茅枝婆说: “可他们没有绝术哩?” 县长淡淡笑了笑: “只要有一丁点儿就行哩。” 茅枝便大了嗓音了: “那我就给你挑上几十个,可今儿你不光得把说的都写到纸上去,还要把县委、县政府的章都盖上,把你的手印也按上。受活人不管你能不能买回列宁遗体哩,横竖是一到年底就不再出演啦,横竖一到明年就不再归县里、乡里辖管了;横竖你每月得给受活人发上三千块的工资哩。” 事情就是这样呢,也就立马谈妥了。茅枝婆是没有不应的理由的,也就一笼统地全都应下了。县长也把茅枝婆说的全都应下了。 大楼里的灯都深黑着,那扫地的人也从楼道里边消失了。一栋楼像没了人烟了,可县长打开屋门在走廊上唤了一嗓子:“有人没?”这就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人员了。县长就让那人立马通知办公室的人,说让他们丢下饭碗跑步到我办公室。这样呢,茅枝婆就在这一夜紧赶紧儿和双槐县委、县政府,和主持全县工作的县长签了一份协约合同书,那协约合同条条款款都写得晓白哩,一字一句都有着大法的效用呢。 协议书上的两页款文是这样写着的: 甲方:耙耧深处受活庄 乙方:双槐县委、县政府 由于历史的原因,几十年来受活庄一直强烈要求退社想重新回到他们原有的所谓自由、受活的日子里。鉴于上述情况,经双方协商同意,关于受活庄退社一事,与县委、县政府达成如下协议: 一、受活庄必须组建两个绝术团,分别为双槐县绝术一团、二团,每个团不得少于五十人(一团已成立),二团必须在十天之内成立完毕。 二、两个团其管理权和出演权全部归属双槐县。双槐县保证受活人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元。 三、两个团出演的结束时间为该年度最后一天,即腊月三十日子时。子时一过,两个团即与双槐县再无任何行政与经济关系。 四、从该年最后一日子时起,受活庄再不从属于双槐县与柏树子乡辖管,即成为世上的自由村庄。该庄任何人员、土地、树木、河流与其他的方方面面,都与县、乡无关。县、乡任何人员不得干涉受活庄的任何事务。但受活一旦遇有天灾人祸,双槐县和柏树子乡,有义务进行无偿帮助。 五、随着绝术一团、二团出演合同最后日期的临近,县里必须在今年年底前,将《关于受活庄永远不再归属于任何县、乡辖管》的正式文件发至全县各部、局委,乡政府和全县各个村委会。 自然,在协约的末一页上,是县委、县政府的鲜红大印和双方代理人县长与茅枝婆的签名哩。不光是签名,应了茅枝婆烈烈的邀约,县长还在自己的名下按了私印和手印,茅枝婆也在自己的名下按了手印儿。这样呢,那一页白纸上就红啦啦的一片了,便如了耙耧山脉雪天里盛着的野色梅红了。 一切都已圆满了,连茅枝婆也派人送到县里的招待所安顿下来了,且也都说好明天送她回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去组建双槐县绝术表演二团了。就是说,喷金流银的绝术团由一个变成两个了,筹资购买列宁遗体的时日就又缩短一半了。就是说,今年是准定可以把列宁遗体买回到双槐县,安置在魂魄山上了。 事情已经大功大捷了,柳县长不能不去他的敬仰堂里了。 第七卷 枝絮言——敬仰堂(1) ①敬仰堂:敬仰堂又叫圣堂。圣堂之事,得从辛丑和壬寅年说起。因为那时的饥饿与灾荒,柳鹰雀就最终成了社校柳老师的养子,也名正言顺的成了社校的孩子,即社校娃。饭时,他端着饭碗到那社校的食堂去;课时,他端着凳子和那些的党员干部们一块走进教室里。听老师一句一句在那念文件,学报纸,读社论,翻看领袖们那大本的书,有党员、干部在教室里抽烟打瞌睡,可他却总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养父的念与讲,看着养父在教室的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又一行的粉笔正楷字。既然是社校,讲的课自然是伟人理论,自然是马列 主义的经济、政治和哲学。鹰雀是不懂那理论,可他听着听着就会认字了,就能写字了,不到十岁就能把报纸上的文章丢桃捡枣地读下来。到了十二岁,老师的媳妇丢下老师跟着邻县的一个干部逃走后,做了那干部的太太,他就正式从社校娃成了柳老师的养子,开始正经八百地读书与学习。然就这时候,丙午年开始了旷前的“文化大革命”,革命就想起城郊社校那惟一的老师家里是富农,是敌人,是敌人在讲台上每天念着伟大的书。于是就有了一张盖着县委红印的通知到了社校里,免了柳老师的老师,让他做了社校看大门和扫院子的人。于是,柳老师有了忧郁症,一天到晚离不开中药,几年后,鹰雀十六岁,妹妹九岁时,柳老师五十六岁那一天,他突然心绞痛,躺在床上,满头大汗,把半张床铺都湿了。正是秋忙时,学校是淡季,干部们都回了家,妹妹柳絮也到了城里同学家,社校的大院里,只还有鹰雀和养父。天气闷热,树叶都病恹恹地耷拉着,知了的叫声和鞭子一样长。蹲在自家的床头上,柳老师揪着自己胸前的布衫,用拳头顶紧自己的胸口,脸上白云飘飘,没有一丝血色。这时候,鹰雀从外面进来了,叫着爹——爹,就要背着柳老师往县城的医院里跑。 柳老师却向他摆了手,细细看了他一会,说鹰雀呀,你过了十六啦,比我还高哩,我把你妹妹柳絮交给你,你能把她养大吗? 柳鹰雀感到了事情的了不得,他向养父点了一下头,然而接下来,养父说的话却让他不知所措了。养父说让你养她一辈子,你愿意不愿意?说我怕她长大会像她娘,会水性杨花;可你自小就长在社校里,十三岁就能和那些干部一样做社校的卷子了,我想你这辈子会有大出息。你有大出息,她就不会和她娘一样了。她娘是嫌我一辈子没有出息才跟人跑了的。你要有出息,要能和她结婚我死了也就安心了,也就没有白把你从学校门口捡回来,没有白替你和柳絮操这十年心。说到这儿时,养父眼上挂了泪,不知是因着心绞痛那泪才挂在眼上的,还是他内心深处感到了人生的悲凉才使他流出了泪。他一脸都是苍白和苍黄,泪从脸上滚下时,像从飘在坟地的纸上滚过样。 望着养父的脸,鹰雀又向养父点了一下头。点过了,他又说,可我能有啥儿出息呀? 校院里安静无边,乌鸦的叫声从门外的树上黑漆漆地跌下来,他点了头,养父的脸上就有了笑容,像一层薄薄的萤光亮在夏夜里。然后呢,养父就从床里往床边挪了挪,坐在床边上,擦了额上的汗,拉过鹰雀的手,将一把钥匙放到他手里,说你去把学校仓库东边的屋门打开来。去看看那屋子,你一辈子就有出息了。就知道该咋样出息了。出息大小靠自己,靠命运,靠造化,可你去了那屋里,这辈子就是只当个公社书记,也算你爹在你的出息上尽了力,算你爹被当官的人叫了一辈子老师,终也算教了自己的孩子如何从政做官了。 鹰雀便捏着那把汗淋淋的钥匙,在养父的床前圣庄庄①地立站着,像找到了通往圣处的路道又不敢抬脚前去样。 养父说,我这一生的收获都在那仓库里,去看吧,看了你一辈子就会努力出息啦。 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呢,好像并没看见什么,又好像看见了一条通往深远的路,还好像看见幽暗深处隐约亮着的一盏灯。日光明明亮亮,把社校的四面八方照得烫手刺眼。从校门口穿过校院落,到东边那几间库房时,他不知道会在那一间屋里看见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惴惴的,到那几间仓库的最东边,立下来,定了神,打开锁,推开门,首先看见原来依靠在门上的日光哗地一下倒在了屋子里,像一面席样瘫倒在地面上。究其实,这屋子也同样是一间仓库房,只不过那三间库里堆满了学校的车棚子、车轮子、老梯子、旧黑板、旧凳旧椅子和课桌什么的,还有党员干部不来进修上课时,收进屋里的锅、碗、筷子和菜盆、菜盘什么的。而这间库房里,是不堆放那些杂物的。它码满了学校的课本和资料。原来,它是一大间图书室,是书库。所不同的是,这书不在书架上,都齐齐的码在靠墙摆着的一圈桌子上。屋里墙上糊了一层旧报纸,地上铺了砖,房顶用草席和苇棵织了棚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干霉的气味。柳鹰雀立在门口,像走错了路样木呆着。他没有立马从那屋里看出什么异样来,没有看到养父说的那屋里一看你就会有出息的那样东西来,更没有找到养父说的甚至你一看会有大出息的那样神秘的东西在哪儿。 屋子里安静至极。就在这安静中,鹰雀朝屋里走过去,他开始沿着第一张书桌往里看,发现每一张桌上码砌的书,其实和人家的图书室、资料室摆的完全不一样,一个人的著作是摆在一起的,可每一个人的著作在桌上都被码成了塔状,第一层铺满半张桌,第二层,朝后退缩了两寸宽,第三层又朝后退了两寸宽,到了顶层便像塔顶一样了,只有几本竖在那。因为是社校,那书里没有小说类的闲杂和消遣,都是政治、经济、哲学类。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布纹封面全集,还有他们著作的分册。有列宁、斯大林的全部著作。还有黑格尔③、康德⑤、费尔巴哈⑦、圣西门⑨、傅立叶紒紜矠、胡志明紒紞矠、季米特洛夫紒紡矠、铁托紒紤矠、金日成紒紦矠等等,有的一种书就有上百册,像《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剩余价值论》和《列宁文集》,有的却只有一本半册,如霍尔巴赫紓紜矠的《被揭穿了的基督教》、费尔巴哈的《未来哲学原理》和洛克紓紞矠的《人类理智论》,斯密紓紡矠的《国富论》。一本书窝在那大堆著述里,就像一片叶子落在林地样,只是那本书被鹰雀的养父从书堆中抽出来放在了塔式书堆顶上了,也就突兀出来了。不消说,那屋里最多的是毛泽东的书,像四卷本的《毛泽东文集》和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少说有几百上千套,单他的书就占了那屋里八张桌子的三张半,用塔式码起来,每高一层只缩退一寸宽,到顶层那书便挨着棚顶了。当然,单把这些书归类码成塔,柳老师是不会说他在社校教了半辈子书,和种了半生庄稼样,收获都在这屋里。鹰雀从第一桌上瞅过去,先看到的第一塔码的是马克思的书,第二塔码的是恩格斯的书,第三是列宁的书,第四是斯大林的书,第五是毛泽东的书,第六是季米特洛夫的书,第七是胡志明的书,第八是铁托的书,之后是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的书。接下来,依着这次序,他看见这每一塔顶的一本书页里,竟都夹着一张纸。 他把马克思的书塔顶上夹的纸抽出来,见那纸上和码的书一样,画着一面台式塔,从底层朝上看,第一层写着: 马克思戊寅虎年立夏生于德国莱茵省特利尔城。 第二层写着: 庚寅虎年刚过十一岁,马克思进入特利尔的威廉中心。 第三层: 乙未羊年十七岁,马克思进入波恩大学法律系,加入黑格尔派的“博士俱乐部”。 第四层:壬寅虎年过了二十三岁,马克思写出第一篇论文《论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并任《莱茵报》主编;下年,与燕妮结婚。 第七层:乙巳蛇年二十七岁,马克思被法国驱逐出境至比利时的布鲁塞尔。 第十七层:壬戌狗年四十三岁,马克思开始写作《资本论》。 第三十层:癸未羊年不到七十三岁,于雨水与惊蛰间逝世,成为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领袖。 他把恩格斯书塔顶上的纸页抽出来。 把列宁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斯大林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毛主席书塔上的纸抽出来…… 第七卷 枝絮言——敬仰堂(2) 他发现在恩格斯那第一层里写着癸辰龙年生于莱茵省巴门市一个资本家家庭的一行字下面画着一条铅笔线; 发现在列宁的第一层塔格里写着庚午马年列宁生于普通工人家庭的字下面,画着一条红。发现的第三十五层里写着丁巳蛇年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四十七岁的列宁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 发现在斯大林的塔格的底层里写着己卯兔年斯大林生于格鲁吉亚一个穷人家里,父母都是农奴,一家人靠父亲做鞋为生的字下面画了三条红;在顶层塔格写着甲子鼠年、民国十三年列宁病逝,斯大林接班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下面也有三条红;发现在毛泽东的塔格的底层里写着癸巳蛇年毛主席出生于韶山冲一户农家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而在第九格里写着丁卯兔年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全国处于一片白色恐怖,共产党在汉口召开八七会议,毛泽东被补选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在第十层格里写着秋收起义四个字的下面画着三条红,在乙亥年毛主席过了四十一岁就在遵义会议上确立了他在中央的核心领导地位的下画了三条红,在乙酉年毛主席刚过五十一岁就当选为中共中央主席的字下画了五条红线;在顶格里写着壬子年成为党的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一行字下画着九条红…… 在最后一塔有许多人的书合码的书塔顶,他又抽出了另外一张纸,那纸上也画了几十层的塔格儿,可那每层塔格里写的不再是伟人的名字和生平。那名字处是空白,像秋天的田野空白着。他不知道这塔表格儿是养父给谁设计的,每一层塔格都那样平淡无奇,第一层竟是那样白水淡淡的几个字:公社通信员。 第二层是社教员。 第三层国家干部。第五层写着公社书记、第八层写着副县长、第九层写着县长两个字,往后就只有塔格,没有字样了,没有再上一格,写着地区专员,再上一格写着省长那样的顺序了。也许养父认为县长就是天大官,一个人当了县长就够了,就如同皇上了,没必要再往上走了,所以往后的表格就是一片空白着。他极细密地数了数,这空白的塔格直到第十九层。十九层里是顶层,依着级别的梯阶算,那十九层正是该写着党的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那些显赫的字,可那儿却是一片空白。空白着,可这十九层的塔格里,是每一层有字无字都有一条几条红线的,第十九层的红线便红漫漫成一片了。 还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呢?再没有看见什么了。书、书塔、书塔顶上夹的纸页,纸页上画的塔格和每一层塔格里写着的伟人的生平和功绩,还有那书中总是生平出身越是卑微越多的红线和权职越高、越大才越多的红线条。 再还有什么发现呢?确确是什么也没了。望着那码成塔状的书,望着那一页页纸上用塔格一层一层写着的伟人的生平的字,好像那些书、那些人、那些事他都知道样,或多或少都在社教的课堂上听过样,而惟一越出他所知的,是他没想到恩格斯这么一个伟大的人,家里竟是资本家。没想到资本家的孩子竟一辈子在替穷苦的工人阶级说话与做事。没想到列宁的家庭竟是一般工人家庭,没想到这么伟大的人,家庭会一般得如山林中的一棵树。没想到斯大林家里是农奴,父亲是鞋匠;没想到鞋匠的儿子到末了让全世界的人都刮目相看了。没想到毛主席比谁都伟大,可家里也靠种地打粮过日子。他就那么静静安安立在那间屋子里,从门和窗里倒进来的日光摊在地面上,久久长长望着那书塔和塔纸上他们的生平与红线,他似乎发现了养父说的一看就会努力去出息自己的那样东西了,又似乎什么也都没发现,只看见有股风从眼前吹过去。过去了就无影无踪了。他努力想从那风中捕捉一些啥,也就静立着,默想着,便听到从社校院落的宁静中,传来了沉闷闷的一声响。 像一段枯空的树,原是竖着却突然倒下了。 像一包棉花、谷糠从哪儿落下了。 鹰雀愣一下,撒腿从那屋里跑出去,飞过沉静的社校院,到大门口的屋前呆住了。 是养父从床上栽倒下来了。 养父就死了。 死前他双手还揪在胸前的布衫上。 第七卷 枝絮言——敬仰堂(3) 养父是社校最老的老师,连现任的县长、书记都在社校进修学习过,都是养父的学生。埋葬养父那一天,县长来了,他说他三天前接到了养父一封信,说柳老师希望看在他一辈子都向全县党员、干部灌输了马列主义理论的分上,请县里帮他女儿读完书,帮他儿子柳鹰雀提前安排一份工作干,最好安排到他老家柏树子公社里,他还小,就让他当个公社通讯员,长两年让他下乡搞社教,有成绩了再给他转个干。 县里就把他安排到柏树子公社当了通信员。 这时候,年少的柳鹰雀,一下明白养父画的那张没有名字的塔表,是给他设计的人生奋斗图表了,明白养父是给了他多么大的期冀哦,竟然会把他的人生塔表和伟人们排在一块儿,用那红线告诉他,伟人们原也都是普通人,只要有努力、有奋斗,他也会成为和伟人们一样的伟人呢。 离开社校到柏树子公社去那天,他去那间书库里把那些书塔顶上夹着的所有的纸页抽走了,还特意又看了看最底层的塔格里是写着公社通讯员,第二层写社教员,第五层是公社书记,第九层是县长,第十至十九层全是空白的那一张。望着那张塔式表,他的心里有些虫蠕蠕的动。有一股力气从他的脚下生出来,沿着脚心、脚骨钻进了他的脏腑里。就在这一刻,养父死去的悲哀从他身上退却了,如天晴日出,眼前一片光明,使他一下感到自己长大了,十六岁比二十六岁还要大,感到养父的死,在自己面前把一扇大门打开了,从那门里走出去,他便踏上了一条通天的路。 他就拿着那一沓儿塔式的表格去柏树子公社做了送报、送信、烧水、扫院的公社通信员。 十年后,他做了公社书记那一天,可如一隅皇帝样呼风唤雨时,他便在公社的宿舍多要了一间房,把养父在社校布置的那间书库换了模样布置下来了,他在那房里依次贴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铁托、胡志明、金日成等十位领袖的像,在这些像下又贴了朱德、陈毅、贺龙、刘伯承、林彪、彭德怀、叶剑英、徐向前、罗荣桓、聂荣臻十大元帅的像。那些像下都有塔式表,也都填写了每个人的生平与升迁。而这两排二十张像的对面墙壁上,是他放大的养父的像,镶在镜框里。紧挨着镜框挂着的,是同镜框一样大的一张十九层的塔式表格图,表格的底层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字。即:柳鹰雀,庚子饥荒年生于双槐县,一岁时被父母弃婴在城郊野外。养父为双槐县社校老师。柳其自幼聪慧,未曾进小学读书,就已能识文念字,读报写信。并已粗懂马列主义理论。 第二层写着两行字:乙卯兔年过了十五岁,养父因病谢世,其生计困难,即参加革命工作,时任柏树子公社通信员。 第三层写着,戊午马年过了十九岁,正式成为国家干部,被评为全县先进社教工作者。 第五层写着,戊辰龙年二十九岁时,时为柳林乡党委书记,是全县招商引资优胜者。 从第六层开始,往塔顶升去,那些空格还是一片空白,在等待着他日后的书写。 就是这样一间屋,贴了伟人的像,填了伟人们生平的塔式表,贴了养父的像,填了柳鹰雀的生平表。这屋随着他的升迁调动而升迁调动着,从这个乡移到那个镇,又从那个镇迁移到双槐县委、县政府家属院靠南的两间屋子了。那两间屋子充满了神圣和肃穆,自然在柳鹰雀内心里,他就将它称做了敬仰堂。 絮言: ①圣庄庄:即神圣、端庄之意。 ③黑格尔:德国古典哲学家(一七七零——一八三一)。 ⑤康德: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创始人(一七二四——一八零四)。 ⑦费尔巴哈: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一八零四——一八七二)。 ⑨圣西门:法国社会主义空想者(一七六零——一八二五)。 紒紜矠傅立叶:法国社会主义空想者(一七七二——一八三七)。 紒紞矠胡志明:社会主义越南民主共和国主席(一八九零——一九六九)。 紒紡矠季米特洛夫:社会主义保加利亚共产党总书记和部长会议主席(一八八二——一九四九)。 紒紤矠铁托:社会主义南斯拉夫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一八九二——一九八零)。 紒紦矠金日成:社会主义朝鲜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一九一二——一九九四)。 紓紜矠霍尔巴赫: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一七二三——一七八九)。 紓紞矠洛克:英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一六三二——一七零四)。 紓紡矠斯密:英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古典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建立者(一七二三——一七九零)。 第七卷 枝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1) 大功大捷了,柳县长自然是要去他的敬仰堂里的。他的人生间,每次有了功捷时,是必然要到那圣堂去上一趟的。 夜已往深处漫进去。月光丢失了,星星也藏藏匿匿了。云像雾样把县城遮蔽着。好像要下雨,满天下都在黑暗里,闷热稠稠密密的,如墙样围在柳县长的四面八处儿。街面上的路灯,间或有亮的,更多的却是黯然着,不是灯泡毁烧了,便是线路断了的。双槐县城,虽已 经大不是了从前了,自柳县长当政后,他从筹资的购列款中挤出了一笔钱,在城里又扩出了几条街道来,十字街也又多了几个的,可县里呈着的破败和衰退也还是依旧着,只有县委、政府门前的一条新街道,是通宵灯火彻明呢。然柳县长不想从那新街上走。新街上有许多熬夜乘凉的老人与孩娃,那些人没有不认识他们县长的,就和丙午马年天下闹了“文化革命”后,一世界的人没有谁不认识毛主席。双槐县自他做了县长,立誓三年要建成魂魄山森林公园,建成列宁纪念堂,要买回列宁遗体后,县城里大胡同小巷的老人与孩娃,就没人不知道他的模样了。他在亲笔拟草的给全县八十一万人的文件上说,只要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在魂魄山上,双槐县就立马实行农民看病不要钱;孩娃读书不要钱,市民用电吃水不收费;农民进城赶集坐车不买票;说要在纪念堂开放后的两年里,给全县人各家分上一栋楼。那文件是细雨一样润到各家院落的,入了全县人心的,自然人们就把柳县长认做了神明了,乡僻的农民就不知从哪儿买了县长的照片挂在家里了。把县长的像和菩萨、老灶爷、毛主席的像挂在一块了。县城里还有人过年贴门神,就一边贴着关公,一边贴着县长了;或一边贴了县长,一边贴了赵子云的画像了。 县长有次下乡路过一个小饭店,给那叫“客之家”的饭店题了字,那“客之家”的生意就一冷猛地兴隆火旺了,食人不断了,营业额打着滚儿翻身了。还有一次在路边的店里住了大半夜,那店主人就把县长用过的脸盆、毛巾、肥皂盒儿收起来,用红布包藏了,装进箱子做了念物①了,在县长睡过的屋门口挂了木牌子,上写着某年某月县长柳鹰雀在此住宿一行字,那间客屋原是一夜十元,就涨到一夜二十块钱了,原来并没有多少客人去宿住,后来就客人不绝了,都要去县长睡过的床上躺一躺,去县长坐过的椅上坐一坐。跑长途运输的司机,连三赶四地大踩着油门多跑了上百里的路,也就是要到柳县长住过的客房子里住宿一夜呢。 在双槐,柳县长是不得了的人物呢,就像乾隆时候的乾隆样,康熙时儿的康熙样,明宋的时候朱元璋和宋太祖。 柳县长是不能轻易独自从街上走过的,百姓会围上来说这问那哟,会争着和他去握着手,会把怀里的孩娃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然后再到处抱着自己的孩娃说,某月某日在哪儿,县长抱过了我的孩娃了。 眼下,谁都知晓受活的绝术表演在地区挣钱像秋风收叶样,谁都知晓列宁的遗体是说买就要买将回来的,好日子不在明日就在后日里,准定是要一冷猛地到来呢。柳县长已经是双槐县的神了呢,被八十一万人在心里敬着哩,那是当然不能独个儿从街上走过的。好在天色是一窟窿的黑,柳县长又挑着僻背的街道往县政府的家属院里走,也就没有碰到啥儿脱不开身的人或事情了。 家属院在县政府办公楼北边的一所院子里。敬仰堂自然也在那所院子里。县长家住在院子最里的一幢楼房里,敬仰堂设在家属院靠了最南的三间大屋里。那三间大屋子,原是县里一个局的会议室,后来那个局搬迁出去了,会议室就被县长要了过来了,设置成了圣堂了。夜是已经到了极深处,街面上乘凉的人开始陆续着往自己家里走着了。县长走进家属院的大门时,那六十三岁看大门的师傅还没睡,在屋里隔窗看见柳县长,忙迭迭地出来给县长鞠了一个躬。 县长说:“你还没睡呀?” 老师傅说:“我后晌在县委的楼下听到你立在桌上的说演了,一想到快过上为花不完钱而发愁的日子我就睡不着。” 县长就一脸笑容地朝老人点了头,又说了两句宽慰老人的话,左一拐,朝最南楼后那排房子走去了,脚步声一踏一踏地响在静夜里。到了屋门口,回身望了望,从门框的缝中摸出一把钥匙来,开了门,走进去,关了门,他把门边的开关打开了。 屋子里一下亮到雪白呢。天花棚顶上的三管日光灯把三间房屋照得通明透亮哩。墙是用素洁的白石灰水泥刷过了的,门窗终是实锁着,灰尘也是不能轻易飞落进来呢。屋里的脚地上,除了一张桌,一把椅,没有余他的摆设儿。迎面墙上呢,不消说是挂着的伟人的像。上一排是马恩列斯毛和铁托、胡志明、金日成等,拢共十张领袖的像,下一排是中国的十大元帅哩。可是哦,十个大元帅,却挂了拢共十一张。第十一张就是柳鹰雀县长自己的,身后呢,身后墙上呢,只挂了一张像,那张就是养父的像,像下是有柳县长亲笔写上去的一句话——双槐县之马列主义传播者。还有一样不消说的是,迎面墙上的每一像框下,都是伟人们的生平和事迹,都写着他们在啥儿年龄上,任着的职务和权力,需要警示的处地儿,都是和当年养父一样都画了红线的,比如林彪刚过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军团师长,贺龙年三十一岁当军长,朱德年十九岁,参加了反对袁世凯称帝大起义,丙午马年二十岁时,又参加了反对段祺瑞的护法战争等,都是用红线标记出来的。标记出来了,也就警示着柳县长的人生了,使他每次走进敬仰堂,便对墙上的伟人们越发敬仰着,也越发对自己的人生努力鞭喝着。尤其每次看到标记上写着林彪刚过二十三岁,就组织指挥了震惊中外平型关的大捷时,柳县长就想到自己年近了二十一周岁时才是柏树子公社的社教员,还每年步行到乡下去蹲点,醒促农民们多读社论多读报,该收麦了快磨镰,该种秋了快犁地,心里就会有种酸楚升上来,有种力气从脚底升上来,使自己在日常间总怀着一份努力的心,也就不仅能让一个个村落夏天赶在雨前麦入库,冬天赶在霜前苗出土,还要让他们知道北京的那个处地某年某月开了啥儿会,下了啥儿文,文里主要意思是哪样几句话;村庄里有亲戚在台湾和新加坡的哪儿了,能帮着他们和亲戚葛连上,就千方百计地让他们的亲戚回到老家看一看。让那些人从遥远的处地儿回到双槐老家的外国人,笑着走回来,返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恨不得把自己一生的积蓄都挪移到家里来,修公路,拉电线,办工厂。到末了,柳县长蹲点的村落就比邻村富裕一些了,柳县长就从社教干部变成了公社的副书记,成了党委委员了,年轻轻就能管着比他年长十岁、二十岁的干部了,柳县长就可以在自己二十三岁的职务下边画上一条红线了。 第七卷 枝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2) 公社改制为乡的三年后,柳县长从柏树子公社调到了椿树乡,虽是副乡长,可乡长生病住院哩,他就主持了乡里工作了。主持着工作时,他就召开了各村村长会,要求椿树乡每个村只能留下十个男劳力,领着老人、媳妇在家春种秋收地忙,余他的年轻人,你都必须到外面世界里打工做生意,偷也成,抢也罢,横竖你不能在家种地呢。给每个年轻人手里发了一张乡里的介绍信,就用几个大卡车拉着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大男人和姑女与媳妇,一车车把他们送到地区和省会的车站上,让他们下了车,再也不管了,令他们饿死也得三个月半年不能回到村落庄子里。发现谁家无病无灾,有送出去的人回来了,就罚谁家一百块钱,没钱了就把你家猪赶走、羊赶走,直到那回庄子的男人哭着唤着重又离开家。 一年后,椿树乡就有一批一批的男人、媳妇、儿娃们在外面世界做工了,哪怕在城里洗碗、烧饭、捡垃圾,也就每个庄、每个村都有了吃盐、烧煤的用钱了。开始有家里一座一座翻盖瓦房了。黄鹂庄里有户人家里没男娃,清纯一色的女娃儿,他就把人家的两个大的送到省会那边去,半月后那姐妹的用钱花光了,饿着了,就去和男人们做卖肉生意③了,半年不到女娃家里就盖了楼房了,他就领着全乡的干部到她们的家里开了现场会,给那做父母的戴了花,给那楼房挂了匾,还以乡里的名誉给那在外面做卖肉生意的两个闺女发了贺信儿,信上盖了乡里的印,一老满地写了贺词儿。虽然从黄鹂庄那卖肉的姑女家里走出来,他在村口吐了一口痰,可随后那村里的男娃、女娃却是都争着抢着要到外面世界闯荡了,全乡人就一个村、一个庄的有了上好的日子了。 一年后,乡长从医院出院时,县里却不让他再当乡长了,把他柳鹰雀的副乡长转成了乡长了。 转成乡长了,他就更加名正言顺呢,说话做事如半个皇上一样了。 也有乡里在外面打工的人被押着回来的,问:“咋了哩?”押着的说:“偷了人家呢,你们这个处地儿咋就专门出贼呀。”他就一巴掌掴在贼脸上,唤:“给我捆起来!”派出所的人便找绳把那贼捆了。他就陪着押解的人去乡里的馆子吃了饭。饭后呢,把那押解的人送上了回返的车,一转身就立马让人把那贼放了。 他说:“偷了啥?” 贼低着头。 他就吼:“到底偷了啥?” 贼就说:“偷了厂里的马达哩。” 他就厉声儿:“滚吧你,罚你三年内在你们庄上办上一个厂,办不了一个厂,再让人家抓回来,我就把你送进班房里。” 那贼就走了。没有回庄见爹见娘一面就又返到城里了。或者到省会和南边的城里去施展身手了。没多久他就果真在家乡办了一个小厂子,面粉厂、草绳厂或者是铁钉儿厂。 也有从地区打电话让柳鹰雀到市里领人的,遇了这景况,他一般是躲着不去的。躲不过去了,也就亲自坐车去了呢,到了市里哪个区的公安局,见了十几个本乡十七、十九岁的女娃儿,都是在市里的娱乐处地里做那卖肉情事的,她们一溜儿光着身,抱着衣物蹲在墙根下。公安的人见了他就问:“你是乡长吗?”说:“我是乡长哩。”人家乜他一冷眼,啪的一下把一口痰吐在他身上,说:“妈的,你们乡是光产婊子不产粮食呀!”他就怔一下,低着头,擦了痰,咬着牙在心里骂了一句那公安的人,抬起头脸上挂着笑,说:“我这就领她们走,回去让她们在村里挂着破鞋游街行不行?” 他就领着那十几个年轻姑女们从那局里出来了,到市里的街脸上,他瞪着她们说:“你们有能耐让公安局的人和他老婆离婚去,闹得他一家妻离子散才算真本事。有能耐自己去当鸨娘,让别处的姑女跟着你们做鸡儿;有能耐把钱寄回家,把家里瓦房盖起来,让庄里通上电,吃上自来水,让全庄人在庄头给你们树上一块功德碑!”然后,然后呢,又把一口口恶痰吐在她们的身上和面前,一转身就朝车站走去了。 她们愣一愣,就又嬉笑着,鸟散在了地区的城市里边了。 接下来,就有人果真在市里的街脸上开了理发馆,开了按摩室,做了老板了,让外乡、外县的姑女来厮守着做了那事了。就有人从捡拾垃圾开始,在城里开了废品回收公司了,做了经理了;就有人先是跟着人家搬砖提灰的,后来就自己领着人给市里的小户人家修修灶房,补补破墙,垒垒鸡窝,到末了,他就领着人去砌盖楼房了。楼房的墙角从一层到二层是朝东歪了不少的,但从二层到三层就又朝西拐了回来了,盖到五层、六层上,那墙角差不多也是笔直了。总之呢,他也成了包工头儿了,名片上印着的是建筑队的经理了。 这样三年、四年过去后,椿树乡就异军突起的有了富色了,通往各村各庄的路上铺了水泥哩,路边上架了电线哩,各家新盖的瓦房门楼前,都有了小石狮子呢。椿树乡成了县里的典型啦,地委书记还专程到乡里参观说演过。柳鹰雀就又在自己二十七岁的生平上画下了一条红线呢,写着自己由乡长改为书记的话,到了三十三岁上,那红线就又往上升了一格儿,写着是年自己由椿树乡党委书记升为副县长的话,并注明了三十三岁的副县级,在全地区年轻到了独一无二哩。 现在,柳县长已经三十七岁了,他生平表上的红线已经鲜红灿灿的一片了。敬仰堂里静安至极哦,连空气从门缝挤进来的声音都清清晰晰听得见。夜已经深到枯井底似的田地了,乘凉的人们都回家睡了呢,政府家属院的看门老汉关大门的叽咕声也早早响了过来了。柳县长坐在这圣堂屋子当央的桌子前,把墙上的照片又一一看了几遍儿,把他们那生平中画了红线的字句都又读了几遍儿,到末了,他把目光落在十大元帅的之后的第十一张那自己挂像上,短平头,四方脸,红脸膛儿,虽然也是一脸粲然的笑,可那两只眼中还是有掩不住的忧愁和焦虑,像有件啥儿事情终难成功样在那眼里流露着。灰色的西装是笔挺笔挺的,领带是红得发光的,可仔细瞅着时,那西装在他的身上总是显着不自在,像那西装不是照相前穿在身上的,而是照相后又补画了上去的,且柳县长看着他的像,那像也看着柳县长。柳县长一脸兴奋时,那像也仍是一脸忧愁呢。 柳县长脸上的兴奋也就没有了。 他仍还盯着那张像。 第七卷 枝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3) 盯着那像下的九条红线儿,盯着盯着,柳县长觉得脚心有些痒痒了,发热发烫了,他知道是又有一股力气从脚地生了出来了,穿过鞋底儿,朝着他的身上涌动了。先前时,只要柳县长升迁以后独自来这敬仰堂,只要独自在静夜把墙上的挂像多看一会儿,只要到末了,把目光落到自己的挂像上,每一次柳县长都能感到有股力气从他的脚心朝着身上蠕蠕地动,有一股血流朝着头上涌。不消说,这当儿他就该干一件事情了,该到那像下边,写上自己的年龄和升迁的职务了,该在那某年某月柳鹰雀任某某职务的字下重重地画上一道红线了。画完了,就该回过身,去养父面前烧上三炷香,再静坐一会磕上一个头,然后起身锁门回家了。 可是呢,这次来这敬仰堂里坐,却不是因为升迁呢,是因为受活的出演成功哩,是因为和茅枝婆签了再成立一个出演团的协约哩,是因为购买列宁遗体的那笔巨款到年底就会凑得绰绰有余哩。柳县长没想到,自己不升迁到这儿也会从脚地生出一股力气来,穿过脚心涌到身子上,如大冷天脚登了火盆烤火样。冷猛地,他觉得手上有汗了,觉得必得要到那塔图里再写上一行升迁的字,画上一条红线,知晓倘是不写字,不画线,他今夜儿就睡不着觉儿了。 犹豫着,汗就湿了他的十指了,头脑里也嗡嗡作响了,往头上攻着的血,穿过身上的脉管时,如马队一般狂奔呢。 柳县长听见了血从身上流过时的哗啦声,像一条河从耳朵的内里川流而过样。 他站了起来了。 他毅然从口袋拿出一枝黑水的钢笔来,提着凳子到了自己的像下边,从下往上数,在第十行的空格里规规正正写下了一行字: 戊寅虎年柳鹰雀刚过三十八岁升任地区副专员。 他原是想写戊寅虎年柳鹰雀升任地区专员的,可拿起笔时,他又谦虚了,把日月往后延了一年哩,把自己的职务又降了一级呢。改写成了戊寅虎年柳鹰雀刚过三十八岁任了地区的副专员。毕竟列宁遗体还没买回来,毕竟老百姓为钱多得花不完而发愁的日子是要从明年才慢慢开始哩,毕竟他当副专员还是跳过副专员,直接升任专员的事情都还在自己的盘算中,没有成为天晴日出的现实哩。柳县长知道自己提前任命自己的事情不妥帖,知道这样的事情是连媳妇也不能让她知晓哩,可他还是这样写下了,还是又在那行字下又画了一条粗重如梁的红线呢。早先那些红线都已经过去了许多日月了,红得发黑了,等新的红线已经等得不再耐烦了。柳县长画完那鲜亮的新红线,从凳上跳下来,往后退一步,望着那新写的一行字和新画的红线儿,脸上有了灿烂笑,心里也立马风平浪静了,刚才朝身上涌着的血流和地气也都潮退回去了。 他该回家了,夜已深得漫无边际了。 可他欲要走了时,手握着门锁把儿扭动那一会,又忽然觉得少做了一件事。以为是忘了给养父烧香了,就从抽屉拿出了三炷香,还有放在另一个抽屉里的装满沙的小香炉,燃了香,插进香炉里,把桌又搬到养父的像下边,将香炉正端端地放在桌子上,望着那缭缭升起的三炷烟,明知自己现在已是一手遮天的县长了,如皇上般的县长哩,知晓自己再如百姓样跪在养父的像前磕头、作揖决然不当呢,可他还是圣庄庄地望着养父的像,把双手合在胸前比画着拜了三下儿,喃喃地说,养父呀,你就放心吧,我明年准定把列宁遗体买回来,供在魂魄山,两至三年内准定会调到地区当个专员哩。 说完了,拜完了,柳县长以为该做的事都已完了呢,可以放心离去了,可从养父的像前车转身,要走时他却依然觉得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哩。就像自己身上少了一样东西儿,找到了,细看时,却发现那找到的不是原来那一件,才知道那心里少做的一件事儿并不是要在养父面前烧香哩,于是他就那么默立着,扭过身,望着墙上的两排像。一张一张望过去,到第二排第五张林彪的像上时,他盯着不动了。一冷猛的明白自己该做一件啥儿事情了,想做一件啥儿事情了。 望着林彪的像,柳县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挂像取下来,换在林彪挂像的处地儿,把林彪的像取下来,反过来挂在自己挂像的处地了。 挂完了,柳县长身上彻底轻松了,像一瞬儿就干完了一件几十年才能干完的事,且对林彪刚过二十三岁当师长那种说不出的羡妒也忽然少了许多呢。他站在原来总是站在那儿端详林彪的位置上,端详着自己的像,觉得那像挂得一丝不歪呢,觉得那像上的双眼中的忧愁忽然也都没了呢,换成了遮不住的喜悦哩。然后呢,然后他就痴痴地望着那挂在刘伯承后面自己的标准像,微笑了几里长的一大段工夫儿,拍拍手上的灰,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两眼井深的黑夜里,他竟忽然看见自家的灯光还亮着,窗子如日光一样灿然着,柳县长瞟着那灯光怔了怔,起脚往家里走去了。 絮言: ①念物:方言。即纪念品。 ③卖肉生意:方言。即卖淫。但不含对卖淫的贬义。 第七卷 枝喂,刚才从家里出去的到底是谁呀  “妈的,我敲半天门你咋不开哩?” “是你呀,我以为是贼呢。” “你站住。我问你,刚从家里出去的那人到底是谁呀?” “你都看见了你还问我是谁干啥呀。” “我只看见了他一个背影儿,你说到底是谁吧。” “石秘书。” “半夜三更他来干啥哩?” “是我让他过来哩,我让他来给我送些感冒药;是你让他过来哩,你交代他说你不在时让他勤快着,早叫早到,晚叫晚到呢。” “我对你说,以后半夜三更你少叫别人往这家里来。” “疑心了?疑心了就去问你的秘书去。” “我一句话就能让他没了工作干。” “那你就让他没有工作干。” “我一句话就能让公安局把他抓起来。” “那你就让公安局把他抓起来。” “我一句话就能让法院判他几年刑,能让他这一辈子住死在监狱里。” “那你就让他住死在监狱里。” …… “说好了,你不是三个月不回家里嘛。” “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 “你还知道是家呀,知道提前回来啊……有能耐,能忍住、憋住你就再过一个月再回嘛。” “我是憋不住了哩,你知道我这个月为双槐县干了多大的事?双槐县老老少少见了我,都该给我这县长跪下像给皇上跪下那样磕头哩。” “我知道你成立了一个绝术团,知道你明年就能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知道你三年两年就想调到地区当专员,可你知道这个月姑女咋样哩,知道我是咋样哩?” “姑女哩?” “在她干娘家。” “姑女和你咋样啦?” “都得了一场重感冒,姑女发烧到了三十九度哩,到医院打了三天的针。” “我以为啥事呢。对你说,我又和受活庄的茅枝婆签了一份协约啦,让她半月内再成立一个出演团,到时候两个绝术团出演的门票钱就像水一样往县里财政上流。这样儿,年底就能凑够去俄罗斯购买列宁遗体的钱。等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安置在魂魄山,双槐县财政上的钱就会多得从门里、窗里往外流,往外冒,全县的百姓就过上为花不完钱而发愁的日子了。那时候,一到入冬,就给全县每人免费打一针进口的预防流感的疫苗针,让全县百姓一辈子没有发烧感冒哩……喂,你咋睡了呀,瞌睡了?” “你看看几点啦。” “那好吧,睡就睡,我也不洗了。” “你还睡那间屋子去。” “你睡哪?” “我就睡这儿。” “想咋哩?” “我下身有红了。” “我可对你说,你丈夫不是和你结婚时的柏树子公社的那个社教员,不是那个萝卜头儿干部哩,他是一县之长呢,是双槐县的皇上呢,他手下有八十一万的人口哟,比你年轻漂亮的姑女有几万、十几万,只要他愿意,他想和谁就能和谁睡。” “姓柳的,我也对你说,你别忘了你是在哪长大的,被谁养大的。你以为你有今天单单是你干了出来的?你别忘了原来柏树子公社书记把你提为公社的党委委员,那是因为他是我爹的学生哩;别忘了你到椿树乡当乡长,那是因为组织部长也是我爹的学生哩;别忘了你是全地区最年轻的副县长时,地委的牛书记也当过地区社校的校长哩,也是和我爹熟悉哩……娘呀!你摔、你摔,你去把屋里东西全摔了,全砸了。有能耐你把锅碗瓢勺拿到家属院的光天化日底下全摔、全砸了,让全县人都知道你这个县长会摔盘子会摔碗,会砸锅、砸盆子!” …… “咳,说到天东和地西,说到天上和地下,我没有对不住你爹的地方哩,虽然是养子,可到眼下,我是县长了,也许三年两年就是地区专员哩,可我还照样像亲孩娃一样每月给他烧香哩。” “在哪烧?” “在心里。” “屁。你到底去不去那间屋里睡?你不去那间屋里我就去。” “那间屋,这间屋,我哪都不睡哩;双槐县就是我的家,我哪都能睡哩。你以为一个县长离开这两间屋子就没地方睡了吗?给你说句心里话,我到哪都比在家里睡得好,要不是你爹死前拉着我的手,说让我照看你一辈子,三个月不回家我都不会想你哩。” “有能耐你就当真三个月不回家,三个月别摸我、碰我一下子。” “你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了吗?” “走吧你,去魂魄山盖你的列宁纪念堂吧你,去俄罗斯买你的列宁遗体吧你,你要是后边这三个月忍不住又进一次家,你就不是县长不是人!你就别想着当上专员的事!当了专员你也会蹲监狱。” “哼,我能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我就不能忍住不回家?你掐着指头算一算……上次说好我半月不回家,我是一个月零三天没有回家哩。这次说好我三个月不回家,算我没骨气,我两个月就又回家了。这次我对你说,我柳县长、柳鹰雀最少半年不回家。不把列宁遗体买回来,过了半年、一年我都不回家。” “那好啊,你走吧。你要真能半年不回家,半年后你走进家门你让我咋样侍奉你我就咋样侍奉你,你让我像丫环见了皇上那样一见面就跪下磕头,退着出门也行哩。” “那行啊,你要不给我磕头咋办呀?” “你到老社校那儿把我爹坟里的骨头扒出来。” “那好吧。” “你要半年内忍不住又回来摸我碰我咋办哩?” “我答应你把你爹的坟迁到魂魄山列宁纪念堂里去。” “那好吧。谁要说到做不到,谁就出门让汽车给轧死,喝水让水给呛死,脚上扎个刺也是毒刺儿,让毒气攻心死在露天外。” “你不用咒我那么多,你咒我买不回列宁遗体就行啦,就比我死的事情还大啦。” …… “砰!”一下,柳县长家的门又关上了。 第九卷 叶都举了手,林地般的一片胳膊了(1) 受活已经空了庄子了,是残人都去做了演员呢。哪怕你是六指儿,人是圆全的,仅比别人多一个手指头,可你是六指,你就能一手从地上抓起两个碗大的皮球儿,就能在台上演出六指抓球的节目了。 六十一岁的老拐子,也都去当了演员哩。因为老拐子是弟兄两个儿,你、我长得有些像,县里耙耧调剧团的副团长就改了做哥的户口簿,给哥又发了新的身份证,把原本六十一岁生于民国二十一年,是农历壬申年属猴的哥,改成了上一甲子农历壬申猴年七月降的生,有一百二十一岁高寿哩。说有零有整一百二十一岁高寿,而不说他的高龄正好是整数,这也都是经了圆全人缜密考虑的,为的都是一个真字儿。哥是一百二十一周岁,可弟呢?原是下一甲子民国二十九年出世的,其原先比哥小三岁,可哥又长了六十一虚岁,这就比他大了六十三虚岁,他就不再叫哥是哥了,而叫哥是爷了,弟用一把轮椅将哥推到戏台上,让观众看了哥那一百二十一岁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五十九岁的弟弟当着上千人的台下叫了几声爷,做哥的答应了,那台下便唏唏嘘嘘一片了,惊叹一个一百二十一岁的瘸子眼睛不太花,耳也不太聋,年轻得和六七十岁的孙子一模样,除了腿瘸些,掉了几颗牙,走路得有五十九岁的孙子推着外,没有一丁点的毛病哩。这样儿,那节目就和别的一样轰动啦,台下就有大批的城里人朝着台上惊惊怪怪地唤着问: “喂——老爷爷平常都吃啥?” 一百二十一岁的爷爷装着听不清,五十九岁的孙子就用耙耧人的山里口音朝着台下答: “吃啥,吃五谷杂粮呗。” 问:“平常锻炼不锻炼?” 答:“一辈子干活种地,干活种地就等于锻炼哩。” 问:“你爷腿咋瘸了呢?” 答:“上半年上山砍柴从山上摔到沟里啦。” 说:“天呀,一百二十一岁还上山砍柴火,那你爹多大了,还能干活吗?” 说:“爹九十七岁了,我们出来就靠他在家喂牛、犁地呢。” 台下就越发惊慌乱叫了,问这问那了。这叫“猜老人高寿”的节目也就轰动了,一片欢呼了。 双槐县残人出演二团也就这样扯拉起来了,开始到耙耧山外的世界出演了,料不到也和残人一团的出演一样成功哩。这二团一拢共有四十九个受活人,不消说都是茅枝婆从庄里带将出来的残人们,这四十九个人里边,除了小蛾子,还有九个年龄在十三至十七间的儒人儿,这九个儒人儿,个子大约都是三四尺的高,体重都不到五十七斤,所以县里就让其中的三个儒娃儿也变成三个儒妮子,化了装,一色儿穿上花衣裳,远看了,这九个儒人的长相就邻近到一模一样的长相哩。于是哟,给她们统一了户口簿,说她们是世上罕见的大孪胎,九胞女,说她们娘生她们时生了整三天,这样儿,她们站在那儿不言不动就把台下的人全都惊着了,所以那节目就叫“九蝶儿”。“九蝶儿”是出演二团的压轴节目哩,被编排得花花绿绿、扣人心弦哟,整台节目一开始,是和出演一团差不多老的几样,如“瞎子听音”、“聋子放炮”、“瘸子跳高”那样的节目儿,先在台下观众间播下一片惊异声,把观众的心抓到台子上,再在中间穿插了“六指手印”和地方戏耙耧调的清唱啥儿的,接下用“猜老人高寿”的节目掀起一股戏潮儿,像大热的收割天里刮来一阵看不见麦田却爽裹了麦香的风,使台下的人,望着那一百二十一岁的老人惊异不止时,又演了和出演一团一样的“叶上刺绣”、“脚穿瓶儿鞋”。虽然这出树叶刺绣不像一团的能在叶上绣鸟刺雀儿,可毕竟也是一个瘫子媳妇在树叶上绣花哩;虽然她只会绣牡丹和菊花,可在一张桐叶,一张杨树叶上,吸支烟、吃颗糖的工夫里能绣出红牡丹、黄菊花,那也是罕见的一样本事哩,是残女人的一样特异哩。虽然这个“脚穿瓶鞋”的孩娃脚有些大,他的小儿麻痹症的腿也比擀杖粗,只能穿罐头瓶般的大口瓶,可他穿着瓶子鞋敢在舞台上翻斤斗,身子落下来,那瓶子还在脚上没有碎,也还是能引了台下唏嘘的惊异和一片掌声呢。虽然这“脚穿瓶鞋”和“叶上刺绣”没有一团出演得好,可到末了,压轴戏的“九蝶儿”,却是出演一团搭打儿没有的戏,无法模仿的出演呢。 九胞女,天下哪儿有一生九胎的人?生了九胎儿,又都全活着;虽都是儒妮子,可因了长不大的儒,那一生九胎就叫人信了呢。 虽然九个姑女都是儒妮儿,可儒妮儿也还是人哩。是人谁见过有一胎生了九个的人?在出演“九蝶儿”前,那报幕的在台上说了许多动人的话,问台下有没有双胞胎,有了就请站起来,请到台上来,结果却是十场出演至多有一场两场会有双胞胎,会有做娘的领着她的双胞孩娃红着一脸的光色从台下站起来,到了台上了,这当儿,台下人就都一脸羡涎地望着那双胞胎的孩娃和母亲,报幕的却又朝着台下唤:“有没有三胞胎?” 台下就一片四处扭动的目光了,以为果真会有三胞胎,结果却都有些失望了。 又唤道:“有没有四胞胎?” 还有人扭着脖子瞅,扭的人却是不多了。 再唤道:“有没有五胞胎?” 没人扭着去瞅了,也厌了报幕员的问话了。你厌了,她却还在唤: “有没有六胞胎?” “有没有七胞胎?” “有没有八胞胎?” 到末了,她往死里扯着她的嗓子唤: “有没有九胞胎?!” 这时候,九胞女就手拉手地从后台跑了出来了,像是城里哪一个幼儿园的班,一样儿的个,一样儿的胖瘦和身材,一样儿都是化完妆后娃娃红红的脸,都穿了只有十几岁的女娃们才穿的红布衫和绿绸灯笼裤,都在脑后扎了两个刷子辫。 而顶为重要的,她们又都是侏儒儿,儒妮子。 九个儒妮,像九只蛾蝶样齐齐的立在台子上,一下就把台下上千的观众惊着了。满剧院轰的一下安宁无声了,连台上的灯光照在台下谁的脸上,谁都听见那光照的声音了,像听见一道影儿从自己脸上掠过一样呢。 这当儿,报幕员就开始一一介绍了,说这个叫大蝶儿,十五岁,五十七斤重;这个是二蝶,十五岁,五十七点五斤重;这个是三蝶,也是十五岁,五十七点三斤重;这个是老九,就叫小蛾子,十五岁,也是五十七点三斤重。 介绍完了,就开始出演了。 九胞女的出演也是和别的残人大不一样哩,因为她们小微着,便先跳了一个飞蛾儿舞,接着就演了她们的小微儿。人小到哪步田地呢?有一个瘸子穿了戏服上了台,演说他家的小鸡丢掉了,他在台上找小鸡,找着一个就伸手抓一个,丢进他背的布袋里,找到第九个,两个布袋装满了,便挑着两个布袋在台上转圈儿。后来呢,那布袋破烂了,有碗口似的一个洞,一会漏出一只小花鸡,一会又漏出一只小白鸡,又一会,漏掉出来一只小黑鸡。那九只黑、白、花鸡就都从布袋里漏出来,在舞台上载歌载舞了。小鸡们唱的是耙耧山脉的山歌儿,唱山歌是需要有好极的嗓子哩,可谁能想得到,那扮着小鸡的九个儒妮儿,人都小到鸡和蛾子了,一张口每个人的嗓子都尖细,像磨出亮儿的刀。九个妮儿一道儿唱,就像九柄儿刀从舞台上朝着台下横七竖八地飞,闹得满戏院盛不下她们的嗓音了,那嗓音如暴烈样从窗口、门缝朝着剧院外面挤,就把灯光挤得摇摇晃晃了,把戏院墙上的灰尘震得四处飘落了,便有人惊叫着捂着自己的耳朵了。 第九卷 叶都举了手,林地般的一片胳膊了(2) 你越捂耳朵,九蝶儿就越发地撕扯着她们的红嗓子,凄凄苦苦地唤着唱: 哥哥你出了耙耧山 妹妹我在家里心不安 出前村,看后村 这处地儿扔个不放心 走一山,过一川 找哥哥我魂儿丢了一多半 走一步,退一步 不知道哪家姑女把哥的腿绊住 走两步,退两步 不知道是哪个娘子把哥的手牵住 走三步,退三步 不知道是哪家女子把哥的心留住 ……走七步,退七步 妹妹我的心能不能把哥的魂拉住 唱完了,演出也就结束了。 城里人就看了一场想也想不来的精彩出演了,回到家,几天间都在嘴上说议那瞎子能听见银针落地的事,瘫媳妇能在树上绣花的事,有个老汉一百二十一岁的事,有个人一胎生了九个姑女的事,九个姑女唱歌能把房子震塌的嗓门儿。这样呢,一传了十,十传了百,加上每到一个处地儿,报纸、电台都把出演做了奇闻宣传着,于是哦,每一处地的老人、孩娃、媳妇,还有城里的青年、壮年便没有不去看那出演的。和想的一模样,茅枝婆扯起的残人二团的出演,也同一团样惊人爆烈呢,在城里一个处地不演三场五场是不能罢了的。县里是统归着把他们的出演分化开了呢。一团先在地区的东部演,二团在地区的西部演。地区的各个处地演完了,一团往省里的东边走,二团往省里的西边走。全省的城市演完了,一团到湖南、湖北和广东与广西,中心都在两湖、两广的铁路、公路沿线上;二团往山东、安徽、浙江、上海的方向去。 东南是半个世界的富庶处,沿海那儿更是富饶哩,有人家的孩娃拉屎了,用急处没有纸给孩娃擦屁股,从口袋取出十元、二十元的纸钱就给孩娃擦了屎,所以他们听说了有这样的残人出演团,先是不信着,后来就疯了一样去看了,看了便惊异不止了。 有时候,出演团不仅是一天演一场,而是一天要演两场、三场了。收回的门票钱就像雨天暴涨的水,沿着银行的渠道儿,日日地往县财政局的账目上流。每天里,县上派来的会计跑银行,是和跑茅厕的次数一样多。 出演一团那边呢,从湖北,到湖南,一直演着往广东那边儿走,不用说,也是要一天演上两场、三场哩,门票价也是高到了天上去,高到天上也还是场场爆满着。人家说,出演的途路上,槐花她就一天一天长高了,一老完全不是了儒妮子,不穿高跟鞋儿也比许多圆全的姑女高了呢,穿了高跟鞋,那就是天下姑女中的高个了。说她几个月间不仅疯长了个,模样也变了,变得漂亮得没法儿说。说她在出演的途路上,总是和出演团长睡在一块的,睡在一块她才疯长了个,变成了极极漂亮的圆全女。说县里的石秘书,听说她和出演团长睡在一块了,就专门从县里去了一趟出演团,拿了县长一封信,打了那团长,直到那团长跪在他面前才算了事了。这些事,谁知呢,反正槐花是长成了一个圆全女。说盲桐花和小榆花因为她变得圆全、漂亮都不和她说话了。说她站在台前一报幕,台下便惊着她的漂亮嗷嗷儿地叫。说为了她专门去看受活出演的人越来越多了,门票也跟着越来越贵了,县里财政上的钱把银行的肚子都胀鼓得凸凸大大了。 到了夏去秋来时,县里财政上的钱就是十几位的天文数字了,一把、两把算盘都已计算不下了,得将五把、六把个算盘拼到一块儿,才知晓两个出演团统共挣回了多少钱,才知晓几家银行因为县里的钱,每个职员都多拿了多少多少的奖金呢。 说到底,购列款是凑得差不多了哟。 时日就快到了这一年的年末了。年末在北方正是浅冬哦,在南方有的处地儿,却还暖得如了北方的仲夏哩。一团已经出演到广东境内了;二团在江苏的北边处地儿,在北处地的一个中号的城市里。那是苏北的一个星月城,楼高得和云相接着,房密得是和林一样呢,人有钱得听说赌博一夜儿被人赢了十万、八万块,如家里茅厕的草纸被人拿去了一卷儿,所以茅枝婆们在那演了几场也就演得不可收拾了。 人都疯了哩。 谁也不相信有个绝术团的演员全是瞎子、瘸子、聋子、瘫子、哑巴、断腿、六指和人高不到三尺的儒妮儿。没人相信这些残人全是生在一个村落里。没有人相信那村落里有个媳妇一胎生了九个姑女呢。没有人相信有个双眼失明的儿娃能听见树叶、纸屑在天空飞着的声音呢。没有人相信有个中年聋子,因为聋,他就敢弄来一挂鞭,挂在他的耳朵上放,那鞭和脸面间只隔着一块薄铁板。没有人相信,九胞女唱北方的山歌时,你把气球放飞在戏院的半空里,她们的嗓子能把那气球噼里啪啦穿破一半儿。 那出演是没有一个节目敢叫人信哩。 愈是不相信,就愈是要看呢。便家家户户,工厂、公司都关门歇业去看了。门票就从三百一张涨到五百一张了。你不涨到五百,那票贩儿们便赚了大钱了。那城市里的报纸、广播、电视也都有了事做了。于是儿,那出演相跟着是越发的火上浇油啦,在那儿连演了二十九多场还不能从那个城市退出来。 可是哩,时日到了岁末儿,依着和双槐县契约,那出演也快该结束了。受活庄快到了退社的期限了。就在这岁末的一日下了雨,一个城市汪遍了水,大小汽车都歇了,摩托车也都不能骑动了,人们来往不便了,出演团也就瞅着空儿喘息了。受活人是每到一地出演都住在戏院的后台的,这是北方草台戏的习俗哩。在后台搭了地铺卷,男的睡一边,女的睡一边,庄人们就开始在那地铺上忙将着自己的事情啦。年轻的人在那铺上打着扑克牌,瘫媳妇在叠着一庄人的戏装啥儿的,那九个儒妮儿中的五个,是在一个墙角收拾着给她们特制的出演服。上了岁数的,都躲在一个僻静没人的处地儿,在数着他们和他们的亲戚、孩娃跟着茅枝婆在这二团出演了五个月挣下的一老笔的钱。茅枝婆是争着吵着又和县上改了那出演的契约了,受活人不再是每演一月不少于三千块的工资了,而是明文写着的,每个人出演一场挣一把椅子哩。戏院里一把椅子就是一张门票儿,一张门票卖上三百块,你演一场就挣三百块,一张门票五百块,你出演一场就是五百块。如此地算下来,从河南、安徽、山东的菏泽与烟台,再到江苏的南京、苏州、扬州,和这座苏北的星月城,他们出演的门票日均都在三百块,每月最少出演三十五场哩。就是说,每个人每月都有三十五把椅子钱,都有一万零五百块的收入哩。揭过去吃饭和开销——其实哪有开销哟,吃饭是每人每月交上一把椅子钱,鱼肉米面就随你吃个够。开销呢,男人们也不过上街买上几包烟,媳妇、姑女们买些胭脂粉和洗衣洗脸的洋碱、胰皂啥儿的,合加到一处每人每月顶破天也花不到一百块钱哩,这样算,每人每月谁都能挣上一万块钱哩,每人每月有上万的收入,那可是要惊吓了祖坟的收入哟。 第九卷 叶都举了手,林地般的一片胳膊了(3) 上万块钱能干啥儿呢?盖房子是差不多够了三间瓦房钱;娶媳妇也差不多足够了给女娃家的聘礼钱;人死了拿一万块钱去安葬,那是能把土墓变成皇墓的。第一个月发钱时,受活人都激动得双手哆哆嗦嗦抖。都把那钱裹在内衣里不脱衣裳睡觉哩。有的在贴身衣裳的某个处地又添缝下一个兜,把钱缝在贴皮靠肉的布兜里,出演时那钱像砖样啪啪啦啦地拍着他的肉皮儿响。拍打着,出演不便当,可因了那钱的拍打哟,他就出演得越发认真了,越发快捷地走进那戏的情景了,演耳上放炮时,把耳上挂的一百响改成了二百响。在出演瞎子听音的节目里,为了明证瞎子真的是瞎子、是满实的全盲瞎,其原先是用一百瓦的灯泡在他眼前照上一会儿,后来就改成五百瓦的大灯泡在他眼前照上大半天,再后来就索性改为一千瓦的灯泡了。到了下个月,每人又发了上万的钱,出演就没有啥儿可怕了,小儿麻痹症脚穿着瓶儿翻斤斗,不是让那玻璃瓶儿不碎破,而是到末了故意让那玻璃碎在他的脚下边,他就站在那玻璃碴儿上给观众谢幕儿,观众就都看见血从他那麻秆腿下的脚缝呼哗哗地流了出来哩。 就越发地给他鼓掌了。 他便越发地不怕脚疼了。 他每月的钱也便愈加地多了起来呢。 到了年末时,五个月的出演过去了,每个人的钱都是几万哩。倘是一家要来了两个、三个残人的,那户家人就有了十几万。因了一个受活的残人都来出演了,一个庄子空空荡荡了,想往家寄钱时,庄里也没了可靠的收钱人,于是哦,那每个人的枕头里就都塞匿了几叠儿钱。每个人的被子里都缝了几叠儿钱。每个人负责保管的戏箱里,也都锁了几叠儿钱。钱就如树叶一样多了起来了,这样呢,庄里人除了出演,就不敢乱跑乱动了。后台子一向不敢离开庄人了。连饭时吃饭也得轮流着在后台看管了。所以哟,下雨了,一庄人就都聚落在后台铺盖上,就有人躲在僻静处,说被子破了呢,需要缝一缝,便拆开被缝把新挣的钱塞到被子里的棉花里边了。 说戏箱破了呢,需要钉一钉,那戏箱里的钱就又多了几叠儿,钉子又多了十几个,小锁换成大锁了。 说枕头枕着不舒坦,要把枕头收拾收拾哩,从庄里带来那枕头里的麦秸、谷糠就都倒到一边了,在枕头里塞满了他或她叠好的衣裳了,那衣裳的缝间就摆了一层一叠儿一万的百元新钱了,枕头就再也不会因为谷糠的流滚,使钱像木板、砖头一样把枕头顶得瘩瘩疙疙了。 下雨了,都在收匿着自己的钱,收拾完了的,也就唤着问:“喂,你的被子缝好没?” 答着说:“快啦呀。” 便说道:“缝好咱们也打纸牌吧?” 回应说:“好——来我这儿打。” 又回应:“来我这儿吧,你把你的被子抱过来。” 便跟着点了头,相视着都挂了一脸的笑。 外面的雨下得哩哩啦啦的响。戏院里的潮气水雾一样搁滞在脚地上。戏台下的椅子脸,都有了红润润的水珠儿,连幕布也像洗后脱水挂在那儿了,沉沉重重地,把半空的幕丝、幕绳压弯了。双槐县那些来组领受活二团的圆全人,都借着雨天去城里逛街串店了,这叫皇妃戏院的剧场里,也就只余剩受活的人们了。就是这当儿,茅枝婆对大伙说了她心里不忘念念的事。那事就如在她心底里生了根一样,自在九都出演的第一日,过了五个月零三天,一拢共是一百五十三天里,这一百五十三天里,那事儿在茅枝婆的心里了生了旺根呢,发了芽儿了,末了就到了开花结果的日子了。然却没想到,那事儿人们和忘了一模样,听茅枝婆说将出来时,也才方将想起来,想起来后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呢,仿佛是一日日地朝前走着去,忽然看见到了一口枯井边,到了一坑陷阱旁,就要落跳下去时,才灵醒那陷阱其实原是自己挖下摆在那儿的。 是自家给自家挖了陷阱呢。 是自家给自家下了套儿呢。 是自家给自家的饭碗里放了断肠毒药哦。 茅枝婆说:“喂,都还记得今儿是啥儿日子吧?” 庄人们就都望着她。 茅枝婆说:“今天是冬至。再有九天到农历十三那一日,就是今年洋日子的最末一天啦。” 庄人们依旧地望着她,不知道到了末一天会有咋样的事。 茅枝婆脸上挂着黄爽朗朗的笑,“到了那一天,我们和双槐县的契书到期啦,庄里就该连着根儿退社啦,双槐县和柏树子乡就再也管不了我们受活啦。” 这时候,人们便一下想起五个月前建着出演二团时的那份出演的协约了,想起再有九天他们的出演就该结束了。结束也是在预期中的事,可他们日日不歇的出演着,钱是一叠垒着一叠的挣了下来了,竟是谁都忘了出演已经临了末尾的事情哩。剧院外雨水哗哗地响,半天里的乌云浓得手推不动呢。舞台上开着大白的炽色儿灯,亮得如日头悬在正顶上。茅枝婆就坐在自己的被子旁,正缝着几件刮破、烧烂的出演服,这当儿,人们都把目光聚到她的脸上了,像把一片云压在了她的脸面上。 第九卷 叶都举了手,林地般的一片胳膊了(4) “到期了?出演团就要解散了?” “到期啦,我们就该回到受活啦。” 问话的是有小儿麻痹的小伙子,他正在打着牌,冷猛地把手里的纸牌僵在半空中,似乎想到了天大的一桩事,盯着茅枝婆问得有根有梢儿。 “退完了社儿咋样呢?” “退了社就再也没有人能管住我们受活了。” “管不住咋样呢?” “管不住你就像野坡上的兔样自在受活啦。” “没人管了,我们还能来出演绝术吗?” “这不是出演绝术哩,这是剥我们受活人的脸皮呢。” 小伙子就把手里的纸牌用力丢在铺上了。 “剥脸皮我也愿意哩。”小伙子说:“要是退了社,出演团解散啦,那我们家打死也不退社呢。” 茅枝婆就有些惊着了,像正嬉着笑着时,有人在她脸上泼了一盆儿水。她把目光在小伙子身上盯一阵,移开来,又望着演叶上刺绣的瘫媳妇,望着演耳上放炮的老聋子,望着耳聪听音的瞎子妹,望着六指儿和别的瘸子与哑巴,还有专门来负责搬箱、扛包的两个圆全人,说还有谁不想退社谁就举起手,都想退社了,就让他一个人在外面世上天天脚穿瓶儿吧。说罢了,再把目光从那一片飞蛾样的儒妮子身上扫过去,盯了后台地脸上的一片庄人们,以为一切也就过去了,小伙子说说也就算了的,可她没想到,这当儿,全庄子来这出演的四十几个人,竟都在那灯光下相互打量着,彼彼此此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如每个人都想从另旁人的眼里、脸上找到啥儿样,这样看一阵,又一阵,你你我我看到年年月月时,都把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圆全人的身上去。 有个圆全人竟不看茅枝婆的脸,望着一边的红绒幕布说:“退了社,双槐县不管我们了,我们就不能到外面出演挣钱啦。不能出门挣钱我们退社干啥呀。”说着,他竟就试试探探地把他的右手举在了半空哩。 看他举了手,另一个圆全人也就跟着举了手,说:“谁都知道,双槐县立马就要把那叫列宁的尸体买回来放在魂魄山上了,人家都说以后的全县人,都要为有花不完的钱愁死哩,说已经有好多另旁县的人,把户口偷偷往着双槐迁移了,我们这当儿却退社,不是憨傻是啥嘛。”他这样说着,又像是这样问着庄人们,重重地扫了一眼全台子的人,那目光就分分明明是鼓励着大伙都快快举手样。 果真聋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瞎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瘫媳妇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那舞台半空的灯光里,就林地样举起了一片胳膊了。 茅枝婆的脸成了黄白色,像脸面上被那些举起的手打了掴了样。别的人,另旁人,除了她的外孙女儿小蛾子,是脸面上都呈着红辣辣的激动和兴奋,举起的手因了袖子往下滚,那整条裸了的胳膊都闪了亮亮的光。 外面雨水的凉气逼人哩。头顶的灯光炽白如火呢。 舞台上,沉沉的鸦静,压得人的呼吸都变得和麻绳一样粗长了,涩涩糙糙了,像所有人的喉里都有绳子在抽动。望着那林地样的一片亮胳膊,茅枝婆的喉咙有些干,头也些微的晕,她想对着那些人破口骂上一阵儿,可一扭头,她看见她的外孙女小蛾子竟也在她的身边举着她小巧的右手了。于是哦,她那瘦得如一面要倒的土坯院墙般的胸里边,被一样东西猛地撞着了,被生生地撞开了一条缝,她闻到自己的胸里好像漫出一股腥味儿,像是一股血味呢。她很想这当儿一冷猛地吐出一口血痰来,用这口血痰把所有的胳膊都吓缩回到原处儿,可大声地咳一下,除了她闻到的那股红腥味儿大了些,却是连一点水润都没咳出呢,末了就扫了一眼庄人们,把目光落在老聋子、瘫媳妇和几个年纪过了四十的圆全、半圆全人的身子上,用鼻子轻轻哼一下,冷眼着他们铁生生地问: “孩娃们不知道,连你们也忘了大劫年①和修梯田的事情是不是?” 她说:“大劫年全庄人都闹着退社事情你们一星一点也不记得了?你们连一点耳性③也没有?” 说:“退社是我茅枝婆欠着你们的,欠你们爹娘、爷奶的,我欠的我死了也要还上呢,退了社你们不愿意,可以重新入进去。入社是和出门上街赶集一样容易哩,可退社却是和死了想脱生一样难的呢。” 说这些话儿时,茅枝婆的嗓子有些哑,像一样东西堵在她的喉道儿上,话是有力呢,哀哀的伤楚却也是一听就明了明了的。说完这些话,她的外孙女蛾儿是立马收回了竖在半空的胳膊了,瞟着外婆的脸,像欠了外婆啥儿样。可茅枝婆却是不看她的外孙女,也不看那些都相跟着缩了胳膊的庄人们。 她从她的铺被上扶着戏院的红色砖墙立了起来了,像一棵被风吹倒了的树又用力撑直了腰,一瘸一瘸地扶着戏院的墙壁朝台下走去了。 茅枝婆穿过空无一人的剧场子,因了没拄她的铝拐棍,走一步她那枯枝儿似的身子就往左倒歪一下子。倒歪一下子,她就又用力把左边的身子往上费力地提一下,这样轻飘飘地歪仄着,用力撑着不使自己倒下去,翻山越岭般地穿过剧场子,她像一只老羊扶着一杆枯枝想要漂渡到河的那边样。起伏着,也往前边走泅着,她就到了戏院外,孤孤的立到那个城市的漫天雨水里边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1) ①大劫年:大劫年在受活是和前文中的铁灾相连的历史用语。 因为始于戊戌年的大跃进,如龙卷风样从耙耧月深年久地刮过去,大炼钢铁把山脉上的大树砍光了,把草坡烧光了,山脉上变得荒凉无比。到了下一年,己亥年的冬,竟一冬干冷无雪,至夏时,只落过一场小雨,后又百日大旱,到秋时,雨水断续无常,这就闹下了有史以来的大蝗灾。蝗虫在耙耧这地方是叫蚂蚱。蚂蚱是从耙耧山外飞过来,雾在天上,遮云蔽 日,几里外你便能听到飞沙走石的响。 日头不见了。豆地里变得光光秃秃。 芝麻地也光光秃秃。 油菜花的金黄烂烂也都没有了。 黄昏里,蚂蚱飞过后,日头艳红着,细细密密,红纱一样铺在村街上,迟缓流动的蚂蚱的死青气,在村落里铺天盖地,川流不息。 茅枝是在炼钢歇炉时生了她的女儿的,因为生在秋冬的交界处,秋时菊开,冬时梅盛,女儿圆全漂亮,就叫了菊梅。这一天的黄昏里,茅枝抱着女儿走出来,看着满世界的蚂蚱灾,她把女儿放下来,对着受活的黄昏大声唤: 秋天大灾了,就是冬天有吃不完的粮,各家也要省俭一点啊—— 秋天大灾啦,都留好下年过冬的粮食预防荒年啊—— 事情竟果然,荒年来到了。 秋天一去,冬天刚至,山脉上便格外格外地冷,连井里的温水都冻成了冰。炼铁、炼钢后新生的桐树、柳树的树皮都冻得干焦了。去公社赶集回来的庄人说,天呀,大闹天灾了,不光我们受活小麦不生芽,耙耧外的麦田也都不生芽。再过半个月,又有人从公社赶集走回来,他一入村就一脸惊异,在村头对着人们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社那儿家家户户没粮吃,一天只吃一顿饭,说饿急了,有人把榆树皮都剥下来煮成喝汤了,脸都喝成青色了,腿都浮肿得和青的萝卜一样了。 茅枝就把女儿留在家,下了耙耧山,走了三十几里路,便碰到三五支送葬的队伍。 问说得了啥病呀? 人家说,没病呀,饿死的。 又见一起送葬的队伍又去问: ——得了啥病呀? ——没病呀,饿死的。 再见了一起送葬的队伍,死人不装在棺材里,而是卷在席筒里。 问,也是饿死的? 说,不是饿死的,是屙不下来憋死的。 问,吃了啥? 说,吃了土,喝了榆皮汤。 说人死就如说死了一只鸡,死了一只鸭和一头牛、一条狗,冷冷淡淡,不伤不悲,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村里的人,不是他们的亲戚、邻人样。儿女跟在送葬的队伍后,不哭不掉泪,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的爹娘样。天冷得异常,风像刀子砍着般。再往前走下一段路,到了下一村的村头上,茅枝她就不走了,立在村头了。她看见那村头有开辟出的一片新坟地,如一片新生在世的鲜蘑菇。坟堆儿错错落落,几十、上百个,每个都挂着几张新白纸,像一地盛开的白菊、白牡丹。 在那片坟前立一会,车转身,赶在天黑前,茅枝回到了受活庄。到了第一家的瞎盲户,见瞎子一家正围在一堆火旁吃捞面,雪白的蒜汁捞面里还放了小磨油,她就竖在人家门前厉声说,还敢吃捞面?外面一世界的人都饿得浮肿了,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了一只鸡,你家竟还放开肚子吃捞面!到了第二户,人家没有吃捞面,可她一看那玉蜀黍生汤竟稠得能竖直勺把子,就舀了半瓢冷水倒进锅里边,吼着说,一世界都闹灾荒了,外面饿死个人像饿死一只鸭,你们咋还不知道节俭节俭啊!到了第五户,人家有个孩娃闹着吃油馍,油馍没有烙好她就去把那鏊子从火上掀下来,又舀一瓢水把火浇灭掉,尖着嗓子说,到外面看一看,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你们家竟还敢关着门在家烙油馍。她吼着,不过日子了?准备明年冬天一家人活活饿死吗?! 到了村后的瘸子老伯家。瘸子老伯家一家人虽也围着火,喝的却是稀面汤,吃的是半白、半黑的杂面馍,就的是一碗淹酸菜。 茅枝过来立到门口上。 老伯说,有啥事? 茅枝说,拐子伯,果真要闹粮灾啦,外面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 瘸子老伯默着想一会,说让每家都在床头挖个坑,在那坑里埋上一缸两缸粮。 茅枝就开了一个会,让各家在床头挖了坑,埋了粮。 埋了粮,还定了三条村规矩,一是各家不能吃捞面,二是各户不能吃烙馍,三是各家各户都不能睡到半夜肚子饿了起床烧夜饭。茅枝把这规矩写在白纸上,逼着一家一张都贴在灶王爷的神像边,且还在村里成立了民兵组,民兵组是有几个二十几岁的圆全小伙组成的,让他们一日一日地在村里转悠着,尤其是在饭时候,他们端着碗,背着枪,让各家都一如往日样把饭碗端到门外吃,谁家都不能关着门儿吃好的,一旦发现时,圆全的民兵就把他家的捞面、油馍端到村口上,让汤饭最稀的人家吃他家的捞面和油馍,让他家喝那清汤稀水饭。 时光是就这样一日一日过。结了腊月,入了正月。到正月就发生了一串大事情。公社的麦书记领着几个圆全壮实的人,赶了一辆铁轮马车到了受活庄。到庄里几句话说完,便把受活麦场屋里的两圈小麦拉走了。麦书记是先找到茅枝的,把茅枝叫到村头上,说茅枝,你们受活庄的坟地咋没有一个新坟哩? 茅枝说,没有新坟不好吗? 是好呀,书记问,庄里人一天吃几顿? 茅枝说,老三顿。 书记说,一世界人都在地狱里,只有你们受活人活在天堂上。说麦天都过去半年啦,都过到隆冬了,可我们一入庄就闻到你们打麦场上有股麦香味,顺着那味走过去,就闻到那麦场屋里堆的是麦天没分完的几囤儿麦。 书记说,老天呀,外面一家一家饿死人,你们还有吃不完的粮。 书记又望着一片的受活人们说,你们都说说,你们能忍心看着同是一个公社的百姓,都一个一个活活饿死吗?能忍心看着逃荒要饭的到了门口不给一碗吗?说到底都还在共产党的天底下,都还是阶级兄弟嘛。 就把那三五囤的小麦装上马车,一粒不留地拉走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2) 拉走了,也就拉走了。可过了三日后,又有几个圆全的壮年一人挑着一副担子,拿着书记的一封亲笔信到了受活里。信上说: 茅枝: 槐树沟大队四百二十七口人已经饿死了一百一十三口,全村连树皮也没了,能吃的生土也没了,见信后务必从你们受活庄的每户给他们挤出一升粮。切切!切切!别忘了你和你们受活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的一员,彼此都是同一阶级的兄弟和姐妹。 茅枝就领着那些人,拿着书记的信,到每户给那些人收缴了几担小麦、谷子或者红薯面粉再或红薯干。那些人走了,几日后又有人拿着书记的信来了,就又从各户给他们挤出两担粮。到末了,还未过正月,就有三五帮人担着担子夹着布袋拿着盖有公社的公章、签有麦书记名儿的信来受活要粮食。不给粮食就坐在村头不肯走,或坐在茅枝家里不肯走。末了就还得从瞎子家给他讨一升,到瘸子家给他要一碗。受活就如公社的一个粮食库,有一批一批的人来要粮食,这要着要着就把各家罐里、缸里的粮面要完了,碗或瓢伸进缸或罐里挖粮挖面时,听到碗、瓢碰着缸、罐底儿的丁当声,各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便有一股荒寒从心底升上来。 可是到了正月末尾这一天,村里又来了两个县上的年轻人,穿戴都和公社来的不一样,他们都是中山装,上衣口袋都别着几枝亮钢笔。茅枝一眼就认出他们中间的一个以前是杨县长的秘书,现在是县里社校的柳老师。柳老师拿来的是县长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 茅枝: 你我都是红四的人,现在社会主义革命又到了危急关头,连县委、县政府都有干部饿死了,见信后速将受活的粮食交出一些来,以解革命的燃眉之急。 信是一张黄草纸,字写得东倒西歪,如一片干草落在那纸上,可在信的末尾处,不光有县长的签名、手章,还有县长用大拇指按上去的红手印,手印旁还有别在草纸上的杨县长保存的红四方面军的五星红帽徽。手印红得如鲜血一模样,指纹是一圆罗圈环,而帽徽却旧得如干枯了的血,五个角都磨出了铅灰色。茅枝望着信,把那五星取下来在手里捏了捏,二话没说,就把来人领到上房屋里的山墙下,把两个大缸的盖子打开来,说那个缸里是小麦,这个缸里是玉蜀黍,要多少你们就挖多少。 柳老师说,茅枝呀,要背我们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马车到了村子里。 茅枝说,来吧,来了我领你们一家一家收粮食。 来日,马车果真到了村子里,不是一辆,而是两辆胶轮大马车。马车就停在村子正中央,孩子们没见过胶轮子,都围着那胶轮看热闹,用手摸,用棒敲,用鼻闻。闻着胶皮有一股怪味儿,摸着那胶轮像摸半干的牛皮样。用锤和棒子去敲那胶轮,那胶轮把棒子和锤一弹就又弹回来。接着就有一向未曾出过远门的瘸子、聋子去看那胶轮车,有瞎子在一边仔细地竖着耳朵去听别人说那胶轮车。就在这一村人都围着胶轮看不休、问不休的时候里,茅枝领着县里的干部一家一家收粮了。 到了东邻里,茅枝说,瞎三叔,是县里来收粮食的,有县长的亲笔信,打开缸盖让干部们去挖吧,人家说连县长的腿都饿得浮肿啦。 到了西邻里,茅枝说,四婶呀,四叔不在吗?是县里来人啦,这是咱们受活上百年来第一次有县上来要粮,你就打开缸盖、面罐,让人家可着力气挖了吧。 四婶说这收完以后还收吗? 茅枝说是最后一次收粮啦。 瘸四婶就把她家的粮缸盖子打开得大口朝天,由县上的人把缸里的粮食全都挖走了。到了下一家,主人是个断胳膊,是石匠的本家弟,他见了茅枝的第一句话就说嫂子呀,你又领人来家收粮食?茅枝说,把粮缸打开吧,这是最后一次啦。 本家弟就领人家走进上房让人家随意挖着粮。那两辆大车就大袋小袋装满了,把受活庄地面上的粮食全都拉走了。横竖也已过出正月,冬去春来也就不远了,也都说好公社、县上不再来村里讨要粮食啦,所以各家各户都十分慷慨。可是,县委、县政府拉走了这批粮,县农业部又拿着县委的信来要粮食,组织部也拿着信来要粮食,武装部不光拿了信,还赶着车、扛着枪来村里要粮了。 出了正月,把县上来的打发后,受活是谁家都不再慷慨了,来了人至多管你一顿饭。这一管,几十里外就有人专门来受活讨饭吃,日常间,并不见讨饭的在哪里,到了饭时就一批一批的不知从哪冒出来,都扯着孩子伸着手,把碗递到受活各户人家的门里边,伸到各家锅前去。 从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子里,受活是遇了粮灾,更患了人祸。各家门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圆全人。临街的房檐下,有日头的地方准会蹴着一家讨荒的。到了夜里,他们就睡在各家的门楼下、房后边或街上的避风处。冷得睡不着时,他们就在街上跺着脚,跑着步,闹得通宵满村落都是脚步声。有一夜,茅枝从家里走出来,看见有好几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剥着受活村边的榆树皮,就过去说树都死了呢。那男人就停着斧子望着她,说你是受活的干部吧?她说我是呀。男人就说我家有个女儿,十五岁,你在受活给她找个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给我们一升粮食就行了。她又到了村中间,那儿正有一家人在围着一堆火,她说你们总在受活咋办呀?受活也没有粮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说我认出你是干部啦,听说你们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里落户呀?茅枝说,这就是一个瞎、瘸、聋哑的村,圆全人没谁会在这耙耧的深处住上一辈子。那人说,要这样,我一家人今夜儿圆全着,明儿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儿你可千万分给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 茅枝就不敢再往前边走去了,每走几步都有朝她跪下来讨粮、要饭的,都跪着抱着她的双腿哭唤着。夜冷得很,月色凉得和冰一样。睡在街上的人,把麦场上的麦秸垛扒了抱回来铺在大街上。把麦场屋的房草揭了铺在村头上。还有人睡在村头的牛棚里,因为冷,就把身子贴着牛肚子,如果那牛诚实时,他就让他家孩子抱着牛腿睡。 还有七拐子家的猪窝是在大门口,猪半大,猪窝里新铺了草,有一户人家就和那猪睡在一起了,孩子就抱着猪崽睡觉了,去猪槽抢吃猪食了。 茅枝到那和猪睡在一起的人家里,说不怕猪咬了孩子呀。 答说猪比人都好,猪不咬人人还咬人哩,说他们村已经有人吃了人肉啦。 茅枝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多言一声,来日就通知各户人家,每顿饭必须多烧两碗,端到门口给逃荒落难的人。这样,事情就越发坏了,就招来了更多的讨荒人,闹得受活日日都像赶会样,人山人海,云云雾雾,受活人在吃饭时就再也不集中到村头饭场了,好坏都是闩着大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吃。然而,受活有粮食,受活的坟地里没有一个新坟堆,这都是人人见了的,到受活你只要拿着盖有公社和县上公章的信,就能要到一些粮,把讨饭碗拿出来,就能讨上一碗饭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像风一样吹了一世界。 耙耧山脉和耙耧山外天下的人,一群一股地朝着耙耧深处赶。受活这地方,住下的讨饭人比受活人多了好几倍,同乡的,同县的,还有逃荒走难到了耙耧的安徽人、山东人、河北人。受活一下子便名扬天下了。大榆县和高柳县,也派人拿着证明信到了受活里,从历史的沿革上说起来,从地理环境说起来,说都和受活曾经是过一个郡、一个县,至少眼下是邻县,同一专区,希望能接济出一些粮食来。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3) 熬出正月中,受活是谁要粮食也不再给了,谁伸出饭碗也讨不到一口饭。各家都如临大敌,整日里关门闭户,吃在家,拉在家,不和人来往,不和人说话,任你在街上爷呀奶的叫破血嗓子,也少有人开门送出一碗饭或者半个馍。 茅枝是干部,是干部就要和村人不一样,她就每天吃饭时还把门开着,让石匠烧一锅红薯面糊汤,自己家里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把锅端到大门外。如此,三天后石匠就不烧一锅了,只烧大半锅,又三天就只烧少半锅。茅枝就盯着石匠厉声说,石匠呀,你也忍心啊。石匠委屈地说,你去看看罐里还有几把面? 茅枝就默着无言了。 又三天,茅枝家里也没了粮,要去邻居家东借一碗西借一瓢时,那讨饭的就有人饿死在受活庄里了。 埋在受活的山梁路边上。 又有人饿死了,埋在受活村口上。 受活村里有了一片外村人的坟。 到了又几日后的一个深夜里,一桩巨大的事情发生了,如同爆炸样,把受活炸得七零八落了。每年的正月尽时,在耙耧总要有几日往死处冷的天。要往日这么冷,街上的逃荒人会在村街上跺出一世界的脚步声,可是这一夜,没了脚步声,也没了野火的噼啪声,村子里安静得像压根就没有一户逃荒的人。偶尔有谁家孩子饿极了的唤,也在一声、两声之后,就又戛然而止,归了宁静。茅枝不知道这静里正孕育着一场大爆炸,她如往日样熬了半锅红薯稀汤给门外的逃荒人端出去,回来后,她男人石匠已经把她睡的这头被窝暖温了,她就脱掉衣服说,石匠,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暖这被窝了,吃不饱饭,你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呢。石匠就笑了,坐在床那头,说茅枝呀,今天我洗磨的錾、锤、兜儿在墙上挂着,它自己平白就掉在地上啦。平白掉下来,我怕家里要出大事了,怕我想暖也给你暖不了几天啦。 茅枝说,石匠,新社会你还迷信呀。 石匠说,茅枝,你给说句掏心窝儿话,你嫁给我石匠后悔不后悔? 茅枝说,你问这干啥? 石匠说,你就对我说句心窝儿话。 茅枝就不说,往深处沉默着。 石匠说,你说一句怕啥呀? 茅枝说,你真的让我说?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那我就说啦。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总有一点后悔哩。 石匠便一脸黄白色,痴怔怔地看着茅枝的脸,看见她年纪轻轻。才三十过几岁,可人已经很老了,像过了四十样、近了五十一模样。 石匠问: ——是嫌我年龄大? 茅枝说: ——是嫌受活庄子偏,又一庄子都是瞎瘸聋哑人,说要不是为了你,我在入社时候就调到县上,当了县里的妇女主席或者县长啦。可现在,我还在受活领着人种地,我都不知道这种地算不算干革命,要不算,我就后悔我这后半辈子在受活没有革命了。 话到这,事情爆发了,轰轰隆隆爆开了。先是有人敲门,敲了一会儿就有人从院墙外边翻过来,石匠说谁?那脚步声就到了屋门口。茅枝说你们是谁呀?是不是又有人快要饿死了?是有人快要饿死了我去给你们烧一碗汤饭吧。那人不言不语,便把茅枝家的屋门摘下来,哗哗啦啦冲进屋里五六个,都是圆全的壮年汉,他们手里都拿着棍子、棒槌和铁锨,一进来便竖在床前边,把棍棒、铁锨对着石匠的头、茅枝的脸,说对不起你们了,这老天不公平,我们圆全人一个一个活饿死,你们缺胳膊少腿的瞎子和瘸子,竟全村儿没有一个挨饿的,全村的坟上没有一个新坟堆。说话间,那说话的取出了县上让来受活要粮的介绍信,上边盖了县委、县政府的章,他把那用毛笔写在草纸上的介绍信扔到茅枝面前床上说,这信你都看过了,你不让受活给粮食,我们不能不自己动手了,不算抢,是来取政府让我们来拿的粮食呢。他说着,给边上的人递个眼色,就有两个中年,提着布袋去另外一间屋的罐里找面了,去那灶房的锅里找寻吃的了。这时候,石匠已经从床上跳到床下,抓起了床头洗磨的家什袋,已经将一把锤子抓在手里了,可就在这时,有一柄漏锄举在了他头上,吼着说,你别忘了你家是个瘸子户!石匠瞟茅枝一眼,就在那床上不动了。还有一个人,他把棒槌举在茅枝的头上说,聪明点,亏你还打过仗,革命哩,竟不知道把粮食给劳苦的百姓分一份。这时候,女儿菊梅被响动惊醒了,哇哇地哭着往茅枝的怀里钻。茅枝拦着菊梅,盯着揪她头发的壮年汉,认出他是她每天给他家孩子一碗汤喝的那男人,便冷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男人,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那男人说,没办法,我得让我一家活着呀。 茅枝说,活着就抢呀?没了王法啦。 男人说,啥王法,圆全人就是你们残疾人的王法。人都饿死了,还说啥王法。说我也打过仗,跟着八路军干过哪。 过一会,灶房那边的锅碗冷丁儿响成一片,不用说,是碗掉在地上打碎了。另一间屋里的缸、罐,也都响成了一片,找寻粮面的声音冷哇哇地传过来。从界墙门里望过去,石匠看见有个男人把藏在门后窑窝罐里的一升玉蜀黍翻出来,他往袋里倒着玉蜀黍,又猛抓一把玉蜀黍塞到自己嘴里嚼。石匠说,你慢些吃,那罐里放了闹老鼠的毒药呀。那人说,毒死才好,毒死比慢慢饿死还痛快。石匠说,真的,那毒药夹在一块烙馍里,你别毒着你家媳妇、孩子呀。那人就把灯举在布袋口,从布袋里找出一块干馍扔在门后了。 屋子里一片乱响。菊梅在茅枝怀里,清刺汪汪的哭声像穿堂风一样蔓延着。茅枝撸起衣服,把奶塞进她嘴里,那哭声就吞吞吐吐停住了。屋里只剩下了脚步声和翻箱倒柜声,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有一个人没有找到粮,也没有找到别的啥,他就极失落地从灶房走出来,立在茅枝面前拿着菜刀说,我啥也没找到,我啥也没拿到,我家孩子才三岁,又冷又饿,你得给我一点啥。茅枝就顺手把床里姑女菊梅的棉袄递过去,问他说,这袄小不小? 他说小就小些吧。 茅枝说是女式。 他说女式也就女式吧。 到这儿,就有一个时辰过去了,屋里能吃能穿的都被抢光了,那几个男人就都又回到了床前边。他们中间有个上些岁的人,他看看茅枝,又看看石匠,跪下给茅枝和石匠磕了一个头,说对不起了啊,算是借的吧,就领着几个圆全男人走掉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4) 像旋风样刮来一阵就又刮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石匠扭头看看原来挂枪的空墙上,说枪不让民兵拿走就好了。茅枝也扭头瞟了一眼床里空荡荡的墙,把菊梅放到床头上,和石匠一块穿上衣裳,到了院落里,要开门时,才知道人家把大门从外面扣上了,他们人被关在家里了。 石匠和茅枝孤孤地竖在院落内,听见有人在村街上大声地唤——他们都把粮食埋在床头地下啦——都在床头地下埋着哪。随后,就又听到邻居家有圆全人找头、铁锨和锄的声音了,有挖挖刨刨的声音了。听到了受活家家户户遭着抢劫的零乱声,像打仗一样响得满天满地,石匠看茅枝在那声响里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说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他就搬过一把凳子放在院墙下,翻墙到街上把大门打开来。月光清明,一眼能望半村子远。村外的田地里,有一团团的黑影在忙着,不知他们都背着什么、扛着什么、挑着什么,有人忙着往村里进,有人忙着往村外出,脚步声零零乱乱,有几个圆全男人牵着牛、又有两个圆全壮汉抬着猪,还有圆全的年轻媳妇抱着人家的鸡。一世界都是鸡叫、猪哼的声响和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牛背、猪背的噼啪声。有圆全人扛着东西跑得急,那东西从他们扛的包里掉出来,滚到路边上,他就又放下肩上的东西去路边摸着找。然后,他放下的东西就又被路过这儿的圆全男人顺手牵羊提走了。大乱了呢,全世界都乱乱哄哄了。受活的各个家户都是万马齐鸣的哭唤声。能看见清白的月光下,受活人那紫色的叫声、哭声如干硬了的血条、血块一样在村里飞舞着。被抢了的瞎子家,瞎子就立在房檐下,抱着他那也是瞎盲的媳妇和儿子,哭着说好人呀,你给我们留一把粮食吧,我们一家都是瞎子呀。好人就背着一袋粮食朝门外走着说,你一家瞎子咋就比我们圆全人的日子过得好?天下哪有残人比好人过得好的道理嘛。又说我们不是来抢你们粮食的,是政府让我们来这要粮的。那一家瞎子就无话可说了,黑茫茫地看着圆全人,大摇大摆地把他家的粮食背走了。聋子他是有一身力气的,可他听不见圆全人进院的脚步声,他就被人家捆在了床腿上。哑巴他也听不见,可他灵敏,他就被圆全人一棒子打昏在屋里了。拐子、瘸子想去阻拦抢劫的圆全人,可圆全人说,谁敢动一下,我就把你那条好腿卸下来,他就想起他是残疾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他们的东西一扫而光了。 圆全人说,灯在哪里呢? 一个女人抬起她仅有的一条胳膊指着说,在桌子角上哪。 圆全人说,去点上。 她就去点上灯,递给圆全人,说满天下都在闹饥荒,我知道你们饿,可我家的孩子才一岁,你们给他留一升杂面好不好?圆全人说,我们也是柏树子公社的人,我们手里有人民公社让来要粮的信,那信上盖有政府的章,不信了我等一会去找来给你看。说你们村没有一个饿死的,我们一家七口就饿死了四口人,可我们有公社的信你们凭啥就不给我们粮食呢?你们凭啥就敢不听政府的话?说着,就把床头地下埋的粮食扒走了,把屋间罐里的最后一升子杂面也挖进袋里背走了。 背走了,到院落还又回头说: 你们想想嘛,天下哪有残人比圆全人过得好的道理吗。 各家都被抢光了。 满街都是脚步声。 一村子都是哭唤声。 整个耙耧都是闹哄和杂乱。 茅枝和石匠就怔在门口的月光下,看着那抢劫了受活的人,水一样从眼前流过去,看见有四五个人赶着村里那头黄牛,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就瘸着腿扑到了街中央,一把抓住牛缰绳,说把牛留下吧,赶明儿大队、生产队都还要犁地哩!人家就横了她一眼,一脚踢在她那只好腿上,她便像一把瘸腿椅子样,被人家踢翻在了月光下。又爬着上前几步抱住了赶牛人的腿,她说咱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你们不能这样啊,咱们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人家说,啥他奶奶公社社员啊,人都饿死啦,还公社社员哩。就牵着、赶着、抽打着那牛往前走,她死抱着人家的腿,人家停下来,又在她的好腿上猛力跺一脚,石匠就从门口跑过来给圆全人们跪下了,做着揖,磕着头,求着说,别打她,别打她,她是一个残人哩,就那一只好腿哩,要打你们就打我,要打你们就打我。 人家说,她是你媳妇?让你媳妇松开我的腿。 石匠磕着头,说你们把牛留下吧,赶明儿没了牛咋样犁地呀。 人家就又在茅枝的腿上狠狠跺一脚。 茅枝尖叫一声,就把圆全人的腿抱得更紧了。石匠就给人家把头磕得更快了,更急了,雨点样磕着头,求着道,打我好不好?你们打我好不好?她好歹也是到过延安的,也是打过了仗、闹了革命的,是为新社会出过力的呀!圆全人就把目光移到石匠头上看一看,又移回到茅枝身上去,咬着牙说,日你祖奶奶,社会都是给你们闹坏的,不革命我家也还有二亩自留地,也还有一头犍子牛,可你们一革命,我家就成富农了,地没了,牛没了,一闹粮灾五口人就饿死了三口啦。他说着,又在茅枝身上踹两脚,说女人家,不好好过日子,还他妈的革命哩,说我让你革命!我让你革命!我让你革命吧!就又有几脚跺在茅枝的腰上了。 茅枝就怔着,松开了那圆全人的腿。 那圆全人从鼻子里哼几下,就同着别的圆全男人赶着那牛走掉了。走了几步,那人回头说,奶奶哩,你们不革命也不会闹下这饥荒。说完话,气愤愤地出了村,上到梁上了。 村里也便慢慢安静了。 最后离开村落庄子的几个圆全人,他们可怜、懊丧地嘟嘟囔囔说,我啥也没弄到,日他奶奶祖奶奶,我啥也没弄到。不知他是骂受活人,还是骂没给他留一点可抢的粮食、东西的圆全人。 天亮了。 村子里安静着,没有了往日的鸡叫、牛叫和嘎嘎嘎嘎一早晃在村街上的鸭子叫。 街上到处都是空篮子、瘪袋子和散落在地上的玉蜀黍粒和小麦粒,还有盖着公章和有公社书记、县长签名的介绍信。 日头依旧在那个时候冉冉地升起来,黄爽爽地照在山脉上,村子里和各家的院落里。那些介绍信上政府的公章红红艳艳,如花一样美艳。不知是谁从家里出来了,立在自己家门口,紧跟着,瞎子、瘸子、聋哑和圆全人,老老少少,都从自己家里走出来,静静地立在门口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说话,脸上平静着,没有悲,也没有哀,木木然然,脸上都僵着青硬相互打量着。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聋子自语说,我家没了一把粮,人也得饿死哩,连床下边埋的一罐谷子也被人家抢走了。有个瞎子就对聋子道,人家说我家不用点灯,连我家的油灯都给拿走了,那油灯是红铜,闹铁灾时候我都没舍得交上去。这时候,受活人就都看见茅枝走过来,她瘸拐得比先前厉害了,拄着拐杖,还每走一步都要往地上倒下样。她的脸是一种黄白色,头发凌乱,像有八百年没有梳洗过,人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一脸的皱痕,像了蜘蛛网,额角的头发也在转眼间变得花白。她过来立在槐树下,立在往日挂着牛车轮子的钟下面,望望一街两岸的村人们。村人们就朝着她的这边走过来,像往日开会一样走过来,围着她,看着她,沉默着。 这时,从村后就传来了那七十七岁的拐子老人的儿媳的叫唤声,声音沙哑,枝枝杈杈,像刮过来的不定向的风。她蹦着跳着,双手拍打着自个的双胯儿叫: ——快来人呀,我公公死在床头埋粮的坑里啦! ——快些来呀,我公公气死在埋粮的坑里啦! 那七十七岁的老人就死了,死在床头埋粮的坑边上。坑边上还有一张来要粮食的信,信上盖了人民公社的章,也盖了人民县委的章。茅枝领着村人们到那坑边时,把那信从地上拾起来,老人还有一口气。他用那最后一丝游气说: ——茅枝,让受活人退社吧,受活是本不该属这个公社、那个县里的。 说完后,老人就死了。 死了后,也就埋了呢。 埋了,受活也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粮荒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5) 先几天,各家都不出大门。不出门、不活动,人就省力气,也就饿得慢一些。再几天,就有人出门去,想到山梁上寻些草根、菜根什么的。到后来,就有人学着山外的人开始剥吃树皮了。把榆树皮表层的干块削过去,只要紧靠树骨的那层青皮儿,回去放在锅里熬,便能熬出黏黏的汤。这样过了半个月,山上的野草、茅根刨光了,榆树皮也都剥完了,就有人吃山上的生土了。 就有人活活饿死了。 一个又一个地饿死了。 受活的几处坟地也都有了新坟。又半月,那新坟也如了雨后春笋,到末了,村头也就有了麦场样一片新的坟包。那些不到十八岁没有成亲的年轻人,死了不能入祖坟,就顺手埋在村头上。那些三岁以下,或者五岁以下的,饿死了,又不值得费下一副棺材板,就用草捆上,放在一个竹篮里,挎出去把那竹篮扔在村外的哪条沟里,或山梁上的一堆石头旁。 天苍黄无边,山脉上也静得深厚。受活就被遗落在这苍黄里,像山脉上扔着的一堆乱草或山脉间的一处遗迹样。有老鹰尖叫着,从天上落下来,立在那装有死孩子的竹篮上。孩子的爹、娘,先还远远站着守了那篮子,用竹条棍儿打那鹰。过几天,他就不再守那篮子了,他已经饿得不能出门了。那儿的鹰和野狗也就忙忙活活了。再几日,鹰和野狗就去别处找食吃,那儿就只剩下空篮和一片干草了。 接下来,那空篮就从一个变成几个、一片儿。那儿日后就成了野荒地,成了鹰和野狗、野狼、狐狸们的乐园。 受活庄的哭声没有多起来,可坟和山上的烂竹篮子多起来。出了正月,到了二月里,到了春天将至、冬又未去的日子里,天气变得暖和些,村里又有人从家里慢慢走出来,到门口日头地里站一会,和邻人说上一些话,就说出了一件事。说先前庄里人的日子是何等的受活、舒坦,是茅枝领着人们入了合作社,又入了人民公社里,才有了这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劫难。说茅枝让人们入了社,茅枝就该让人们重新退出社,还过早先那日子。说要不入社,哪有人知道耙耧深处有这么一条沟,沟里有个受活庄,终年住着残人们,终年过着闲散自在、丰衣足粮的日子,就是外面世界上知道有这么一个庄,村落庄子地处三县交界的中心,双槐县以为受活是大榆县的人,大榆县以为受活是高柳县的人,高柳人又以为它是双槐县的人,末了他们就永远、永远地不属于哪个公社、哪个县的管辖了,自由着,自在着,受活着,舒坦着,有谁会拿着介绍信来受活收粮啊,有谁能想起来受活抢劫啊。说一切都是因了茅枝,因了茅枝把受活带进了公社和县里,就有了这一场天灾大难啦。 就都相约着去了茅枝家。 唤了门,开了门,人们见茅枝一摇一晃走出来,竟也和大家一样,脸上浮肿水亮,闪着绿的光色。见她在院里的灶房下,用了半盆水,在那水里泡了石匠那装锤、装錾、装凿的洗磨袋。原来石匠那磨袋是牛皮,用水泡了就可以煮着吃,也就每天从那袋上剪下面条似的几条儿,泡上水,浸上盐,煮煮就给她的女儿咽进肚子里。茅枝站在那,见一村的人都愤愤地立在门口上,连石匠在村里最亲的堂弟也在那人群里,也就知道有了事情要发生,脸上的绿色立刻变成了淡白色,说哟,大伙都来啦?有啥事儿吧? 一村人就都安静着。石匠的堂弟就替人们开口道,说嫂子,全村家家都有人饿死,都担心你、哥和侄女,都来看看你。 茅枝便脸上浮着笑,说声谢谢,谢谢大伙到这时候还念着我们一家人。 堂弟就说嫂子,还有一桩儿事,我就直说了。说全村人还想过先前的受活日子哩,说嫂子你这几天能走动路了,到公社、县上跑一趟,把受活从今往后还改回到和先前一样不受哪个公社、哪个县管的日子里。 茅枝的脸便敛了笑,有些难色了。 入互助组时在枪声的下面交了牛的瘸子就说道,有啥儿不行啊,本来入社时三个县都不想要我们受活的嘛。 那入社时在区长的怒斥之后,被从家里抬走了犁耙的一个单眼媳妇也就手姿舞姿地说,表妹,入社时你说让受活人过天堂日子,过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好日子,现在你给大伙解释解释这天堂日子是在哪嘛。 便有几个、十几个的圆全男人和残媳妇们都大声吆喝着说,茅枝你到村头、坟地和沟里看看村里死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坟,数一数山上和沟底有多少装了孩子扔掉的竹篮儿。说这就是你说的天堂呀,这就是你说让人们入的人民公社的天堂呀!也就一言一句,瞎瘸和聋子,都怨声载道,吵嚷得有如洪水滔天,连哑巴也指着茅枝嗷嗷不停。这时候,茅枝的脸便由青亮转成了黄色,虚汗挂在她脸上。二月的日头金光灿灿,没有风,一村落都是无言无语的日光和光秃秃的树。牛被人牵走了,猪被人抬走了,鸡、鸭被人抱走了。村子和死了一模样,除了饿得急慌的人,别的没有什么活物生命了。茅枝望着门外全村的人,有人立站着,有人圪蹴在脚地上,还有媳妇就抱着她那饿得哭不动的孩子随地瘫坐着。 她打量了那一片村人们,瞟了村街上和门外山上光光秃秃一老苍黄的天和地,觉得头晕得很,天旋地转,便用手扶了门框,让身子顺着门框往地下滑,滑着跪在了全村人的面前说: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大伙儿放心就是了,我茅枝只要还活着,就一定咋样让村人入社还咋样让人们退出社。说菊梅他爹石匠半月前已经饿死在床上了。他不肯吃那牛皮袋,他说他当了一辈子石匠,没想到那袋子是他给俺娘儿俩留下的最好的东西。说嫂子们,叔伯兄弟们,那石匠的牛皮袋子还有一半,我回去剪剪分给大伙儿,也请大伙儿帮个忙,拿点力气帮我在村头挖个坑,把石匠埋了好不好。说天暖了,不埋不行了,说我茅枝对不起受活人,对不起大家了,可石匠一辈子是个好人,就看在石匠的份儿上,大伙儿出点力气把他埋了吧。 茅枝跪着望着村人们说了这番话,说完她就把头钩下去,钩下去向村人们磕了三个头,磕完后便有泪挂在她脸上。那脸浮肿发亮,泪珠儿滚滚圆圆,在日头光中闪着晶莹的光。说完话,磕完头,她便扶着门框立起来,请着让村人们往她家里去。 村人们便怔着,像没想到似的相互瞟着打量着。 茅枝就又说算我求了大伙吧,我说话算话,因为我对不起村人们,我已经半月不敢出门和大伙见面了。今儿大伙都来了,我向受活人赌个死咒。说我若不让受活人们重新退社过那自在的老日子,我茅枝没粮了饿死、有粮了胀死,死了生蛆让狗咬,让狼扯,让鹰叼。说只要这场饥荒里不把我茅枝饿死掉,我就一定让受活退出双槐县,退出柏树子公社好不好。说我求大伙了,求大伙帮我把石匠抬出庄子埋了吧,菊梅她还小,她怕死在床上的石匠呀。 堂弟就首先走进茅枝家,圆全人也都跟着进去了。果然看见大个子石匠在床上挺着身子盖着被,而地上,又架的门板上,却铺着茅枝和她女儿的被窝。菊梅在那被窝里,手里正抓住一条煮熟的牛皮带子吃,吃嚼着,看着进来的庄人们,她的脸上还挂着枯瘦黄黄的笑。 村人们就把石匠抬走了。埋了石匠,茅枝谢着人们时,她在石匠的坟前朝着受活的人们重又跪下发誓说,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我不革命了,我茅枝只要还活着,我咋样让咱受活入了社,我就死也要让受活还咋样退出社。 这就是大劫年的事,这也就是受活庄的历史用语大劫年。 ③耳性:方言。即记性。没耳性,是骂那些把不该忘了的事却都忘了的人。 第九卷 叶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泪水了(1) 茅枝婆没有料到事情会是那样变着曲弯呢,像山脉间含的死道儿,一会把你引到了没路的林里头,一会又把你引到了挂月的河边上,可一会又把你引到没了寸步的崖岸头。这个苏北的中型城市,是和她见过的别旁处地的城街没有两样哩,楼是一样的高进了云里边,许多楼墙又全是玻璃儿,日间里走在那楼下,如是走在一堆天火的边旁呢,能把人油从身上烤出来,且自家能闻到自家头上焦燎了的头发味。街道是宽宽阔阔的,要是晒粮食,麦天里能摊下全世界的小麦粒,秋天能晒下全世界的玉蜀黍。可那宽阔里却是没有一粒粮,一老全的都是人。也都是汽车哩。汽油味还没有耙耧猪圈、牛圈里的粪味香。那是一种热嘟嘟的怪味儿,黏黏烈烈的,猪圈、牛圈的味在乡村是一丝一线的,可这汽油味在城里黏黏稠稠是一团一片儿,马路上有,胡同里有,一老遍地都有哩。好在今儿有了漫天的雨,那黏稠的味道淡薄了,被雨水洗去了。 一个城市都变得清新了。 茅枝婆独个儿从剧场子里走出来,独个儿走在这街上,没想到受活人会一冷猛变得不想退社哩。不想离开这出演团了呢。没想到,她从剧院独个儿走出来,立在剧院前的檐下时,雨水白帘子样挂在剧场子的前檐上,落在剧院前的台阶上,她会忽然看见出演团的团长和县里的几个圆全人,立在那雨水里,人似了落汤的鸡,可见到茅枝婆时,他们会都又有一脸的亢奋哩,像在寒冷里见了一堆儿火。她不知晓他们是去哪儿逛窜了,可一看就晓白,他们是逛窜回来,正在雨水里商量啥事儿,见了茅枝婆,那商量就从犹豫中一下确定了,就都朝着茅枝婆走了过来了。 他们说,茅枝婆,你正好出来了,我们有一样事情想要给你说一说。说县里柳县长来了电话哩,说购列款已经差不多齐毕了,月底你们出演的契书也到了时限了,县里也都同意你们受活从下年的头天开始就不归双槐管着了。说可柳县长说,一切都要遵着民意哩,要我们在带着你们钩头返回双槐前,组织一次受活的民意调查哩。说柳县长说,要受活人举手表一次决,看有多少人愿意留在双槐县,愿意让柏树子乡继续辖管着,有多少人愿意退出这辖管,自自由由过无管无束的日子哩。 这时候,雨水正下得紧迫着,他们都立在剧院前的台阶下,有的打了伞,有的索性让雨水任意任性地从头上浇下去。横竖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水淋淋的湿,水汽遮了他们的人气儿,看不出他们说这些话时有啥儿预设呢,看不出他们事前有啥儿商量呢,就像他们刚接了县长的电话就见了茅枝婆,也就由了嘴儿去,顺嘴儿自自然然地说道了。这时候,茅枝婆心里又是冬地响一下,像又有一样重器儿撞在了她那土坯一样的胸膛上。他们不知道受活人是一刚儿在台后举过了手,绝多的因了这五个月的出演,冷冷猛猛都变得不想退社了,都想要双槐辖管了。可她没有说受活人举过手的事,只是望着他们问: “受活人的那一半人咋办哩?” “哪一半人?”人家问着她,可又接着说,“你说出演一团呀,他们在广东那边已经举手表决过了呢,全团六十七个受活人,没有一个同意退社哩,都要这出演团一辈子不要解散哩,一辈子到一老世界里出演哩。” 茅枝婆的喉里又被一样东西堵着了,她想说啥儿,却是说将不出来。 就像这些来组领出演二团的圆全县干们,都看出了茅枝婆的心事样,他们便乘机说了他们的商量打算了,说出他们一刚刚在雨水处地里的筹划了。他们说茅枝婆,咱有话都摊在天底下,说我们知道你一辈子都想让受活没管没束哩,用你们受活人的话是想退社,过一种自在受活的日子哩;也知道受活人这一出演谁都挣了一大兜儿钱,谁都怕退了社就不能出演挣钱了。说你只要想退社,只消答应我们一桩儿事,答应了,我们就可以给县里报着说,受活人举手表决了,人人都同意退社哩,这样你们一回到双槐就是下年了,就可以不归双槐县、不归双槐的柏树子乡辖管了,你们就彻彻底底地退社了。 这当儿,茅枝婆把目光搁在那些圆全的县干身上去,立等着他们说出要她应答的一桩事情来。 “其实也没啥了不得,”人家说,“我们来组织出演五个多月啦,累死累活哩,这最后几天的门票钱我们想要自家分了的,只消你在出演登记上签个字,说最后十天因为每天都下雨,出演团压根儿没法出演就行了。” 人家说:“我们已经给那边的一团商量好了哩,那边也打算这样儿。谁都知晓南方的雨水多,县里没人会怀疑天气不下雨。” 人家说:“这样我们把门票从一张五百块涨到七百块,你们演员们演一场每人有两把椅子钱,一天每人就能挣到一千多块哩。” 人家说:“一张门票七百块,这样就得有新的节目哩,有更稀奇节目哩,让他们不看不行呢。” 人家说:“我们今夜就动身转场换到下家城市里。下家城市是温州。温州没下雨,日头好着哩。”说:“温州百姓比这个城市还富哩,许多人家孩娃结婚是用簇新的一百元的票子在大红的纸上拼出一个喜字儿,再把这和席一样大的红双‘喜’字贴到墙上和大街的广告牌子上;还有许多人家里,老人死了是不烧冥钱的,是一捆一捆烧真的纸钱哩。” 人家说:“有新奇的节目并不难,除了这些保留节目外,你茅枝婆也给我们出演就行了。你茅枝婆要演压台节目哩。” 说:“把那一百二十一岁的长寿节目挪到最后边,等台下为一百二十一岁高寿惊异时,我们就用轮椅把你推出来,说你已经二百四十一岁了呢,九胞女是你的重重重孙女,是你家的第九代孙女哩。这个节目就叫九世同堂哩。” 说:“我们想法儿紧抓紧地把你的户口簿和身份证都给弄出来。你出不出演其实无所谓,你不在出演登记上写那因雨停演的字也无所谓,我们不挣这最后几场的门票钱也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让不让你们受活人退社那才是天大的事情呢。” 说:“想想吧,要同意咱们就连夜转场到温州去,明儿夜就开始在温州出演啦。” 说:“你演一场可以得三把椅子钱。不行了我们给你四把椅子钱。” 茅枝婆听了想了想,她就开口说话了。 说:“我不要钱哩。” 人家问:“你要啥?” 她说:“我要个空儿想一想。” 人家说:“你抓紧一点想,这往温州转场要大半夜的路,天又下雨路滑的。” 人家就走了。往剧院里边走去了。她就沿着剧院外的马路信步地往前去,瘸瘸拐拐着,既不东瞅,也不西望,只偶尔瞟一眼从身边飞着过了的汽车和飞起的水。因了雨水,这个城市的人都不再出门了,大街上落落空空,像没有人烟的坟场一样儿。脚地上堆着的雨水,白哗哗地朝着地缝里钻,在马路边上留下了许多银白色的漩涡儿。眼前的楼房,在雨水中响出风吹雨打那亮白的声音来,像耙耧山脉的盛夏里,有一坡脸的杨林响在风中样。远处的楼群和房子,陷在了雨雾中,马虎成了一片儿,像瘫痪了在水面上,黑黑灰灰色,有一股烈烈的水汽从那儿漫过来,又漫了过去了。 茅枝婆真的以为前边是一片洪涝滔天的大水哩,立在那儿仔细地看,却看见那不是淤积起来的水,而是柏油路和洋灰地在雨天泛起的一片芒光哩。却看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有两辆汽车撞在一块了,不知道那两个司机从车上下来说了一阵儿啥,便又各自开着自家的车钻进了雨水里。茅枝婆朝那撞车的十字街口走过去,到那儿不光看到了满脚地都是豆粒似的碎玻璃,还看见那玻璃碴儿中,有一条被汽车撞了的半大的花狗瘫在雨水中,它的血在水中浸漫着,浓浓淡淡,先是黑红,接着艳红,再是粉淡,慢慢慢慢就化在了雨水里边了。 第九卷 叶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泪水了(2) 雨珠落在血水中,发出了油亮的声响儿。从那血水中泛起的红水泡,像那个城市晴天里满街撑起的红纸伞。水泡破了时,如合了伞样有吱——的响声儿,只是合伞的响声长,水泡破着的响声短。且水泡破了呢,会有微细一股腥气升上来,到了半空便又被压了下去了。茅枝婆就立在那撞了汽车的一片玻璃儿旁,那一丝一股的腥边上,望着那条狗,那条狗也眼巴巴地望着她,像求她扶它一把样。 她想到了她家喂的那些残狗们。 蹲下去,摸了那花狗的头,又摸了那狗拖在地上流着血的两条后腿儿。她想到了如果一张门票果真能卖出七百块,卖十张就是七千块,一百张就是七万块,一千张就是七十万块钱哩。可她们这两个月的出演从来都是每场最少卖出去一千三百张的票。一千三百张,那就是九十一万块钱哟。九十一万块,除掉给他们受活人的椅子钱,他们最少还有八十五万。八十五万由这八个县里派来的圆全干部分,再加上团里的会计、出纳和售票员、保管员,杂七杂八都算上,除了她们受活的四十五个残人儿,余剩的圆全人其实也就是一拢共的十五个。 就是说,每演一场这十五个圆全人都能得到八十五万钱的收入哩。 就是说,她们受活人在台上出演着,每人每天挣两把椅子钱,圆全人每人每天最少平均都能挣到五万多块钱哩。 就是说,圆全人每天每人平均挣上五万多块,十天十场出演他们每人最少有五十多万块的收入哩。 就是说,只要我茅枝婆不在那写着因雨停演的字后写上自家的名,按上自个手印儿,他们就不能挣到那五十多万块钱哟。 也就是说,眼下的事,都取决于我茅枝婆了呢。 雨是越下越大哩,茅枝婆蹲在那雨水里,蹲在那条狗边旁,她觉得身上有些冷,像浑身上下没有穿一件衣裳样。可茅枝婆也觉得身上有些热,她想到她只要不在那张表格上按下自己的手印儿,圆全人们就得不了分文时,身上便有一股热嘟嘟的东西从下朝上涌动着,到了头上她便觉得浑身有些暖和了,才将身上的冷,便立马被挤得没了踪迹啦。 茅枝婆就最后又摸了几把狗的头,像去孩娃脸上擦泪样,把那花狗脸上的雨水擦了擦,轻轻把它往路边安全的处地抱了抱,怔一会,车转身,往回走去了。她像一冷猛地立下了主张样,腿是瘸拐着,步儿却比来时走得快捷哩,深一脚,浅一脚,好着的右脚落在地脸上时,要比瘸拐的左脚用的力气大,那溅起的水花也比左脚溅起的多,几下儿就把她左裤腿的里侧湿了一老世界了。 大街上是空无人烟哩。 她就那么拍喳着雨水往回走,像是个路过城市的乡下老人样,可走了几步后,她的身后有了细细微微一股哼唧声,如了谁家走失的孩娃在老远的地方唤着他的娘。 回过头,她看见那条花狗拖着它的后腿正在爬着追着她,见她回过身子时,它像看见了娘的孩娃那样儿,更用力地朝她爬过去,且仰着头的眼里溢满了哀求的光。 这是这个城市的一条野狗哩。她迟疑一阵子,往回瘸几步,去把那狗费力地抱在怀里了。像抱起一袋水湿的面样把它抱在怀里了,立马她就感到那狗身上的冷和感激的哆嗦了。然抱着那被汽车撞断了腿的狗走回到剧院的胡同时,她却发现不知从这座城市大街的哪,又朝她围过来了三五条的野狗儿,有黑的,有白的,每一条,都又丑又老哩,都被雨水淋得浑身哆嗦呢,每一条毛都贴在它们的身子上,就都看见它们瘦嶙嶙的肋骨了,像大劫年的饥荒年月里,人饿到瘦极的处地儿,他的肋骨便挑起了他的肤皮样。 茅枝婆立在那儿不动了。 那几条狗都眼巴巴地打望着她,若了街上讨饭的人,见了有吃食又肯施舍的人。 她说:“你们不能都跟着我这老婆呀。” 野狗们不言声,依然都目光求求的望着她。 她说:“你们跟着我,我也没啥喂你们。” 它们依然依然地看着她。 她走了,它们就跟着。 她停下,它们也在她身后停下来。 她朝最前的一条黑狗身上轻轻踢一脚,那狗叫了一声儿,另几条狗忙慌慌地朝后退几步,可是她朝剧院那儿走去时,那几条狗却又如尾巴样跟在她身后。 她不再管它们的跟与不跟了,只管自地朝前瘸拐着,待她抱着那半大的花狗到了剧院门前时,回头看一眼,她身后跟的已经不是了几条哩,而是了十几条,一片儿,都是又丑又脏的野狗呢。都是这个城市被人弃下的又丑又脏的残了的狗,和受活的人一样,有双眼失明的,眼前总是流着黄脓和挂着白色眼屎的实瞎子,有瘸了前腿或断了后腿的,三条腿立在脚地上,像残人拄着拐杖立在地上斜着身子样,还有专爱在城里饭店门前窜来窜去的狗,图求一嘴吃食,那饭店就把一盆滚着的肉汤浇在它的头上、背上了,从此它的头上、背上就永生永世是一片烂肉了,永生永世有一股臭味了,是苍蝇、蚊子的老家了,乐园了。 雨已经小了呢。天空里挂了明亮的白。 茅枝婆的身前身后,都是乳浓浓的腐臭味,都是那狗群身上的血脓味和污脏脏的臭味儿。立在剧院前,她正要呵斥这一群野狗走了时,忽然离她最近最前的一条走路摇晃的瘸腿老狗朝她跪下了。茅枝婆觉得自己的瘸腿颤了一下子,像谁在脚底用力抽了一把她瘸腿里的筋。她盯着那瘸狗的前腿儿,见它跪下时,像跌倒样前腿下有了一声响,把地面的雨水溅了起来了。为了分辨它的跪和卧,它的两条后腿还是直在脚地上,这样儿,它的背就前低后高了,尾巴骨那儿翘在半空里,可它的头却还是抬着的,眼巴巴地望着她,使它的跪有了很怪的姿势。 她就问了它,“想要咋样呀?” 又看着怀里的狗,“它是你的孩娃吗?要了还给你。” 她就把她怀里的花狗放在脚下了。这一放,那半大的花狗竟会扭头狠狠瞪了那老狗一眼儿,又回过头儿来,拖着它的断腿往她的身上爬。 她就又把那花狗抱在自己怀里了。 第九卷 叶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泪水了(3) 抱了起来了,没想到那老狗扭头回望一眼儿,哼了几声儿,像对别的野狗们说了啥,那一片野狗竟都学着老狗的样,朝她跪了下来。都跪着朝她挪动着,望着她,也望着她怀里的狗。所有的目光都是乞求哩,都是对她怀里的花狗嫉羡哩,都是企盼着她去抱抱它们哩,企盼着她像抱着那花狗样把它们带到哪儿哩。像它们知道她不会弃了它们样,会把它们带回到全是残人的耙耧山脉的受活样,像知道受活那儿她的家里已经有了十几条残狗样,像它们终于找到了它们的主人样,它们的亲娘、亲奶样,它们跪着朝她挪去时,它们的眼里全都汪了泪水了。 半空里满是了泪水的咸味呢。 一世界都是了狗泪的咸苦味。它们流泪求着她,喉嗓里发出了古怪低沉的叽叽的叫,像它们的哪儿疼得很,心里伤得很,到了不跪着求人不行的田地儿。茅枝婆听到了它们的哼叫,像孩们的哭一样,看见它们的哼叫,像云样在她的周围飘散着,闻到了它们的泪水里的咸味稠得如放多了盐的汤。她知道它们求她要她干啥儿。她的心里先是像沙地里流进了一股水样湿润着,后来就像一片干沙一样堵在她的胸口了。 它们要她像带那花狗一样把它们带走呢。带回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它们又老又残,知晓自个儿该往那儿去。它们像住在这满是圆全人的城里等了许多年,终于就把茅枝婆给等来了。它们不能不跟着她回到受活那儿了。 茅枝婆就怔怔地望着那一群老残的狗。 雨是终于的停绝了,天上地上都有白光了。那一群十几条老残的狗,跪在雨水中,喉咙里发出泥黄可怜的叫,像一片泥黄的雨水汪在她的周围呢。不知该咋儿,茅枝婆又把她怀里的花狗放在地上了。她想她不把花狗抱回到剧院的后场地,不喂它,不给它的后腿裹上包伤的布,也许这一群狗就不会这样围着求它了。可是呢,那放下的花狗竟用前蹄爬在她的脚上呜呜呜地哭起来,泪像旺泉样从它的红眼眶里流出来,顺着它的瓜似的脸面流到嘴里了。 茅枝婆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来出演团里那几个县干的圆全人,都没有回到剧院里,竟一直都在剧院的门口等着她。也许人家是回去以后换了衣裳又走了出来了。茅枝婆发现人家都穿着干爽的衣裳了。茅枝婆不知所措时,人家从台阶上走下来,怪奇奇地望望一老满地的狗,又望望被狗们围着的茅枝婆。 人家说:“想好了吧?我们已经通知后台做今夜转场的准备啦。” 人家说:“破天破地吧,我们想好啦,凡是出演的人演一场我们可以给五把椅子钱。五把椅子就是三四千块钱哩。” 人家说:“你演一场可以给你十把椅子钱。十把椅子就是七千块钱哩。”说:“当然呢,顶天重要的不是十把椅子钱,而是只要我们给县里通个电话,给县长汇报说,受活的人都想退社哩,都想离开双槐的辖管哩,回到家你们就可以拿到那份受活退社的文件啦,就可以永生永世不归双槐和柏树子乡管了哩,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管了你们受活啦,再出演那钱就百分之百地归你们受活啦。” 人家说:“说吧你,茅枝婆,退不退社就候你一句话儿了。” 人家说:“你说吧,好歹你总得有个声音儿。” 茅枝婆瞟着这面前的圆全人,那些出门组领出演团的干部们,末了把目光落在那说话最多的县干的身子上。 她说:“你们去给柳县长说去吧,就说受活庄没有一人不想退社哩。” 圆全人便都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了嘛。” 她说: “还有一桩儿事,受活人每演一场不是五把椅子钱,是每演一场十把椅子钱。可我茅枝婆一把椅子钱也不要,一分也不要。这几场的出演,剩下的钱全都归你们,可你们得腾出一辆车,今儿天就拉上这些狗,都把它们送回到受活庄。” 人家便都迷怔一会儿,全都笑着答应了,分头开始做着事情了。有人去和出演一团打电话,让那边也给县里汇报说,他们那边的受活人和这边一样都百分百地想退社;有人去租赁往耙耧送这十几条残狗的汽车去;有人去组织连夜转场到温州出演的戏箱和汽车;有人忙不迭儿上街去购买茅枝婆上台出演的戏装和道具。因为茅枝婆要出演一个已经是真的活到二百四十一岁的人,她的户口簿、身份证是都要换了的,那些做户口簿和身份证的人,也是需要一些工夫的。做她的戏服就更是需要整天整夜的工夫了。二百四十一年前,是清高宗的弘历时候哩,是乾隆二十一年间那当儿,到今天是历经了清时的鼎盛、衰败、八国联军、袁大头执政、辛亥革命、民国时期和抗日与解放后的新政府。一个人能从乾隆时候活下来,当然是有些特殊的方法哩。茅枝婆能活到二百四十一岁,她的方法就不仅仅是吃素食,每天下地干活儿,顶天重要的,是她在道光十七年八十一岁时得了病,穿上寿衣了,可又活了过来了。活了过来的人,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便从此再也不怕死了呢,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白日穿着常人的衣裳吃饭、干活儿,夜里穿着死人的寿衣睡,总是准备着睡了就不再醒了的,可又每天一早就醒了过来了。就在光绪三年一百二十一岁时,又有了一场大病了,然人死了三天却又活了过来了。再活过来她就随时随地准备死了的,白日黑夜都穿着寿衣了。吃饭时穿寿衣吃饭,下地时穿寿衣下地,黑夜儿睡觉更是在床上不脱寿衣哩。 年年、月月、天天地穿着寿衣,每一会儿一刻都准备着死,她就活到了二百四十一岁,从乾隆时候活到今天了。活到今天她是经了多少世事啊,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民国,二百四十一年,她经过了九个朝代哩,九个朝代,道光十七年开始穿寿衣,光绪三年开始日日夜夜都不脱寿衣哩,这一百多年间,她得穿破多少寿衣啊,所以让她出演一个二百四十一岁的人,最少得给她准备十套、八套的寿衣给人看,那十套八套还必须都是又旧又烂哩,让台下的人一看她是果真因了这一百六十一多年间穿了寿衣才活到了今天哩。 这样儿,圆全人们就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忙将起来了。到了这一日的下半夜,也就终于转场离开这个城市,到下一处地进行浩浩盛盛的出演了。 第九卷 叶列宁纪念堂落成了,大典的出演开始了(1) 柳县长这几日要到地区和省里开一个紧急紧的会。 茅枝婆和绝术团的残人们,火车、汽车地从东南的世界里赶回来,未及回到受活庄里落住一夜儿,同孩娃们,房舍们、树木们,大街、小巷们,还有各家那原来稔熟、眼下已经生陌了的鸡、猪、狗、鸭、羊、牛等牲畜们温习一下儿,就被柳县长忙急忙急地安排到魂魄山上,去做最后的庆典出演了。 列宁纪念堂已经圆圆全全地建了起来了,连通往山顶纪念堂路上的茅厕也立盖起来了。茅厕门口写着的男字、女字的红漆,都干了多日了。万事俱备了,只欠了东风呢。 置办列宁遗体的购买团也都离开双槐七天八日啦,说到俄罗斯国去的手续也都齐毕圆全了呢。在京城再耽留上一日半天,就要搭乘飞机,去往正北和俄罗斯国进行买卖谈判了。所谓谈判,也就是讨价和还价,你说我买列宁遗体最少给你一个亿的钱,人家说给十个亿我们也不卖。你说一个半亿就够了;人家说少了十个亿你就别提这碴儿事。你说两亿咋样哩?人家说你要百分之百地实心买,就说一个实实在在、实实在在的价钱吧。 这时候,我们这边的代表团长就皱着天眉①了,光洁的顶门③上有了一团儿、一团儿的麻皱了,像遇到了天大、天大的难事了。说实在,难也确实是顶天大的难事哩。一张口价钱说小了,怕人家一恼儿就决绝地不卖列宁遗体了,价钱额儿说大了,也许一下子就多给了人家几百万、几千万,甚着一个亿的钱。实在说,绝术一团、二团的半年出演,确确是给县上弄回了天大天大的一笔钱,地区上也是给了了不得的一笔扶贫款,可这钱毕竟都不是活水哩。都是一潭儿死水呢。用完了也就用完了。上边的扶贫款是三年内决然不会再像分菜样分给双槐一份了;绝术团和双槐的出演契约也都完结了,这七日列宁纪念堂的落成庆典出演,也都是柳县长向茅枝婆半是要挟、半是许诺,她才应承下来的。七日之后,不光他们不会为双槐县的财收再出演,就连人也不再是双槐县的人了呢。双槐县的地图上,再也不能有受活这个长条儿庄落了。 列宁遗体是一定要购了回来的。 钱也是一定要在讨价和还价中积极节俭的。为了节俭这笔钱,起原先,柳县长是要亲自带队到俄罗斯那边去讨价还价呢,可这几日里,地区和省里偏偏要开一个极急、极急的会,说各县的县长、书记都要务必务必参加哩,因为关系到是差额选举市长、省长的事,通知就说凡住院的县长或书记,是人大代表的,不是癌症就都得从医院出来去地区和省里参加会议呢。是癌症,早期的也要尽量去参加会议呢。 柳县长就只好让他最信任的一个副县长做了代表团长去谈判、去讨价还价了。关了门儿说,那副县长是他极信的自家人。副县长家的厅堂里,还挂了一张柳县长放大了的标准像,且副县长在县里主抓游乐业,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曾经在一张饭桌上,和一个到省城去投资,途经双槐的台湾商人叙家常,因为不同姓,却说成了同姓人。因为是同姓,就叙成了一家人。因为成了一家人,同源于一个祖坟里,就亲近无比了,家长里短的说起来过往、眼下和日常,就说得那台湾客声泪俱下了,毅然把那要到省城投资的上千万元留在了双槐县,给双槐建了一个发电站。双槐从此就家家用上电灯了。柳县长就提拔那副县长成了常务副县长。成了县常委,大小要会副县长就能列席了,就有至关的一票了。副县长是谈事说情的上好人选哩。还有那高价聘的随着副县长到俄罗斯去的翻译员,原是在俄罗斯念过多年的书,对俄罗斯国稔熟得就如柳县长熟悉他的双槐县。 柳县长对他们去那边购买列宁遗体没有啥儿不放心的事。大事情,小情节,都在家里预设好了呢。人家说让我们实实在在、实实在在对列宁遗体开个价,副县长当然不能顺口就说出一个价码来。尽管那个价码是在家千百遍、千百遍地过滤到了极为精确哩,说好了上限是多少,超过了多少是一定不能应答呢。不能应答也还是一定、一定要做成这笔买卖哩,一定、一定地要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安放在耙耧深处的魂魄山上。这时候,就难为了谈判团的人,就要看副县长的能耐了。副县长是决然有这样的能耐哩。也许他们的谈判就在列宁遗体旁的那间屋子里,就在列宁水晶棺以西的那间会客室。那间在列宁墓中远没有双槐县一间屋子大的地宫会客室,墙是砖石墙,内里用特殊粉末涂了白,列宁墓的外观一老完全地是中国的墓室风格哩,在那红场一边上,高出地面有个石台子,从那台子一端走下去,两丈深,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坑儿,三两间房子大的石材壁,冬暖夏凉着,中间就放了列宁的水晶棺。这实在委屈了列宁哩,说起来他的墓还没有温州那儿有钱百姓给自己备的墓室大。所不同的是,列宁墓里的坑洞要比咱们这边的房室高一些。因为俄国人都比咱们个儿高,自然他们房屋的天花板就要比咱们的高一些,坑墓就自然也要高一些。墓里的墙壁是涂了特殊的防水、防腐的白色灰;白色当间的水晶棺,至今儿已经有七十五个年头了,水晶棺没有更换过,那墙上的涂白灰也没有怎样再涂过。尽管经了精心挑选的管理员们整日地用鸡毛掸子和绒布去那水晶棺上擦擦掸掸的,可那水晶棺板也还是没有七十五年前透亮了,从外边看,列宁的遗体也没有几十年前清透了。那间只有几平方米的地宫会客室,按时领薪的管理员们也是每天要擦擦抹抹的,每月都要站在椅子上或沙发的靠背上去扫扫墙角的蛛网和墙上的灰,可终究那白灰墙是经了七十五年的岁月哩,白色里盖不住地透了暗黄啦,有些处地儿,已经一老完全成了深黄哩,像耙耧人,双槐人和豫西人清明节上坟烧的黄表纸了呢。就在那间列宁遗体旁隔着一堵地宫墙的小极的会客室,穿过那雕了花边的门框儿,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挂着画了白桦树的油画框子下,摆了旧老的木沙发,沙发是木制的框架子,不知属于啥儿木材哩,月岁越久那木材就越发地光亮呢。可沙发上的套皮儿,却是经不住岁月的蚀磨了,已经发白剥烂了。扶手上的破口处,露出了几撮棕丝儿。就在这沙发上,一定就是在这间室屋的沙发上,副县长有礼有节地把生意谈了下来了,一天半天,就确定了运回列宁遗体的时间哩,副县长说这列宁遗体超过多少钱打死了我们也不买,人家说不给多少多少钱,打死了我们也不卖。 副县长说:“别忘了列宁遗体除了我们的国家没有别的国家会来买。” 人家说:“那倒不一定。” 副县长说:“是还有国家愿意买,可你们也不看看那些国家的穷寒样,也不想想他们能不能出起这一老天的钱。” 人家说:“卖不出去了我们就不卖。” 副县长说:“不卖可你们连养护列宁遗体的钱都没哩。连修缮列宁墓的用费都没哩,连你们管理人员的工资都发不下来呢。”说:“不卖你们就得眼睁睁看着列宁遗体一天不如一天哩,眼看着列宁遗体变形哩,眼看着列宁遗体好端端变得不像了列宁呢。” 第九卷 叶列宁纪念堂落成了,大典的出演开始了(2) 副县长就坐在那列宁墓的一侧室屋里,就最终把那些人员说动了心,最终以我们以为是最小,人家以为是最大的价码说定了。说定了就开始准备签约了。当然呢,签约前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做。列宁墓管理处要向他的上级写报告,他们的上级还要向上级再报告,未了就最终要报告到那个国家的最上、最上的处地儿,要经过一番又一番的讨论和研究,然到末了呢,那些参加讨论的领导们,也还是以心照不宣的理由默认了这桩儿事,默认了中国的双槐县来购买列宁遗体的事。以为列宁到中国也是到了他的家,到了他的故乡哩。为了一个国家脸面儿,为了可向世人说解的理由儿,也许他们会提出允许你们购买列宁遗体三十年或者五十年,甚或只有十年二十年。说到一个特殊时候里,到万不得已的形势里,我们需要你们把列宁遗体还给我们时,你们必须得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们哩。这些额外的苛刻柳县长也都预先想到了,都已经向副县长交代圆满了。说只要能把列宁遗体尽快运回来,让副县长再苛刻的条件也都先应着。 柳县长说:“你想想早运回一天,双槐县就早一天得到多大一笔收入啊。” 没有啥儿可焚心担忧的,列宁遗体是花多少钱也要买了回来的。该想的想到了,该做的做过了。岁月已经从戊寅虎年走进了己卯兔年里,老历的日子虽还在当年里,可新历的日子已经翻到新年的年月了。列宁纪念堂已经圆圆全全建了起来了。受活的绝术一团、二团都已经从东南边世界回来了,从南地上的温暖又回到了山脉的冬日里。原来答应他们脱离双槐县辖管的日子也都过了七天八日哩。照理说,他们从外边一回来,柳县长就该把受活脱离双槐行政辖管的文件发到各委、各局、各乡、各镇和各级村委会,该把那文件亲手交到茅枝婆的手里去。可柳县长没有把那文件发下去。他不哩,他要让茅枝婆和绝术团最后帮他一个忙。在县里为绝术团接风的会宴上,柳县长哀求求地端了一杯酒,到茅枝婆面前处地儿,脸上挂了极少见的求人的笑。他说:“受活彻底脱离双槐县,再也不归双槐辖管的文件都打印好了哩,统共九十九份都已经放到我的办公桌上了,县委和县政府的公章都一份一份地盖了上去呢。可在受活彻底儿退社——彻底脱离双槐县和柏树子乡,再也不归哪县、哪乡的辖管前,我柳县长想求你一桩事儿哩。” 茅枝婆就在那县里招待所的大饭厅中央望着柳县长。 柳县长说:“我一辈子没有求过人,今儿我是第一次求人呢。” 柳县长说:“列宁纪念堂完工了,新的水晶棺材都运到里边了,得在魂魄山上举行纪念堂落成大典哩,想让你们绝术团到魂魄山上进行七天出演呢。” 柳县长说:“几百上千里的路都走完了,你们就别再嫌这多抬了一步脚。七天出演嫌多了就演三天吧。演到第三天结束时,我柳县长亲自把你们受活脱了双槐辖管的文件在台上念一遍。” 柳县长说:“列宁遗体快要运了回来呢,我要在列宁遗体运回来前在魂魄山上制造声势哩。制造声势就少不了你们绝术团的出演哩。”说:“你们在魂魄山上出演不是白演哩,眼下谁上魂魄山参观纪念堂,谁上山看你们的出演,是都要买了门票的。本县人一张门票五块钱,外县人一张门票五块钱,这门票钱三分之一归你们出演团,三分之一归魂魄山游乐管理处,三分之一归给县财政。” 柳县长说:“就这样定下吧,第一场出演前,我到纪念堂前进行落成剪彩。剪了彩我就到地区开会了。开一天会我再赶回来,到第三场出演结束后,我把你们退社的文件在台上读一遍,让全县人都知道,从那个当儿起,你们退社了,再也不归双槐辖管了,不归双槐县的柏树子乡辖管了,也不归这世上的哪县、哪乡辖管了。” 事情是就这样麻麻缠缠定了下来呢。茅枝婆和受活的人,也就在这确定了的第二天,天色蒙亮时,坐着未及卸箱的戏车又奔着到了魂魄山上了,为列宁纪念堂的落成大典出演了。 絮言: ①天眉:方言。即眉毛。因眉毛在脸部之上,所以谓之天眉。 ③顶门:方言。即额门,其来意与天眉相同。 第九卷 叶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1) 原是说出演到第三场,柳县长他就赶回来到戏台上念那退社的文件呢,可他人在山上只一日还未及一剪儿断了那大典的红绸,便不得不匆忙忙离开列宁纪念堂,下了魂魄山,却再也没了踪迹消息了。 天象已经跌进了腊月里,腊月初一越过上月的末日它就悄悄来到了。南地的世界上温温和和,树木绿旺,草紫花红,可到了北方这边的世地上,严冬是一步一步的到了来。时节交了九,有处地儿就冷得不行了。没有雪,可在清早里,能看到漫山遍野都落下的酷霜呢,那酷霜就结成清凌凌的薄冰了。夜里水缸里有着半缸水,来日一早那水就也成了半缸死冰了。水桶原是放在灶房门口的,就因为那水桶放在门口前,浑身水水淋淋着,来日那水桶就冻死在地上了,动弹不得啦,要用那水桶挑水,就得用砖去砸那水桶了。 怕砖砸坏了桶,就得生火去烧那水桶了。 树也枯了呢。树叶和草叶,未入腊月也就落尽了呢。山脉和村落,都光光秃秃一片了,麻雀在树丛里再也隐匿不住了,叫一声你只消一抬头,便看见它在哪根枝梢上边了,扔去一石头,不定就砸着它冻僵的身子了。 耙耧山脉里,山梁上的野兔、野鸡、黄鼠狼,和已经不多见了的野狐狸,除了它的窝洞,也都无处藏身了。你从山梁上滚下一块圆石头,聪明的狐狸也许会窝在洞里不动弹,可野鸡、野兔和黄鼠狼,会惊惊地从窝洞跑出来。紧跟着,它的身后就响起了猎人的枪声了。 在冬日的午时候,或是落日时的黄昏里,你能不断地看见农忙时才去种地的猎人们,他们傲傲地扛着枪,从梁上朝着庄里走,枪托在前,枪杆在后,那高粱秆子一样又长又直的枪杆上,不是挑了几只野鸡,就是挂了三只两只的野兔儿。 还有黄鼠狼。 偶尔里也有野狐狸。 可是,己卯兔年的这年冬天里,山梁的这些景象却是没有了。人们都上魂魄山上去看受活的出演了,都去参览那少见的列宁殿堂了。山梁上一股一群的人们,朝着山里走过去,拧进去,他们的脸上哩,都挂着去赶庙会一般的笑。大人背着孩娃儿,中年人用车拉着老人们,路远的不仅身上带了烙馍、蒸馍做干粮,还在车上装了被褥、锅勺和碗筷,预备在路上吃饭夜住呢。梁道上的说话声,车轱辘的叽咕声,还有几天间一日盛于一日的脚步声,把通往耙耧深处的梁道侍弄得尘土飞扬了。尘土像流水样溅了起来了。午时的日暖里,麻雀活跃了起来了,它们追着人们的脚步叫,从这棵树上飞落到那棵上去,像迁徙一样呢。野兔都从梁脸上惊得飞跑到了沟底儿,可到了沟底听不到枪声时,又回到山脸上它们的窝口旁,睁着不安的眼,望着那些往山里奔着的庄人们和来自远处的城里人。 耙耧山脉上的庄子都一老全的空了呢。 山脉外的村落也都空了呢。 城里人也竟会请假坐着汽车到那魂魄山上去。 先是双槐县临近魂魄山的柏树子乡、楝树子乡、小柳镇、大柳镇、榆树乡、梨树乡和杏花营乡,还有高柳县的石河子镇、青山子镇、草家营、马草乡和十三里铺子乡,上榆县的枣树子乡、桃子乡、小槐镇、楝子乡的人们去那魂魄山上,到末了就是三个县的乡乡镇镇,村村庄庄都去山上看那出演了,看那殿堂了,看那山水了。冬日正置为农闲时候里,冬闲也正是人们要找情趣的时候哩,这当儿,列宁纪念堂就落成大典了,受活人就到那山上出演了。 去看了回来的男人们说:“天呀,那儿树都发芽啦,那纪念堂比金銮殿还要漂亮呢,有个叫槐花的姑女,比纪念堂还要漂亮呢。”金銮殿和槐花到底是啥模样,他倒未必见过哩,可他见识了北方的冬天里,也有草新树绿的时候呢。那气象是和往年大不一样了。听说受活庄里出了一个仙子姑女了。 去看了回来的女人们说:“快去看看吧,那儿真的就到了春天啦。那纪念堂里已经把水晶棺材摆在那儿了。有个叫槐花的姑女白得和水晶棺材样。水晶棺材比玻璃还亮呢,和水晶眼镜一样呢,一摸一个手印儿。隔着两寸厚的水晶棺材板,能看见棺材底板上落的灰。灰粒儿在那棺材里还会发光呢。” 她是这样说了呢,可她未必就看见了那水晶棺材里落了灰。未必真的用手摸了那水晶棺材呢。可她只有这样说了,才能证明她不仅去看了纪念堂,还去看了为列宁准备的新的水晶棺。 坐在车上被孩娃、儿女们,拉着去了、又拉着回了的老人们,他或她一回来,一路上逢人就会说:“去看吧,去看吧,去看了死了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啦。列宁到底是多大一个人物啊,他一来冬天就成了春天啦。” 有人问:“真的呀?” 他却说:“那金銮殿高到了云彩里。砖和石头都是咋样运了上去呢?” 人家说:“那不是金銮殿,那是纪念堂。” 她说:“还是和金銮殿一个意儿嘛。”说,“那水晶棺又白又亮呢,和玉一样儿。听说买那一副水晶棺材的钱把咱们整个乡卖了也还不够哩。” 人家说:“咋能还不够?受活人到外边世界出演几天也就够了呢。” 便说到受活人的出演了,一个男人惊叹着唤: “他妈的,我还不如残疾哩,我要是聋子我也敢在耳朵上挂着放炮呢。” 他的媳妇坐在他拉的车上说: “我要是瞎子我也能在纸和树叶上绣花儿。” 路过的一个老汉说: “闹不清白哩,我五十三岁都老眼昏花,满嘴没牙啦,那断腿老婆一百零七岁啦,咋还能咬碎玉蜀黍,咋还能纫上绣花针。” 他的陪他去看的儿媳说:“爹,人家是每天穿着寿衣吃饭睡觉哩,我可不让你每天穿着送终衣裳在家里晃来晃去呢。” 这时候,有一群七岁、九岁的孩娃,兴儿未尽地从那山上被他的家人拽着回来了,看见许多同庄人或是山里人正往山上去,他们不说他们在山上看见了啥,他们只对着看管他们的大人唤: “我还去——我还去!” 至于还要去看啥儿,他和她却是说将不上来。可说将不上来,他们那我还要去的哭唤却是在梁上响彻了云霄了。末了他们挨了打,面着的孩娃就忍气吞声了,倔强的孩娃就又跟着他们的亲戚、邻人第二回上了魂魄山上了。 魂魄山上就人满为患了,热闹非常了。通往山顶那十里宽敞明亮的洋灰大道上,鸦黑黑的一片了,一早到晚都如蚂蚁搬家了。那原来光洁素净的路面上,就扔满了书纸啦、破布啦、柴草啦、馍块啦、烟盒啦、鞋子啦,袜子啦,帽子啦,七七九九一世界,像赶完庙会的路上样。还有筷子呀、碗片呀、青菜萝卜呀、喝水杯子呀、大蒜葱头呀、煮鸡蛋的壳儿呀、红薯油饼呀,九九七七满天下,像散了戏的戏场样。路两边垒了许多小锅灶,三块石头或是三块砖,吊角一架就成了锅灶了。从路边山脸上的树上揪抓下一些干柴枝,火一生,汤熟了、馍热了,那砖或石头就有一脸面的漆黑了,锅灶边就扔了满地没烧完的柴火啊,吃剩下的汤饭啊,吃饭时搬来坐的石头啊,没灭掉的火星啊,忘了带走的洋火啊、火机啊、孩娃们脱了忘穿的衣裳啊,不知为啥不愿再带回去的旧锅啊,还有不知因了啥儿就不要了书啊、报啊、杂志啊、玩具啊、烟袋啊、木头手枪啊、纸叠的飞机啊、纸叠的钱包啊、铝片项链啊、玻璃手镯啊,九九十十、十十九九,这些东西就漫山遍野了,一老世界了。 第九卷 叶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2) 一路上都是人影儿。 一路上都是物什儿。 一路上都是烧饭留下的火摊儿。这儿一丛,那儿一蓬,冒着烟,燃着柴,山脸上像是在烧荒。烧荒处是插了许多牌子的,牌子也都写着“小心林火”的字样儿,可那一摊一摊的烟火还是星罗棋布着。 冬天哩,耙耧山外的许多处地是下了大雪的,有庄落里冻死了羊,冻死了猪,冻死了犁地的牛。从高柳和上榆县来的游客们,说他们那儿不光下了雪,且雪把屋门都给堵上了,清早一起床,那院落大门便推拉不开了。可走了几十里的路,近百里的路,翻过一架山,到了耙耧的处地儿,冬天却果真不是冬天的模样了。山脉上还是光光秃秃着,可树下坡脸上的蓑草、白草、茅草和逢春就绿的抓地龙、葛旺旺,它们在冬日叶尽枯白的时光,一转眼也就过去了,在那层混为一谈的枯干下,已经有了草芽了,山脸上的槐树、榆树都已经有了新绿了。本没有如何褪色的松柏,几天间便显出了它的苍翠了。 有庄稼的处地儿,也被那浅青浅绿涅着了。 列宁要到这儿呢,春天早早地先一步赶到了这儿了。真是的,天意哦,列宁纪念堂落成大典了,冬天在这儿竟有些春秋的气象了。有些夏初的气象了。日头黄爽朗朗地悬在山顶上。温热遍天满地地漫溢着,云彩又稀又薄着,棉绒丝线样在天空扯拉着,人像洪水滔天样朝山顶涌动着,吵嚷声像瓢泼大雨般在山脸上起落着。 空气中有着大热天的闷涨味儿呢。 声音里有过年过节鞭炮的喜庆炸音呢。 纪念堂就从这杂七杂八的人声、物影中显了出来了。大老远就显露了出来了。来看非凡的人,到了半坡就瞄见等在山顶上的纪念堂了呢。它四檐四角上的黄色琉璃瓦,在冬日却比春秋温暖的日光里,闪出了它晶莹的光色呢。显出了果真如传说中金銮殿一般的辉煌呢。远处的山脉呢,似了起伏的牛背、驼背样,静滞着,也还像牛群、驼群都在慢跑着。树色是浅绿,山脉和沟壑也是浅绿呢。一世界都呈着深浅不一的青绿哩。在这一老世界的青绿里,纪念堂一冷猛地耸在眼前了,一冷猛地从半空跳出了一座儿金壁银光的堂殿儿,人的眼就哗哗丁当地亮了起来了。能清晰地看见那琉璃瓦的光色里,有灿灿的纯金哩,也能清清晰晰看见那大理石墙面的光色里,有沉重重的铅铝哩,还能白亮亮看见通往纪念堂那五十四级磕台①两旁的汉白玉的石栏杆,它的光亮里夹有许多银青的玉光呢。纯金啊、铅铝呀、银玉啦,还有五十四级青石磕台在日光中闪着的青铜哟,它们的色泽在半空混在一起就成了水银的光亮了,沉重有力了,像一条一带水湿的白色绸布紧靠紧挨着,不扯不连地绷直在了半空里。如了日常间说的神秘的紫气闪现在了天空了。看见那堂殿,就有了呀呀的声音了。看见那紫气,就呀呀呀呀一片了。 说:“天呀,紫气闪光哩。” 说:“天呀,咋就找了这么好的风水哩。” 说:“天呀,老天呀,这也真该是皇上样的人物睡的地方哩。” 呀呀着,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捷快了。 就到了那纪念堂的下边了,就看见列宁纪念堂的前檐下,和毛主席的纪念堂的前檐写着大字隶书“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样,写着大字隶书“世界人民的伟大导师列宁永垂不朽”的十五个大字了。就看到纪念堂矗在山顶上,有麦场那么大,而它的下边哩,却还有两个麦场那么大的广场哩。广场上全是用洋灰砖铺了地脸儿,要晒粮食一下能摊开一个庄子的蜀黍、谷子和小麦。能晒一个村庄全年的收成呢。广场的两侧旁,是和天下所有游地一样呢,盖了两行小房屋,房屋里卖着当地的土特产,如木耳呀、银杏呀、锦针呀、蘑菇呀;还有从外地贩运来游乐品,如从南阳贱买贵卖的低等玉。玉镯儿、玉坠儿、玉马儿、玉羊儿、玉刀儿、玉剑儿、玉刻的十二生肖像、玉制的佛塔和香炉,如此等等哩,样样都新鲜,样样又都好像在哪儿见过样。出过远门的人,依着见识知晓那些物什是没有一件真品质,他一件物什狮子开口要上一百块,你老鼠咬牙还价十块钱,可十块他也竟卖了,竟赚了。你也觉得终是买了一个便宜了。然那缺识少见的,一向是守在家门口,日子又过得殷实的人,听了人家说一个玉坠只要十块钱,他想十块钱委实太过便宜了,又想向人证明自己家里日子过得好,手头不缺零花钱,那么就哪能不买呢。便试着还了一个价:“九块行不行?”人家就装着想了一会儿,忍痛割爱地说:“卖给你,列宁纪念堂落成大典哩,不图挣钱,图个吉利呢。” 有许多游人是拿了玩意儿游什开始朝纪念堂登了过去的。人家说,列宁死得早,一拢共活到五十四岁就谢离了人世的,细数脚下的磕台竟也是五十四级呢。又一数,台阶两则的栏杆柱,一边二十七根,合起来也是五十四根哩。走在台阶上的人,老人和孩娃,男人和女人,都是念念有词哩,都如孩娃儿入学将将读书般在数着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十四或五十四的一半二十七,就因为一个果然儿,脸上皆放出笑容了,觉得有趣了,意味深长了。接下来就到了纪念堂的门口了。有人是三步两步就进了纪念堂的内里了。可那些心深的人,有许多识见的,尤其到过北京,参览过毛主席纪念堂的人,他走路是不慌不忙的。他要细细品味一下列宁纪念堂和毛主席纪念堂到底哪儿是一样,哪儿不一样。当然哦,在老远的处地儿,他就看见它们相似的处地了,都是那么大,那么高,石墙面,四方四正的平顶子,四檐八角都用了黄色琉璃瓦,原来那建筑是一模一样哩。人们都知道列宁纪念堂预建的初时候,柳县长是专程带着工匠到北京去了一趟的,用整一天的时间一遍遍地参览毛主席的纪念堂,进了出,出了进,每个人都最少进出七八遍,内里外里,不仅把毛主席纪念堂的布格记了个透熟儿,还远远从四面八方躲着警察,用步子丈量了毛主席纪念堂的长、宽、高的尺寸儿,远远拍了无数的照片哟,计算了上百个毛主席纪念堂各个位置的间距儿,这哪儿会不和毛主席纪念堂一模一样呢。 硬说不一样的处地儿,就是毛主席纪念堂是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哟,列宁纪念堂是在中国的北方双槐县;再不一样的处地儿,就是毛主席纪念堂是在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列宁纪念堂是在耙耧山脉深处的魂魄山上。 还有哪儿不一样?没有哪儿不一样了呢。可有心深的人还是看将出来了,不光是列宁活到五十四岁下了世,纪念堂前的磕台是五十四级儿,栏杆柱是五十四根儿,且毛主席纪念堂周围的大立柱是一边各有四四一十六根,而列宁纪念堂的大立柱,却是前四后十,左右没有,统共十四根,比十六根少了两根呢,为啥哟?读过书,上过国家的社校、党校和在学校课文背得好的人,都会告诉你,前四后十,那正照应了列宁的出生日期呢。列宁是上两个甲子的庚午马年旧历四月初十生,这前四后十,就预示着列宁在这纪念堂里获了新生呢,永远不老哩。知道列宁的生诞日期了,就明白列宁纪念堂两侧虽然没立柱,却是左边栽了十二根桶粗的中年松,右边栽了十六棵碗粗的中年柏,都有几丈儿高,冠儿遮天蔽日呢。这左十二,右十六的数字儿,也正是列宁逝世的日期哩。列宁是上一甲子旧历甲子年的十二月十六日谢世的,当然这左边十二棵松,右边十六棵柏,也代表了列宁永生哩。为啥儿不在两旁栽那新生的松柏苗,为啥不索性移栽过来老松柏?移过来它就大树参天,冠叶蔽日,像在这儿长了百年千年样。机妙也就恰恰生在着这儿了。管着纪念堂的人,这当儿和你熟识了,会对你说出一个绝唱样的故事哩,说那些中年松柏都正巧是和着列宁中年谢世的年龄哩,有五十四圈年轮哩。每棵树移栽时,是都经了县里的林木专家,在那树的根部用铁钻钻过一个洞眼儿,依着从那擀杖粗的洞眼中出来的木屑定断那每棵中年松柏都正好是五十四岁哩,有五十四层年轮哩,因了此,才把它移栽过来了。定断树龄和列宁不是同年出生的,大了一岁,小了几岁的,无论你长得再好、再直,树冠如何地遮天蔽日,也是一笼统地不会移栽的。说为了寻找这有五十四年树龄的十二棵松树和十六棵柏树,山林专家带着林场的工人在这魂魄山上挖了整半年,中年松柏中,挖五十余棵才能碰到有一棵是五十四岁龄的树。然一面山脸上,有松柏也才上百棵,上百里也还不知有没有一棵中年松柏树。有一棵,又哪儿就会刚好是五十四岁的松柏哦。 第九卷 叶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3) 几面山脸找遍了,几道山林挖遍了,半个多县都找了一个遍透儿,到末了,也竟找齐了这十二松、十六柏的二十八棵松柏树。 自然哩,这十二棵松树就叫了列宁松,十六棵柏树也就叫了列宁柏。这列宁松和列宁柏分栽在列宁纪念堂的两边旁,则也成了纪念堂的绝唱哩。为了明证那些松、柏树龄儿,那松树、柏树的每一棵,根部都还留有一个洞眼儿,洞眼儿都用洋灰糊上了,洋灰的圈边上的树汁如胶样疙疙瘩瘩、黄灿灿地流生着。 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烈的松柏的油香味。 当然哟,列宁纪念堂单是这些机巧也还算和毛主席纪念堂没有大的分区哩。可你看了这些树,随了人流进了列宁纪念堂,你就知晓了更多更神秘的事情了,如纪念堂大厅里的华表和立柱,大大小小拢共十三根,为啥儿?因为列宁原名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正好也是十三个字。这十三根立柱华表就代表了列宁的原名了。你知道这些了,你就想知道更多、更多机巧了,想知道你就要一遍一遍参览了。 纪念堂内的里边两丈高的厅堂叫你觉得森严哩。含隐在墙壁里的灯光柔得和奶水一样儿。人群在那奶水般的灯光中,依着绳子拦线的路儿走。厅堂有半个麦场那么大,有殷实人家的一所宅院大,可留给你的路道却如只有一条左拐右拐胡同儿。虽然列宁的遗体还没有运回来,可新制的水晶棺材已经摆在厅堂当央了。厅堂里已经十几分的肃穆了,已经不许你言我语说议了。 孩娃哭了的,是立马要让你出去的。 有吸烟、照像的,也是要立马赶你出去,并要训斥罚款的。 人群就像排队过桥样相跟着从前门拥进去,从后门拥出来。在这如踩了胡同、踏了桥的缓缓走动里,老老少少感到了纪念堂内里的阴凉,如夏天走进了深隐湖水的峡谷呢,感到老老少少的呼吸都屏了起来了。因为你一下就看见那副水晶棺材了,在大厅当央的一处台地上。那台地是用大理石砖垒砌起来的,长方形,一铺苇席那么大。水晶棺就在那大理石砖的正上方,若了碧绿透亮的青玻璃,又像奶白透明水晶玉。四围相距五六尺的处地儿,用尼龙绳子拦截了,把游人挡在绳外了,使你只能观览不能手摸了。不能手摸,那水晶棺材就越发神秘了,你就看得越发仔细了,看得越发仔细你就越发模糊了。那棺形也是和人们见过的棺形一样儿,头处大,脚处小,似乎正腰身的处地儿是和乡棺一样儿,二尺七寸宽,二尺七寸高,可它的大头处地儿,却比日间的黑木乡棺宽得多,高得多;小头处地儿,似乎又比黑木乡棺的宽高小了一些。且棺材的长似乎还比乡棺长了半尺儿。 总之呢,你觉得那棺材是不成比例呢。可它是一副水晶棺,那里过几天就要躺一个伟圣的大人物。还是外国天大的人物哩。是半个世界上的人都敬着的人物哩。所以你不敢问那棺材为啥会是那样儿,你只能跟着人流屏声静气地走,像踩在独木桥上缓缓慢慢地朝前移。到了水晶棺材旁,你觉得有一股寒气逼到你的身上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棺材,你兴许会果然看见那空荡透明的棺材底板上,有几根头发落在那,头发是花白头发哩,于是你浑身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儿。 又打了一个冷战儿。 偌大的厅堂没有响动呢。人群的脚步声像树叶的飘落一模样。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像半空飞着的白丝绒线儿,还能看见奶白的灯光里,流动着的空气,像冬日凝滞在山梁上的雾。有人憋不住,手捂在嘴上咳嗽了,他干裂的咳声便如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在了纪念大厅里,砸在了人们惊着的静谧上,于是哟,所有的人就都不看水晶棺材了,都扭头去看那落在大厅里的咳嗽了。 那人就犯了天错样忙将将把头钩了下去了。 老老少少们,还是在缓缓地沿着绳路走动着,可待你从咳嗽人的脸上把目光抽了回来时,不知怎地你竟已经走过了水晶棺材了。 你发现你还没有看够那水晶棺材哩,可后边的人却已经推着你把你推出纪念堂的大厅了,把你从纪念堂的前门推到后门了。 看过了和没有看过一模样。所有的人都一脸空荡地立在纪念堂后门的空地上,台阶上,觉得似乎有些不值得,觉得还一无所获呢,就从纪念堂里出来了。像千里万里去赶集,却碰上了一个背集一模样;黑里白里赶路去听戏,到了戏场那戏却散了场子一模样。 第九卷 叶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4) 日光明明亮亮,天气暖暖和和,人也有些迷迷瞪瞪。你有些茫茫迷然地立在那,听着许多人说着后悔的话,说着值得一看和不值得一看的话。这时候,你看见有许多人围着一个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的人,也许那个人是纪念堂的管理人员哩,他说那水晶棺材是他亲手抬着放在那儿的,那纪念堂也是他辖管着建了起来的,说:“你们知晓不知晓?那纪念堂的大厅里,为啥有三间耳房呢,为啥不是两间、四间、六间呢?因为柳县长去参览过列宁旧居呢,柳县长说列宁家的阁楼旧居就是一间主房套着三间耳房呢。” 说:“你们知晓为啥那水晶棺材不是七尺,而是七尺五寸长?知晓为啥水晶棺的大头长宽高都是二尺九,不是日间的二尺七?小头的长宽高都是一尺五,而不是平素间的一尺九?这是为啥呢?你们谁知晓?” 说:“我知晓你们谁都不知哩。我对你们说了吧,之所以那水晶棺长是七尺五,大头的长宽高是二尺九,小头是一尺五,是柳县长到俄罗斯国那儿测算过了列宁墓。水晶棺是按列宁墓的尺寸缩小十倍做制的。柳县长说列宁墓是一条狭长儿,长是二十三步半,二十二步不足哩;他的三步是准定准的一丈儿,那二十二步半就是七丈五,缩了十倍就是七尺五;列宁墓的宽有两丈九,缩了十倍就是水晶棺的大头二尺九;说列宁墓的高有一丈五,缩了十倍就是这水晶棺的小头尺寸一尺五。” 说:“列宁纪念堂里机巧成千上万哩,那里的故事能编一本书。”说:“你们知晓为啥儿一进门的列宁像是五尺一寸高?为啥那像的底座宽是二尺一,长是三尺八,高是六寸呢?那是因为柳县长自小就是在社校长大的,对列宁的著作透熟透熟哩。柳县长说列宁的像五尺一寸高,是因为五尺一正是洋尺的一米七,而列宁的全集正是十七本,那像的底座宽是二尺一,是因为二尺一正好是洋尺的七十厘米哩,列宁的选集里正好是选了他最重要的文章七十篇。列宁像的底座长是三尺八,那是因为列宁的书在我们国家刚好有三十八种版本儿;那底座六寸高,是因为列宁的书竖起来都是六寸高。” 那个人就立站在纪念堂的后门口,他说的水流儿不断,滔滔着不绝,听的人越围越多,越围越多,他就说解得越发详实神秘,像纪念堂的每块砖里都有故事样,都有讲说样,每块石头都和列宁的生平密密联联样。他说你们走进门时没注意,纪念堂大厅里的地板上是用石砖砌着一个半圆图案的,图案中有许多蛐蛐和蚂蚱,那是因为列宁旧居的院里也有一个半圆的花池子,说列宁娃儿时候就常在那花池边上捉蚂蚱,斗蛐蛐,有了那图案就意味着列宁到了这儿也等于回到他家了,又回到他儿娃时候了。说再伟大的人物老了就等于回到儿娃时候了,回到儿娃时候就等于又获了新生哩。说大堂里有六根大立柱,那大立柱上有三根是刻了咱中国的龙凤呀、华表呀、麒麟呀,还有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的景呀和物的;有三根刻了人家国家的教堂啊、建筑啊、工人运动的场面啊、列宁著作的书样啊,还有我们这边的镰刀啦、斧子啦、毛主席的著作啦、革命大事年表啦;还有人家那边的十月革命斗争的画面啦,和沙皇斗争群像啦,第二次世界大战打败希特勒时人民的唤呼啦。等等等等哦,就在那日将去落的时辰里,头发花白的人说得口干舌燥了,说得纪念堂是了一部满全都是神秘的典故大全哩。末了他就结着尾儿说,这才是那会看了看门道,不会看了看热闹的事情呢,说趁着日头尚高时,我劝你们再进到纪念堂里看上一遍吧,不然你们倒真是白来了一趟哩,不然到列宁遗体摆在那儿时,进一次就得掏一次门票了。 完了话,他就朝纪念堂的下边走去了,到了这当儿,就有人想起来,想起来他原来是柏树子乡的乡长哩,就感叹乡长原来是粗人,这盖了纪念堂,他就成了学问家。人们还想问他一些啥,可是那边正有人在唤他过去呢。于是,他也就过去了,留下来那些参览了纪念堂,都曾感到无所获得的庄人们,都在那儿望着他的背影儿,说道着他的学问和见识,感叹着自个的短见和无知。 可是,到了这当儿,山脉上已是一片红色了。日头就要过南落去了。纪念堂在红暖暖的落日中,也显得安详平静了。因为日头就将要落了去,有人就忙慌慌地又绕回去参览了第二遍,有人想起天将黑下来,可山上还有许多的景景物物都还没有顾上去瞄瞟一眼哩。 也就忙慌慌地往那景物的处地儿走去了。 顶为重要的,是受活庄那绝术出演还没看到一个节目哩。不看那出演,也才是真正白搭搭③地进了一次耙耧哩。是白搭搭地上了一次魂魄山。 絮言: ①磕台:即台阶。因为旧时的台阶多都是出现在庙宇前,百姓们走入庙宇,要一步一磕头,所以耙耧人就称台阶为磕台。 ③白搭搭:即一无所获,指白白跑了一趟儿。 第九卷 叶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1) 受活的出演原不是聚在一处儿。只有柳县长在列宁纪念堂前准备一剪了断了那落成的彩绸的第一天。受活的绝术在纪念堂前广场上,敷衍着出演了一场外,然后就散散分分到各个景物处地儿出演了。猴跳儿是领带着脚穿玻璃瓶的小儿麻痹在黑龙潭那儿出演的。耳上放炮的马聋子是,领带了人在银杏林那儿出演的,叶上刺绣的瘫媳妇,是和盲眼听音的桐花在鹿回头的河边出演的。茅枝婆和她的九蛾儿,是把出演摆在去往另一个山头看日出、日落的山腰上。 你参览完了纪念堂,那你就该去参览那些啥儿九龙瀑布呀,绝壁石刻呀,山顶石林呀,青蛇白蛇的水洞呀,还有新近鲜时,双槐的读书人才编造的古老传说中有黑蟒怪兽出没的黑龙潭水呀。那些景呀物的,都分布在一条沿着沟溪顺流而下的水道旁,那些出演也就散落分布在了水道的两旁了。也许你觉得那些山呀水的并不是啥儿鲜见罕遇的物,可受活人的出演却是绝世的,不能不去瞄看的。 谁都知晓,去买列宁遗体那一笔天款是由受活的出演挣了回来的。都知晓受活人的出演在南地世界上一张票卖到过上千块。不说上千块,就是八百块钱那也是耙耧人一家一年的收成哩。肯用一家人一年的收成去买一张门票儿,看一场瞎、盲、瘸、拐、聋哑的残人出演,不消说,那绝术是非同一般呢,是圆全人永远也不敢、也不会的绝术呢。 日头落山了,黄昏前的那一瞬时儿的宁静降下来呢。远处的山峦沟壑都沉没在深静里像世界落进了一眼枯井一模样。 早些时,也不见人手拿了啥儿呢,到了这当儿,他们都去到纪念堂前的广场看受活人的出演时,各人的手里竟都有了吃食啦。冷白的蒸馍呀、袋装花生呀、蚕豆呀、油黄的烙馍呀、小铺里的饼干呀、蛋糕呀,随处儿都在叫卖的茶蛋呀,八八七七的,五天六地都是啪喳啪喳嚼吃的声音儿,都是白咕噜噜喝水的音响儿。 那些在山上就近卖吃食的庄人们,是在这几日走了财运啦,连他家早几年的坏麦黑粉蒸了馍也都被一抢而空了。那些没啥儿卖的庄稼人,用杀猪的大锅烧开水,用桶挑上山,也都成了金水玉汤儿。 天是冬天哩,可这儿却暖得和夏天的黄昏样。夏天酷热时,山上极爽凉,这当儿山上也是极为爽凉的。不同处是夏天的爽凉是炎热中的凉,这冬天里的爽凉却是凉意中体味着的暖。所有的人们哩,城里的,乡下的,上岁的,年少的,男的和女的,成百儿上千的,千千百百的,一竿儿插到底末,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大伙儿都立在广场上,坐在从广场通往纪念堂顶处的五十四级磕台上。那磕台成了天意的看台哩。还有磕台两旁的石栏杆,那也是天意摆给年轻人的石凳儿。 出演的台子已经搭架起来了,正架在纪念堂对面的广场边儿上,三面相围的墙布是新置的黄帆布。台顶上也是新置的黄帆布,台地上也是铺的黄帆布。黄帆布的漆香和夏日五黄六月的麦香一样儿浓,沁润人的心肺哩。原来县耙耧调剧团的团长、副团长们,已经极会侍奉受活人的出演了,已经极会学着柳县长的模样,比柳县长更几倍儿的敬着茅枝婆们的出演了。他们最最知晓,受活人多出演一场能给双槐多挣回多少的钱,能给他们自家带来多少的收入哩。 柳县长说:“受活快不归我们双槐辖管了,这难道你们不知道?” 出演团长说:“茅枝婆,白日散着演,黄昏集合着演,打死了也就多演了几场嘛。” 茅枝婆说:“柳县长,说好了你可是要在最后一场出演里,把我们退社的文件在台上读上一遍呢。” 柳县长说:“就这么确定了,让他们连轴转着演,把所有的人都引到魂魄山上,把我们的声势造得天高地大呢。” 茅枝婆说:“柳县长说到魂魄山上来的门票钱是有三分之一要归了咱们受活的。” 断腿猴说:“县上说,这门票钱出演完了一次清账呢。” 出演团长说:“快,快。快去把受活人都叫来,把茅枝婆叫过来,让观众等急了,他们敢把台子砸了呢。” 出演也就拖了半个时辰开始了。 这是说好的柳县长要赶回来在台上宣读受活人退社那场最后的出演哩。可直到出演开始了,柳县长还没有赶到山上来。茅枝婆说,他不会不来吧?县上的人说,柳县长从来没有做过说了不做的事。说比如说,柳县长要到哪儿参加啥儿会,开会的人左等右等他不来,会就如期开始了,如期结束了,以为柳县长不来啦,可在要宣布散会的那一瞬儿他就出现在了会场了。 县上的人说,柳县长决然不会不来呢。 如此着,出演也就开始了。那节目也都是受活人在外面世界上出演过百遍千遍的节目哩,熟得如乡间媳妇饶饭擀面儿,合线纳鞋儿,只不过是在外面是两个出演团,回到耙耧合成了一个大团儿,合演时要把重复的节目去减掉,把依次出演的顺序重新排编一下子。 柳县长说:“你们出演吧,把别人没见过的绝术全都拿出来,谁演得好我一个节目再奖他一千块。” 茅枝婆说:“就演吧,横竖是最后的出演啦。” 这最后的出演,就果真不同了往日的凡响了。一开场就不同凡响了。报幕员槐花的漂亮,那是绝了人世的。谁能料到哦,半年间她说长就长了起来了,一老完全是了圆全人。是圆全人中的神女儿。细条儿个,月亮脸,水嫩白润得如浑身上下都浸了几辈的奶。她人立在台前报幕时,穿了一套清水裙,那样儿,一老完全是一棵柳树上挂了一盘月亮竖在了台前了。头发哩,黑得灯光都在她头上闪亮儿;嘴唇哩,又红得似秋后熟透在树上的火柿子;牙儿哩,又白得如白玉玛瑙样。谁都知晓呢,起原先,她离开受活时,也是同桐花、榆花、蛾子一样的儒妮子,可这离开受活去出演了半年后,她就长成了圆全人,长得和她的姐们、妹们完全不再一样了。那边的出演一团的人,是都眼瞅着她长了个儿了,比原先越发的水灵了,可日日地都见着、瞅着哩,并不觉得十二分的奇,像爹啊娘的瞅着儿女孩娃长大不会惊怪样。可是哦,回到双槐县,和二团的受活人一见面,便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了,不知所措了。她们是在县耙耧调剧团的剧场里见了的,见了她,这边的受活人就都啊一下,收拾衣物的立站着不再收拾了,抬着戏箱的抬着不再动弹了,蹲在脚地干着啥儿的,从脚地站起来,便都惊喜木木地立着了,闹得槐花自个成了仙子样的圆全人,也有些不大自在了,像拿了人家啥儿样对不住人家了。 第九卷 叶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2) 这边在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她看着槐花怔了一会儿,突然从脚地往半空弹一下,像想要立站起来去抱住槐花样,待身子又落在脚地时,她就惊惊怔怔地说: “天呀,老天呀,槐花你咋儿长的啊!” 茅枝婆立在老远的处地儿看见她的这个外孙女,一脸惊怔地呆了大半晌,末了也就笑着说:“值了呢,值了呢,这半年出演值了呢。”像受活人到外面的半年出演,本不是为了退社啥儿的,而是为了让槐花长成一个绝世的圆全人。也就终于长成了绝世的圆全人儿了,达到目的了。 蛾子呢,她就一厚脸着惊羡立在那,末了突然把槐花拉到一边去,说:“二姐,给我说你是咋样长的啊?” 槐花却把蛾子更往边上拉了拉,还瞅了瞅身前和身后,悄声道: “蛾子,我说了你不会不理你姐吧?” 蛾子说:“咋儿会。” 槐花说:“桐花和榆花不理我了呢,像我偷了她们啥儿长成了圆全人。” 蛾子说:“说吧,姐,我不会像她们。” 槐花说:“你都过了十七啦,该和男人好了呢。要好就和圆全的男人好,和圆全的男人睡。” 蛾子就越发地惊着了,惊怔怔地望着她那圆全漂亮了的二姐槐花了,还要说啥儿,忽然就看见有个人从剧场的门口进来了。那人是柳县长的石秘书。石秘书是被县长派来看望晚一天回到双槐的出演一团的。看到了石秘书,槐花就笑着离开蛾子,朝石秘书奔着过去了。 过一会,槐花说和石秘书一道去县政府办些事,就和石秘书一道出去了,就在石秘书的屋子里,一直待到两个剧团连夜要往魂魄山上赶,才在那拉剧团的汽车要离开县城时赶回团里边。 月亮是如期地升了上来呢。星星也都如期而至地挂在天空了。几十里、上百里的山脉外,在酷冷的冬日里四下结冰呢,可耙耧这儿却温暖异常哟。天空夏夜般,蓝湛湛得如假的一模样,如是染遍了靛青的蓝绿呢。夜是平静极了哟,没有风,乳白的夜色在周围的山脸上、沟壑里,和这样那样景的物的处地旁,都如水样摊流着。一世界都处在静里边,只有纪念堂这儿灯火通明哩,人声鼎沸呢。像一个世界的人都已不在了,只有这儿的人还在存活着,在为这存活狂欢庆贺呢。槐花她是款款地走到了出演台的前边了,清水色的裙子托着她月亮色的脸,果真真如一棵柳树托了一盘月亮竖在台子上,竖在夜色里。这当儿,台下那成百上千的人就都为她的素洁、她的漂亮惊着了,吵嚷声一下默了下来了,就像一山脉的雀子看见了一只凤那样,都把目光盯到台子上,盯到槐花的身上和脸上,等着她说话,等着她报幕,可她却就那么静默默地立在台前脸,微笑着,不说话,到台下的人等她说话有了焦急时,她便轻轻柔柔开口道: “同志们,朋友们,家乡父老们,为了庆贺列宁纪念堂的隆重落成,为了庆贺列宁遗体在三朝两日间运回来安葬在魂魄山的列宁纪念堂,我们受活绝术一团、二团精选了今晚这台绝术表演—— “这台绝术表演大家是听说了不敢相信,看见了也不敢相信。信不信由你——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耳上放炮。” 谁能想到,耙耧受活的槐花她不仅由儒妮子变成了极绝漂亮的圆全人,且她在台上的嗓音也变转得柔柔润润了,能说一口和广播里一样音腔了。居然哦,居然看她的人样和听她报幕说话也如着一个节目哩,可是哟,她如舍不得说话样,极简极简几句话,报完幕,向台下鞠个躬,后退两步就转身退下了,像一个燕儿从台上落一会又飞了下去样。人的眼,人的心,就立马变得空空落落了,如丢了自己珍爱的一件东西般。 好在呢,出演相跟着她退下的脚步也就开始了。 第一个的开场节目不再是了猴跳儿的单腿跳跃刀山火海了,改成了聋子的耳上放炮了。因为这是在山脉上露天大出演,不像在城里剧院那样依照秩循序儿,需要一上来就把汪汪乱乱的观众镇压住,需要让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掉落在木呆惊奇的坑井出不来,便把马聋子的耳上放炮排编在开场了。马聋子便把所有的观众惊得哑然不知所措了。今儿的马聋子,他穿了一身如杂耍员穿的那种白色灯笼绸,早已不是在台上一站就吓得浑身哆嗦的聋子了。他是一个上好的绝术演员哩。受活庄的残人们,谁都是了上好的演员哩。款款地走上台,抱拳向台下的观众作了揖,然后就有人把一挂二百响的鞭炮挂在了他的耳朵上,台下的人就看见他总演耳上放炮,两边的脸都被炸成黑色了,又粗又黑如乌沙石面了。 台下的,就忽地安静下来了,像看见有个人要当着众人从悬崖、高楼跳下自尽样。 安静了,槐花就又出来了,她在台子一角字正腔圆地说。聋子今年是四十三岁,因为自小爱放炮,就练了双耳抗震功。她没有说他自幼是聋子,丁点声音听不见,她说他从七岁开始就练了双耳抗震功,不怕耳边有任何惊天的炸音儿,哪怕大炮响在耳旁他都不怕哩。然后呢,她就从台角拿出一件帆布雨衣给他穿上了,让那雨衣护着他的灯笼出演服,就让他站到台前边,用一块薄铁皮隔在那挂鞭和他脸的中间了。 便由她亲手把那挂响鞭点着了。 二百响的红纸炸鞭生出一股子烟,噼噼啪啪在他的左脸上炸了起来了。台下的人一下受了冷猛的惊,大人孩娃脸上都挂了霜白色,一丝一滴的血泽也没了。为了明证自己是真的不怕响鞭炸炮儿,聋子还把自己的左脸转迎给台下的人,让那鞭炮对着观众们响,这就彻彻底底把观众的混乱镇压了,镇压得鸦雀无声,没有一滴响动了。 待着那响鞭完了时,聋子安然地把脸上的铁皮拿下来,当众敲了敲,像敲锣一样儿,又从台上捡一个没响的炸炮放在那块铁皮上,点炸了,像在锣上放炮一样呢。然后哩,他就把他那被热烟熏得漆黑的左脸又朝台前伸了伸,让观众信了他的左脸除了被熏得更黑些,其实是十分安然的,到末了,他朝观众如意憨憨地笑了笑。 观众就从惊异中醒了过来了,掌声响成一片了,叫唤声也山呼海啸了。静夜的山脉间,是有极大回音的,那白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合混着,从广场上飞出去,先是纪念堂中有了极大的清嗡嗡的回音儿,后是山谷间有了大极的空荡荡的回音儿。那回音儿借着夜里的静,一波连着一波地朝夜的远处荡过去,闹的一老世界都布满了红灿灿的掌声和紫嗷嗷的叫声了。那静夜又反过来借了那掌声和叫声,从梦静中醒过来,闹得一老世界的四面八方,都堆着砌着夜的欢叫了。 回过头,观众是又被这夜的声音鼓荡起来了,他们越发地叫着、唤着、鼓着掌,挥着拳头朝着台上吼: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你在脸上挂上一面锣!” 观众哪里知晓,聋子是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聋子的,一辈子压根儿不明晓啥儿叫响声,啥儿叫爆炸、啥儿是惊雷。他一辈子看见了无数的闪电哩,却向未听见过雷鸣哟。他就果真把一面小锅盖似的黄亮铜锣挂在右边耳下了,果真在那铜锣的脸上燃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还燃放了几个二脚踢的炮。接下来,在观众更是狂呼乱叫的当儿上,天都想不到,聋子他把铜锣往地上猛一扔,又憨憨地笑了笑,像拍一块石头样,拍拍自己安然的脸,侧身躺在了台子的帆布上,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半截儿萝卜似的大炸雷,端端地放在了自己朝着天、近着耳的半张脸面上,然后朝台下招招手,示意让下边的人上台来帮他把炸雷燃点着。 第九卷 叶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3) 这当儿,台下是一片死静里,掌声和呼唤声全都没有了。整个世界都被哐当一下推到了一条死寂的渊谷里。所有的人,都听到台上灯光落在脚地的响声了。都看见自己的目光,投在台上像飞蛾儿扑在了火上样。 聋子还在那儿朝台下招着手。 槐花就又笑着出现在台角上,她说:“年轻人,朋友们,你们上来一个点炮呀,这节目我们到南方一千块钱一张门票都还没演过,今儿是专门为咱们父老乡亲准备哩。” 就有一个小伙从台下跳到台上了。 他果真划了一根洋火点上一支烟,蹲下来,把那萝卜粗的炸雷点着了。 就炸了。 炸得惊天动地哩,飞起了一片火光呢。头上吊着的罩灯都摇摇摆摆不停了。可聋子他竟安然得和没事一模样,从台地上爬起来,拍拍灰,摸摸脸,有些血,有些黑灰儿,就从槐花手里接过一条白手巾,擦了那炮灰,沾了流在一脸漆黑上的血,朝着台下的人鞠了一个躬,谢幕走掉了。 台下的,在心惊肉跳地度过了那一瞬儿的死静后,又一次爆起了电闪雷鸣般的掌声和狂呼乱叫了。 茅枝婆就立在台子的一边上。 马聋子擦着他脸上的流血问:“我能挣着柳县长许的奖钱吗?” 不等茅枝婆说啥儿,县里的出演团长就忙迭迭地笑着说:“没跑儿,准有你的一千块的奖钱呢。” 聋子就笑着去找人替他包那一边的伤脸了。 就开始出演第二个节目了。第一个胜于险闹,第二个就安排了奇静了,安排了独眼纫针了。往日里独眼纫针,他是把十个八个纳鞋缝被的大针一并捏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右手拿了一根线,手一搓,眼一瞄,那十个八个大针的眼儿便都对在一起了,那根湿了捻了的洋线就从那一排针眼里如箭穿胡同样飞了过去了。可今儿他不再这样了,他是一伸手从一个纸盒里抓出一把绣花针,让左手的五根指头,四条指缝里排满了四排上百根的绣花针,然后呢,手心向下,在一块木板上轻磕一响儿,那上百个有针眼的大头就肩并肩、头挨头地靠在一起了,跟着他又手心向上,对着灯光,睁大独眼,用右手的食指、拇指搓捻着从左手的四排针上过一遍,那四排针的针眼便都对在一起了,顺了他的目光了,从那一排排针眼里,便能看见头上灯光的炽白辉煌了。接下那被捻直得如细铜丝样的洋线,便能一下从这排穿过去,又从那排穿回来。瞬眼儿,那四排针就都吊在一根红的线上了。 先前,他只能在咽口水的工夫里穿上十根八根针,在嚼口馍的工夫穿上四十七至七十七根大光针。这一夜,他竟能在同一瞬儿穿上一百二十七根绣花针,在嚼口馍的工夫里把这套的动作重复三遍,纫上二百九十七根绣花针。 他说:“我能挣着县长说的奖钱吗?” 出演团长说:“能。准能哩。” 还有那叶上、纸上刺绣也不一样了。瘫媳妇她不仅能在一张薄脆的纸上绣草、绣花、绣蚂蚱和蝴蝶,她竟能把冬天还挂在树上的黄蝉壳儿上绣出微粒微粒的小飞蛾。为了让那飞蛾有些红颜色,她并不用那红丝线,而是绣完了,把绣花针往自己手上扎一下,挤出一滴血,那小蛾儿就成了正飞着的花红蝴蝶了。 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出演也不一样了。他脚上穿着玻璃瓶儿在台上一瘸一拐跑了正三圈,倒三圈,然后他敢突然停下来,望望台下的观众们,一用力,跺了几下脚,让那玻璃瓶儿碎在脚下边,然后抬起脚,台下的人就看见他那麻秆般的细腿上,挂着的三寸的畸脚脚底上,正扎了几块碎玻璃。玻璃又白又亮呢,可从那玻璃碴上流出的血是又鲜又红呢。 节目已经演得许久老长了,台下的人已经不会为受活人的哪儿流些血的绝术大唤大叫了。在台下看着有小儿麻痹的孩娃把他的小脚伸在半空里,血像雨水样滴在台上那簇新的帆布上,孩娃的脸半是蜡黄,半是苍白,像一张透着亮的纸。这时候,台下就会有人大咧咧地唤:“疼不疼?” 孩娃说:“我能忍住哩。” 又有人就在台下问: “你敢站起来在台上走上一圈吗?” 孩娃就果真从台上立站起来了。他的额门上浮着一茬儿汗,嘴角上挂几丝黄烂烂的笑,就把那扎了一片玻璃碴儿的脚落在地上了。把他的身子斜斜地压在那条秆儿似的麻瘦腿上了。他就在台上流着血正走三圈,又倒走三圈儿。 夜已经有些沉深哩,像时光落进了黑洞洞的井里一样幽静了,柳县长说好要在今儿这场出演的最后赶回来宣布受活脱开双槐那县里的决定的,要当着这么多的观众念那受活退社的文件的。可到了末了的节目时,他还没有赶回来。茅枝婆在后台那儿转悠着,一直没有看见山下的路上有汽车的灯光照上来,也没有听见远处路上有隐隐糊糊的汽车马达声。她说:“柳县长不会不来吧?”县上的干部说:“咋能哩。”说:“也许县长的车坏在路上了,也许县长有别的急事耽搁了。”说:“这样儿,你也出演吧,多演几个节目等着柳县长,他不会不来哩。他准定会来呢。他准定会来宣读你们退社的文件哩。” 茅枝婆就决定多出演几个节目等着县长了。 茅枝婆就对着台上的流血的小儿麻痹轻声唤:“娃儿呀,能走了你就在台上多走几圈吧。” 月亮已经走移到山的正顶那儿了,在偏北那人们都去看日出的山顶处,它像搁悬在山腰的一棵大树上,下弦儿,瓢儿状,在那树枝间倒置悬放地连挂着。星星也稀了,气象也比早些冷凉了,凉得如了夏日的后半夜。可这到底还是冬天哩,再暖也还透着寒意儿。台下已经有人把他脱了的棉袄披在身上了,把夹在胳膊弯里的毛衣、绒衣穿在身上了。倘若往日这下夜梦深的时候里,满世界的人是都沉没在了深梦里,可纪念堂这儿的人们,却都还毫无睡意哩,都还睁着亮堂堂的双眼看着台上的出演哩。 第九卷 叶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4) 孩娃已经开始拖着他那扎满了玻璃碴儿的畸脚在台上重又走动了。他走走跑跑,跑跑走走,一瘸一拐,又一轮的正三圈,倒三圈。他走过去的台子上,血像泼上去的水样浸淫着,那新黄的帆布每隔一尺就有一个血脚印,深红色、黏黏的,一瞬儿那深红就成了褐紫了,成了灰黑了。孩娃儿也是让人敬着的,他门额上的汗珠亮亮透透,如挂在那儿的水粒儿,可脸上的笑,却是又甜蜜、又灿烂,像终于胜了自个,信了自个不仅能脚穿玻璃鞋,还能在脚上扎满碎玻璃时在台上不停歇地跑。他是果真地胜了自个呢。跑完六圈他到台前谢幕时,还把他那椿叶般的畸脚抬起来让观众瞧看了。台下的观众就见了原先露在脚底外的玻璃都已经不在了,都钻进他的脚底板里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血水在那脚底板上流,如他跷起的不是一只脚,而是举起了一个城里人常用的喷血的水龙头。 到了最末儿,该了茅枝婆和她九蛾儿上台出演了。月光已经移去到山的那边儿,山脉上潮润的深静铺天盖地哩,无边无际呢。在人声吵闹的缝隙里,能听见树枝在风中的摆荡声,能听见哪个山崖或林地里突然响起的鸟叫儿,能听见因为吵闹和掌声惊飞的鸟的扑棱声。灯光像箭样一束束朝天空射过去,朝别的山脉沟谷射过去。空气中有了冬夜寒凉的味,也有夏夜凉爽舒身的滋味儿。 茅枝婆说:“你回来可千万记住拐到县上把我们退社的文件带到山上来。” 柳县长说:“就三天,第三天夜里打死我也要赶回来为你们宣读退社的文件哩。” 上边的人说:“茅枝婆,该你出演了,我听到山下有浑浑糊糊的汽车响声了。” 茅枝婆就上台出演了,就演她的压轴绝术了,她的绝术是一出演就把台下的人惊吓一跳的。是依着耙耧调的团长排演的模样儿,由她那成了秀艳的圆全人的外孙女在台前正经八百地向台下提了许多的问,诸如你们家有八十岁的老人吗?你们村有九十岁的老人吗?你们家住的那座城里有一百岁的老人吗?如果有,她的牙掉没?她的眼花没?她还能吃花生、咬核桃和嚼碎大豆吗?还能纫针纳鞋吗?问了这样一篮几筐的话,她就下去了,茅枝婆就被人用轮椅推着上来了,被人说她已是一百零九岁。因为她早是百岁老人了,就让她穿了一身民国时候北方老婆们常穿的土蓝色的粗布大襟褂,肥腿的粗布灯笼裤,活脱脱如是一老完全的上百年前的一个人。她的头发花白哩,人是老态龙钟哩,如从棺木中扒出来的一模样,可正因为这样儿,她就显得刺目刮眼了,委实实令人惊异了。因为她已被说成是周岁一百零九岁的老人了,又是一辈子的瘸拐哩,自然是要被圆全人们推着出来呢。推她出来的是原来在南地世界出演一百二十一岁老人的那个中年人,他依着人家的排演,在这儿就成了一百零九岁老人的孩娃儿,要一口一口叫茅枝婆为娘了。 把茅枝婆说为一百零九岁,而不是像在南地世界里把她说成二百四十一岁,把她的重孙孩娃说成一百二十一岁,都是经着圆全人细心琢磨的。受活在耙耧山脉是人知人晓哩,当然不能把茅枝婆说成是二百四十一岁哩,可说成是一百零九岁,人们也就大都信了呢。山脉里有百岁老人虽是稀奇的事,可也不是没有的事。说她一百零九岁是连受活的邻村人都不敢去疑怀哩。因为他们是邻村,可受活又是全残的人,所以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着,从来不去深究受活的物事儿。所以受活有没有一百零九岁的人,是他们也多都不知哩。 在台上推她的孩娃,一老完全地用他在庄里的诚实相,说他娘是一百零九年前出生上一甲子轮回里的辛卯兔年里,经了清朝和民国,活到现在正好一百零九岁,为了明证他娘是一百零九岁,他把他家的户口簿和他娘的身份证从台上递到台下让人们传看着,又把县里柳县长亲笔书写、签字盖章的老寿星镜框在台上举给台下的人们看。有了柳县长的签字和盖章,人们自然丝毫不会怀疑茅枝婆她不是一百零九岁,而是七十一岁。这时候做儿子的就对着众人说,人活百岁并没有啥儿稀奇的,重要的是她娘一百零九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牙不落,只是走路有些儿瘸。为了明证娘的牙齿好,他取出两个核桃递给茅枝婆,茅枝婆就把那硬壳核桃放在嘴里,用了几下力气咬碎了。为了明证他娘眼不花,他把一根黑线和一根银针递给了茅枝婆,还把台上最亮的大灯关上了,使舞台上半昏半暗儿,如乡下人家的油灯光线样,茅枝婆就把针眼对着那昏花的灯光纫了几下儿,果真把那线纫进了针眼里。 纫针儿,咬核桃,嚼花生和炒豆,这都是令人惊奇的出演哩。日常间有谁家的父母、爷奶能活到近百岁?有谁能活到一百零九岁,耳不聋,眼不花,牙不落?就在这种文火炖鸡慢慢香的惊奇里,她的孩娃把她长寿养体的秘诀说了出来了,摆将出来了,他把娘身上穿的民国时候盛行的肥大的粗布大襟布衫和肥肥胖胖的粗布灯笼裤子在台上脱了下来了,茅枝婆就一冷猛地亮出了她穿的一套亮光闪闪的黑缎寿衣了。 第九卷 叶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5) 台下的惊奇,就从文里哗的一声到了武里了,便忽地一片唏嘘哎哟了,所有走神儿的目光都一股脑儿集中到台上了,集中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说到底,她一百零九岁,也还是一个活人呢,刚才还咬着核桃说话哩,纫上针时脸上还露出笑容说:“老了啊,再过几天就纫不上了呢。”可这一转眼她就又如死人样穿了一套寿衣啦。 那寿衣是上好的布料呢,黑缎子,隐隐地含着细碎的亮花儿。台上的灯光又明又亮,寿衣在灯光中一闪一烁着。寿衣裙子的下摆是滚了一圈皮带宽的金丝花边儿,那花边全是黄丝线和白丝线,黄白相间着,那花边闪的光亮就不同黑缎的光亮了。黑缎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银的亮白色,花边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金闪烁的晨光色,像一早日头刚出东山挤射出来的光亮儿,不依不饶地扎着人的眼。还有寿衣那肥大的上襟裙,在台上就更是不见一般了。不仅袖口和领口都滚了黄边儿,前襟上还细针密线刺了龙凤图。左裙襟上的黄龙如活的蟒蛇样,盘盘绕绕,似乎伸开来有丈余那么长,缠来绕去,一直从裙底堆到衣肩上,且一爪一鳞,都绣得仔细呢,逼真哩,像立马会从台上跃起来跳到台下样;右裙襟上绣了的凤,则全是大红、深红、紫红、殷红、浅红、粉淡的各类红色儿,像一片着了火的凤凰暂且落在了那裙襟上。这一红一黄的比照里,黑的就有了白色的光,红的有了紫褐的亮,黄的有了深色的金光铜泽儿。这七闪八明的寿衣和光色,一下把台下千千百百的观众吓住了,把百百千千的人眼牢牢的吸在台上了。就在这人们都还在惊怔中没有灵醒过来时,做孩娃的把茅枝婆的后背推转过来了。她黑亮的后背上那盆大的“奠”字便在台上闪闪发光了。那奠字本是一个方块儿,可做寿衣的人把它艺绣成了一个圆圈儿,用的又都是铂金绒丝线,横竖撇捺都有尺子那么宽,横竖撇捺间的缝儿却只有一根香样窄,使那一个奠字,在她的背上如是一轮日出呢,一轮落日呢。且那奠字外边的两环圈绣中,又都肩并肩地绣了铜钱般的小寿字,使那奠字越发地透着了死人的气息呢,透出了逼人的阴气呢。出演到这儿,已是到了高潮了,一台节目也都到了高潮儿,像人们爬山到了峰顶一模样。出演团的圆全人,终是比残人聪明哩,见多识广哩,他们知晓整台的出演,每个节目都是让人们惊奇哩,让人惊得唏嘘不止呢,知晓到了高潮就不需要他们再狂呼乱叫了,不需要他们将巴掌拍得双手血红了。他们已经嗓哑了,手疼了,疲惫了,有些瞌睡了,没有人头落地的节目怕是再也吊不起来他们的胃口了。他们深明动时该动、静时该静的理道儿,深明欲静则动、欲动则静的理道儿。耳上放炮是脸上都放出了黑血的,独眼纫针是一瞬间就纫穿了将近三百根绣针的,猴儿跳是故意让火把布衫烧着的,瞎盲听音已经连是猪毛还是马鬃落在石板的声音都分辨出来了。这时候,当然不能再演火上浇油的节目了,该出演一场大火落雨的节目了,该让千千百百的观众从疯热的半空轰隆一下掉进一池的冷水里,让他们一片哑然、一片惊奇、一老世界都在惊奇中默着无言无语呢。 茅枝婆的活人寿衣果真让他们从滚烫的半空跌进水里了,一片默然无语、又一片忧愁得不知所措了,不知道一个活人为啥要终日穿着寿衣了。夜深哩,深到了枯井的底儿了,一世界都沉在了梦里边,一世界的人在夜间都如在生死的界边样。一个一百零九岁的老人就穿着寿衣活脱脱地出现在台上了,站立在他们的面前了,所有人的脸色都若同月色样,苍白着,如是失了血,像刚从死的处地儿走了回来的,或像从活的处地儿正朝死的处地儿走去的。台下是一片死沉沉的静谧哩,静得和台下没有一个观众样。在台上能听见那在娘的怀里睡着了的孩娃的呼噜声,能听见那孩娃叫着娘呀、娘呀的呓梦声。就在这一片毫无睡意的圆全大人的目光里,在这圆全人的一片企盼哩,那六十一岁却被说成是九十一岁的孩娃,对台下的人说了两句很平常的话,说了两句叫人没法儿不信的话。他说:“俺娘这几十年里都没有脱过她的寿衣哩,半辈子里都穿着她的寿衣吃饭睡觉哩。”说这一甲子年里的戊子鼠年,就是民国三十七年冬,他娘拾柴从山上摔到了沟底儿,腿断了,惊出了一场大病儿,七天七夜昏迷不醒呢,他就把寿衣给她穿上了,准备着她死去升天呢。可准备她死时,她却又醒了过来了。醒了过来就把寿衣又给脱下了。脱下来她的病就又重了,又昏迷不醒了。可再给她穿上寿衣她的病就又轻了呢,就又醒了过来了。说三番五次儿,末了就不再脱她的寿衣了,就给她准备了几套寿衣让她轮换着穿,她也就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穿着寿衣吃饭、锄地、挑粪、收割、睡觉了,穿着寿衣过她的日子了。 “说他娘这寿衣一穿就是五十一年了。 “说这五十一年里,她娘没病没灾哩。 “说耙耧山脉的中医说过了,说他们到外边世界上出演时,大城市里的医生也都说过了。说她之所以五十一年里没病没灾,正是因了她穿着寿衣过了这五十一年。说人原是人人都怕死,十人九病是因了怕死的想念堆积起来把小病变成了大病哩,变成大病就难逃死劫了。说人只要不怕死,能真顶真地把死当成回家样,当成睡熟入梦样,那人的骨血中便没有郁气了,没有郁气的人,血脉则日夜通顺哩,年年月月通畅哩,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上百年则就不会生病哩。不生病自然人就长寿哦,自自然然人就异着日常健康哟。 “说茅枝婆的身体到底健康到了哪儿呢?说她一百零九岁,不仅还能缝被子、纳鞋底,给她的孩娃和重孙男娃和重孙女娃儿做饭洗衣裳,而且大忙天还能下地割麦子,到场上和庄人一道举着棒槌捶豆子和芝麻。说她就现在,就眼下,要挑担子不仅能挑起一百斤,二百斤,还能拄着拐杖把九个活人从地上挑将起来呢。” 就有四个汉子抬着两个胀鼓囊囊的帆布麻袋从台后出来了,把一根扁担穿在了那两个麻袋中间啦,茅枝婆果然就一试、一试地,把那两个麻袋微微地挑离起了地脸儿。 结果呢,放下时,竟果真从那两个麻袋里飞跑出来了九个活生生的女娃儿。 九个蛾子、蝴蝶般的小人儿。 这九个被说成是一胎同生的九蝶儿,就在台上唱歌了,跳舞了,如蛾儿、蝶儿般飞来飞去了。 第十一卷 花儿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1) 出演到末了,料不到的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受活人回去睡觉时竟又冷猛生发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 他们是睡在列宁纪念堂的耳房的,和半年多来在耙耧外的世地上出演一模样,溜地儿通地铺,各家在一起,男女相分着。可是这一夜,戊寅虎年岁末的冬至这一日,出演末了后,草草把台上的衣物收拾停当回屋里睡觉时,却发现原来那叠在床头的被子不在床头了,枕头也不在原来的处地了,被褥里的棉花被撕得零七碎八了,包裹里的衣物被扔得满天满地了。 他们半年出演挣下的钱都不在了那被里、褥里、枕头里,不在了箱子里和这里那里了。 被人一抢而光了。 被圆全人们偷得分文不剩了。 那百百千千看出演的人,都已经散到魂魄山的各个处地儿,零乱的脚步也早已无声无息了。世界是寒冷的冬天哩,可这儿冬未去,春天就紧随紧地赶来到了,树都发了芽儿了。草坡也绿了脸面了,温暖中有了一股清淡的郁香味。天暖呢,无论你到那儿都可以躲住一夜儿。房檐下,沟崖旁,大树底儿或避风的哪块石头上。 圆全的人们是一转眼就散得没了影儿哩。那些邻庄、邻村的耙耧人,这一夜,一条席子租出去可得两块钱,一条毯子可以租得四块钱。站在清净了的列宁纪念堂前的磕台上,能听见山脸上的夜色里,有圆全的人在扯卷着嗓子唤:“谁借①席子——两块钱一条——” “谁借被子——五块钱一床——” 唤着唤着,他的声音就被受活人的惊叫压了下去了,像来了一场暴雨儿,把刚刚刮起的一阵小风噼噼啪啪盖了下去了。不消说,叫声是从纪念堂的耳房那儿传将出来的,像是耳房里有了轰爆样,隆隆地就叫成一片,响满世界了。 “天呀,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天呀,我的被子、枕头都被人家撕开啦。” “天呀,出贼啦!遭抢啦!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最先回到耳房的是庄里的猴跳儿,因了他的脚步快,回耳房时又没拿啥儿衣物道具的,也就先一步进了纪念堂,拐进了水晶棺正对面的房子里,推开门,拉了灯,那被抢、被偷的景光便冬地一下打在他的眼上了。纪念堂里的耳房是套着耳房的,从第三套耳房的门里走进去,拢共有十几间的小耳房。跳儿猴是住在前耳房里内套二间里,一进门他看见那留在屋里看家的庄人满脸都是血,他被捆成肉团儿,嘴里塞了一条裤腿子,球样被扔在墙角里,跳儿猴便一步就抢到了第二间的门口上,看见他叠成方块、码在墙下的被子被人撕开了,那塞在枕头里的衣物在脚地、铺上被扔得到处都是呢。还有聋子马、单眼儿、跛脚木匠和专门扛物卸箱的六指和哑巴,他们是睡在一个地铺的,可他们的箱子、包裹、被褥也都被人弄得乱乱糟糟了。有一团不知是谁被里的棉花被拉出来扔在门口儿,还有聋子最爱穿的红裤衩,也被扔挂在了窗子上。猴跳儿知道事情是遇了大祸了,扔了拐杖独腿跳着,如在台上过火海样跳到迎面墙儿下,抓起自家的被子看,就见了他睡的被子四角被人用剪子剪开了,他缝在被子角里那一叠儿一万块的簇新的百元票子连一叠、一张都没了。再忙慌慌去看那缝进褥子里的钱,褥子也被拆得丝丝连连了,破洞儿朝天了。 他就干裂裂地跪在那儿扯着嗓子唤: “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那唤声接下去响成一片儿,响得满山遍野了。瘫子媳妇,跛脚木匠、盲瞎女、六指儿、哑巴、断腿、桐花、蛾儿、槐花、榆花及专门跟出来为庄人做饭的圆全女人们,拢共上百个受活人都在列宁纪念堂里唤叫着,哭闹着,有的扶着门框跺着脚、有的坐在脚地上,抱着她的空包袱,哭着拍打着。把钱缝在被里的,那被子是被人撕开了。缝在枕里的,那枕头里是便只剩下麦秸、谷糠了;装在褥子的棉花里边的,那棉花就白花花飞了一地了;放在木箱的,那木箱的锁就被撬开了,或者人家索性把木箱砸了个七零八落了。槐花是买了城里人常用的花皮箱,把她的钱和贵物都锁在皮箱里,结果却是连皮箱也都不在了,被人提走了。 还有庄里有些岁数的人,他们把挣来的钱都放在铁桶里,出演到哪儿,就在哪儿的床头枕下挖个坑,把那铁桶埋进去,再把席和枕头铺上去。原来是谁都不知他把钱是埋在哪儿的,可在这时候,可是这时候,他们的空铁桶却是被扔在列宁水晶棺材的旁边了。 说到底,受活人是遭了塌天陷地的劫儿哟。 纪念堂的大厅里,列宁水晶棺的旁边上,三个大耳房的脚地上,到处都是了瘫坐着的瞎子、瘸子、聋子和哑巴。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哭唤声、咒骂声如干裂裂的刀破竹子哩,又嘶哑、又刺耳,像他们要一同儿把那纪念堂吵翻闹塌样。 从外边进来了不少的圆全人,他们都是夜里看完了出演睡在纪念堂周围的圆全人。看着受活人哭天抹泪地叫,他们就安慰着受活人。 说:“别哭啦,钱丢了还可以再挣嘛。” 说:“留了青山在,哪儿就怕了没柴烧。” 说:“也是的,这年月,你们残疾着,竟能挣下那么多的钱,叫谁看了心里不急呀。” 安慰完了话,人家瞌睡了,就又回到人家原来的处地儿睡觉了。 水晶棺在炽白白的灯光下发出蓝莹莹的光,像那棺板不是水晶啥儿的,而是冷柔柔的玉板儿。哭过了,唤过了,不知始在啥儿时候里,受活人也都不再哭唤了。都从耳房屋里走出来,立站在纪念堂的大厅内,东几个,西一堆,鸦黑黑的一片儿,都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脸上了。 茅枝婆的脸上贴了极厚一层土灰色,模模糊糊能见那土灰后面死人样的青紫呢。她就木木地立在那水晶棺的大头处,拐杖靠在棺材的中央处,黑缎子寿衣裹在一个白布包袱里,放在那蓝柔柔的列宁水晶棺棺板上,妥帖得如针线放在线筐里,蜡烛放在烛台上。水晶棺在灯光下的蓝光像白光下的一片纯蓝的天,那黑缎子寿衣在灯光下反倒像了一块黑玻璃。它们都亮呢,都光亮无比,又威势沉默呢。茅枝婆是在收拾完了台上出演的物物什什后,又在台后朝着山下望了一会才往纪念堂里走回的,认定了柳县长不会半夜三更赶到山上时,才在心里长叹一声,瘸着往住处回了的。 夜已经深到了月落星稀的时候里。纪念堂在山上,如山脉把它举在半空中,极静哟,风从它的檐下过去留下许多的私话儿。就是这当儿,茅枝婆听到纪念堂里的齐马乱叫的唤声了。她瘸着跑到她和她的四个外孙女儿住的最靠边的一间耳套的房子里,看见老三榆花坐在地铺上抱着被子哭,哭着说:“我连一件衣裳都舍不得买,我连一件衣裳都舍不得买!”老四小蛾子,也是瘫坐在地铺上,抱着她的枕头说:“吃过晚饭还有的呀,去出演时候我还摸了呀!”老二槐花和老大桐花是都立在自己的铺上的,可盲桐花只是一片黑茫茫地望着正前处,不言也不语,像遭劫她是早已料到了样,而槐花就不是一样了,她不哭,只是跺着脚,埋怨道:“好啦吧,这下好啦吧,你们谁也不用说我舍得花钱啦,不用说我买件布衫等于是花了一亩麦钱啦。” 茅枝婆从外面跑回来,在门口儿朝着她的四个外孙女儿瞟一眼,立马就明晓生出了啥事儿。于是她忙不迭儿瘸到第二间耳套房的门口看。 瘸到第三间耳套房的门口看。 到第四间的耳套房的门口看。 看到第七间套房门口时,她突然转过身,想起该找上边的人,该找那些圆全的县上人说说哩。可是呢,当她跑到睡在水晶棺后面的一间大套耳房时,推开门,却冷猛地发现圆全人们的衣物、被褥全都不在了,屋子里收拾得素素净净,一件物什也没了。 一个人影也没了。 第十一卷 花儿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2) 茅枝婆的心里轰的冷一下,像有磨盘似的一块冰石压在了她的心里了。忙慌慌跑到出演的台子前,才看见那拉他们一路出演了半年的两辆汽车也都不在那儿了。那儿只还有一大片汽车的轮痕和柴草。 立在纪念堂的门口儿,茅枝婆手扶住那冰凉的红木门框,软软地瘫坐在了脚地上。 她没哭,也没叫,就那么在门口的石板脚地上,呆呆地过了一阵子,久长久长的一阵子,到那来看热闹的人都又从她身边走掉回去睡觉了,才又扶着门框站起来,回到堂厅水晶棺材那儿倚着水晶棺材不动了,把受活的人全都从耳房叫了出来呢,把那留在堂厅看家的小伙也叫了出来呢。 比起出演的庄人们,那留着看家的小伙子,其实算得上是个圆全人。不瞎盲、不瘸拐、不聋哑,只是他的左手指一年四季都揪在一块儿,像是鸡爪儿。生出来他的左手就是揪揪团团长在一处的,几十年过去那手还是长在一处儿。他蹴蹲在茅枝婆的面前脚地上,脸上也是一层死灰色,像受活人遭了劫灾,都是他的错罪样。他的脸面上是被人家掴了许多耳光的,一面原样儿,一面淤肿着,淤肿把他的嘴和鼻子都拉得歪斜了。手也被人家捆得红肿了,那瘦小的左手肿得和常人的手一样粗大了。望着茅枝婆,又瞟瞄一眼受活的庄人们,他那心头里的错罪就把他的头压得钩弯下去了,泪像石子儿砸在大理石脚脸上啪儿啪儿了。 茅枝婆说: “都是谁?” 他说:“一堌堆③的人。” 茅枝婆说: “到底都是谁?” 他说: “都是上边的人。都是和咱们一道儿到南地出演的圆全人,麻麻乱乱一大片,少说有十个、二十个。” 茅枝婆说: “你咋不唤呢?” 他说:“他们一进来就把我捆住了。一进来就有人在门口当哨子⑤,有人专门在屋里翻被子,撬箱子,谁家的钱窝藏在哪都一清二楚哩。清楚得如拿他们自家的东西样。” 茅枝婆说: “你咋不唤哩?!” 他说: “他们都是圆全人,说我唤了就把我活活打死哩。就把嘴给我塞住了。” 茅枝婆说: “他们说了啥了?” 他说: “没说啥。就说翻天啦,这世界倒成了你们瞎盲瘸拐的天下啦。” 问:“还说了啥?” 想了一会答:“还说你们在这等着吧,等死了柳县长也不会再来啦。” 便不再问啥了,也不再答说啥儿了。堂厅里死死静着呢,静得像它本该的只有棺材没有人一样。就在这死静里,人们都把目光搁在茅枝婆的脸上去,却都意外看见茅枝婆脸上揪心的愁色慢慢没有了,那灰土青紫的脸色也转淡化开了,像冬日里的冰化成了水,有了活柔柔的气象了,有了一些活泛的色气儿,且那活泛里,她好像想起啥、抓住啥儿了,有真顶真的话儿要说了。 也就说了呢。 她说:“圆全人到底啥儿样,这下你们全都知道了。我问大伙儿一句话——你们到底想不想退社哩,到底想不想过受活那原有的日子哩。”问了话,也并不如往日那样用目光逼着庄人们答,而是转过身,把水晶棺材上的寿衣包袱打开来,将寿衣内里白生生的衬布用牙咬着撕下一块儿,再左一撕,右一扯,那块生白布就被撕成方方正正了,如蒸馍的笼布样,如一张又方又大的白纸样。茅枝婆把那生白布铺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又回到耳房屋里找出一把剪子来,当众把剪子的尖儿在自己左手的中指上扎了一个洞,将自己的手血在那水晶棺上滴出铜钱似的一堆儿,又用右手食指在那堆血上沾一下,在那生白布上重重摁一下,使那生白布上有梅花腥红的一个手印儿。然后呢,她就半旋着转过身子来,望着庄人们道: “都知道圆全人是啥样了,同意退社的,都来在这白布上按一下,不同意了你就留在那儿受圆全人给你的黑灾⑦红难⑨吧。” 第十一卷 花儿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3) 茅枝婆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可她的话里有足够的力气呢。话完了,她才开始瞧着人们的脸。那每张脸在厅堂里的灯光下,都有些木然哩,有些不知该说啥问啥时的尴尬哩,好像人们都沉落在被抢被劫的怨愤里,茅枝婆突然又说到这退社,让大伙一冷猛地拐不过来弯,如马在窄胡同里调不回来头。就那么僵持着、默等着,让时间像树汁样慢浸慢流着,那被劫抢了气怨,终于在经了许多黑罪紒紜矠、红罪紒紞矠、又上了许多岁数的人的脸上先自转淡了,开始多多少少想着别的事情了,想着这退社还是不退的根本大事了。 偌大儿偌大儿的厅堂里,已经没了别的人,连那些县上派来的纪念堂的管理员也都不知去了哪儿啦。也许是同上边的圆全人们一道走了哩,也许是他们还在他们的屋里床上睡着呢。高高大大的房,四壁儿和脚地上,都是光亮的大理石,厅堂中央摆了列宁的像和水晶棺。一片儿都是受活的人,一片儿都是瞎子、瘸子、聋子、哑巴和各式儿、样儿的残人们,他们或坐着或站着,或倚着门框和那冰冷的墙。屋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儿。没有声息就把这场面默得庄严了,弄得非同小可了。像去不去那块白布上按那一下手印是决定了自家的生死样。 所有的人就面面相觑了,相互里等着了。 猴跳儿说:“退了社我们受活还出去出演吗?” 茅枝婆没有答,只冷冷的横了他一眼。 这当儿,那专门留着守看庄人们钱物的小伙从脚地站了起来了。他说:“妈的,打死我也要退社哩,在这个世上活得怕人呢。活着怕人,还不如死了呢。” 他就第一个过去蘸着棺板上茅枝婆的血,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手印儿。 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在脚地偎着、挪着过来了,她说我死了也不再出去出演哩,我死了也愿意过那受活原有的日子哩。边说边挪着,到那棺材下,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针,在右手食指上扎一下,举起来便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血印儿。 也终于又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受活人过来按了手印儿,使那块生白布上零星零星一片红。接下就没人动弹了,没人再过去按那手印了。大厅里的空气有些滞重哩,像泥黄的水在半空流动着。本是为家家人人都被抢了的事情悲愤着,可茅枝婆不说被人抢了该咋儿去处置,却让人们在这灾难的事前定夺退社不退社,这好像不是定夺退社不退社的最好时候哩,就像人落进井里了,你趁机要问井下的人要一件东西样。横竖庄里的年轻人们是没谁过来按那手印儿,都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身子上,连茅枝婆家的四只蛾儿也都立在外婆身后不动弹,老三榆花和老四蛾子在偷偷地瞟着外婆的脸;老二槐花却是和别的年轻人一样明目张胆地看着猴跳儿,仿佛在鼓荡猴跳儿不去按那手印样,仿佛猴跳儿过去按了呢,他们也就不得不按了,他不按,他们也决然不会去按呢。 这时候,猴跳儿成了他们年轻人的头领了。 茅枝婆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脸上了。 猴跳儿却把脸扭到一边去,呢呢喃喃说: “退社了,日后人连人身影紒紡矠都没了,没了身影日后还咋儿出演啊。钱被人抢了呢,不出演能行嘛。”这样大声地说道着,像是对着别人摆理道,又像是给庄人们提了一个醒,说完了,他就先自一倔一倔地瘸着回到他睡的耳房了。 槐花看了外婆一眼,竟也跟着猴跳儿回到耳房了。 年轻人们也都鱼贯地相随着回了耳房里去。陆陆续续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着,像乡村里的夜会散了场子样。 留在枝婆身边的庄人没有多少了,十几、二十几个儿,也大都是年过四十、五十的人。他们相望着,默语着,最后把目光搁到茅枝婆的脸上时,茅枝婆却淡淡轻轻说,都回去睡觉吧,明儿天一亮我们回受活。说完了,就慢慢拉着她的拐腿回她的耳房了。她走得慢极了,脚步飘飘的,像稍走快些就会立马倒在脚地样。 第十一卷 花儿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1) ①借:借即租赁。耙耧人有许多地方把租称为借,使租赁关系中有了一种亲切感。 ③堌堆:原指土堆儿。一堌堆,在这指人数的多。 ⑤哨子:即哨兵之意。当哨子,即放哨。 ⑦黑灾⑨红难紒紜矠黑罪紒紞矠红罪:黑灾、红难同黑罪、红罪是同样的词意儿。这是只有受活人常说的两个词,只有受活四十岁以上的人才能真正明白的历史用语。 黑罪、红罪并非是什么典故,但却也有它深刻的来龙与去脉。事情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丙午马年里,那时候革命电闪雷鸣般席卷着这个国家的天南海北,山里山外,城市农村。满天下人都忙着破旧立新,斗人游街,忙着把老寿星、灶王爷、关公、钟馗、如来佛和菩萨的像揭下来,把毛主席的像贴到墙上,挂到身子上。到了次年后,斗争转移到斗人上。革命着,公社要每个大队每半月轮流送去一个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或右派,像饿了必吃样供革命需要时,拉出来斗一斗,不斗了就让他戴着纸糊的帽子扫大街,以装饰社会的政治风景和气象。且各个大队里,是逢了节日,也要召开批斗会,像过节唱戏样让社员群众受活受活。这样,年长月久,就发现地主、富农们不够轮用,公社就想起革命已经从丙午马年到了己酉鸡年,三年时间过去了,竟忘了公社里还有耙耧深处的受活村。想起来如火如荼的三年革命里,还从没批斗过受活的地主和富农。便通知茅枝下月初一派一个地主到公社供革命用一用。 茅枝婆说,村里没有地主呀。 革命说,富农? 茅枝说,也没有富农呀。 革命说,没有地主、富农就送来一个上中农。 茅枝说,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都没有,全村家家户户都是革命成分呀。 革命说,你她娘的,不要命了,竟敢在革命面前扯大淡。 茅枝说,受活是在合作社到了末后才归了县和公社辖管的,压根儿就没有经过划分贫农、地主那档儿事。村里人从来就没有谁家知道自己家里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呀。 革命尖叫一声,惊得目瞪口呆,知道受活原在革命历史中漏落的事情后,觉得必须让受活补上革命历史中最为关键的一课,使历史在受活有一页新的插图,便往受活派去了工作队、调查组,就在那年仲上秋,要完成划分地主、富农、贫下中农的事。 茅枝说,受活已经向县上要求退社了,成分就不用划了吧。 革命说,我们知道你认识县委杨书记,知道你和杨书记都到过延安,可杨书记是现行反革命,已经畏罪上吊了,看以后哪个反革命还敢答应你退社的事。 茅枝说,那我跟你要求行不行? 革命说,他妈的,你不想要命了? 茅枝说,受活本来就没有地主和富农,要划成分也都是贫下中农哩。 革命说,没地主、富农和恶霸,你茅枝婆就每天去公社让人斗,每天戴着高帽扫大街。 茅枝便被噎得哑然无语。 玉蜀黍苗儿高到筷子时,山脉上到处流荡着青蓝蓝的草棵、庄稼气,这时节,工作组到受活先给村人们开了一个会,让各家自报他们在己丑牛年的解放前,自己家里有多少田、几头牛、几匹马,还有家里一年能收多少担谷子、小麦、蜀黍、大豆;日常间是否都吃谷糠、麦皮、黑面、野菜,是不是到了荒年去讨饭,替人干活做长工、打短工,到地主、恶霸家里是不是得替地主捶背、揉腰、洗锅洗碗、吃糠咽菜,地主的婆娘还用铁锥子乱扎你的手背和脸什么的。茅枝在那会上让村人们都向人家说实话,说二十多年前,家里有多少地就说多少地,别多说,说多了你就是地主了;可也不能少说呢,说少了你是贫农别人就是地主啦。各家各户都是瞎盲瘸拐的人,万一你成了贫农,让人家当地主,那谁能忍心,要一辈子良心不安。工作组的人,就在村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登记着各家报的解放前的田地和财产。各家各户便轮流着去那桌前报着他们家二十多年前的田地和日子。你说着,人家忙写着。可登记完了,想不到受活家家在解放前都有十几亩的地,都有吃不完的粮,家里不是养了牛,就是供了犁、耙或者铁轮车。 人家问了一个瞎盲人,那时候你家粮食够吃吗? 瞎子说,哪能吃完呀。 问,过年能吃上一个白馍、半碗扁食吗? 说,平常想吃就吃了,那不是啥儿好东西。 说,你是瞎子地咋种? 说,我还是竹匠,帮村人们各家编个筐子编个篮,农忙了,村人们就把我家的地犁了和种了。 又问了一个瘸子说,你家多少地? 十几亩。 你一个瘸子咋种呀? 我家有牛,谁家平常用了我家牛,农忙他就来帮了我家里。 日子好过吗? 比现在好过哩。 咋好过? 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完。 最后又大声问了一个聋子道,你家那么多地雇没雇长工干活呀? 聋子说,没雇呀。 那地你咋种? 聋子说,我家没牛可我家有辆车架子,车架子也是左邻右舍常用的,农忙了他就来我家帮着了。 第十一卷 花儿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2) 到最后,贫农、富农、地主就没法划分了,家家都有种不完的地,家家都有吃不完的粮,家家都请别人帮过工,又去别家帮过工,那日子是瘸子要用瞎子的腿,瞎子要用瘸子的眼,聋子离不了哑巴的耳,哑巴离不了聋子的嘴。一村人的日子过得如一户人家样,祥和富足,殷殷实实,无争无吵。这样,到最后,人家就给各家发了一个黑皮小本儿,巴掌一样大,封皮上写了户主的名,内里只有两页纸,一页上印了毛主席的话,一页上印了要求你奉公守法、为人民服务的话。然后人家就走了,回了公社,通知受活人从村头第一家往后排,无论是瞎子、瘸子,或聋子和哑巴,每家半月必须派个人带着那小黑本儿到公社去一趟,也没别的重要事,就是戴着高帽子游游街,或者开大会了你在台上让人揪斗一阵子。 说,你家是地主? 答,不是。 问,是富农? 答,也不是。 说,不是地主富农你为啥还拿着小黑本? 就有几个人把耳光掴到了你脸上,把脚踢在了你腰上,你便冬地一声跪着倒在有几百、上千人参加的大会台子前。 问,你偷过啥东西? 说,没偷过啥东西,受活人从来不做贼。 问,没粮吃了也没偷过蜀黍和红薯? 说,粮食吃不完,要不是前些年全县的圆全人都去庄里抢粮食,各家的存粮十年都吃不完。 就又噼噼啪啪一阵打,说别看他是个残疾人,坏人就是坏人,看他家藏了多少粮。人民把自己的粮食要回来,他还说人民是去他家抢粮食。这一打,就比上次打得更重了,拳头落在了他鼻上、嘴上和眼上,棍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和腿上。落在鼻上鼻子流了血。落在嘴上掉了牙。落在眼上眼眶就变得乌青黑紫。落在腿上,他不是瘸子就是瘸子了,是瘸子就成瘫子了。就这样,半月后,他回家养着伤,就轮到下一家拿着那个黑本儿来遭这份黑罪黑灾了。可是,那回家养伤的人,在村里见了茅枝,就要恶恶地瞪她一眼睛;见了她家的猪,就要狠狠踢一脚;见了她家的鸡,就要远远地狠砸一石头,见了她家种在房后的倭瓜①、豆角,就要摘下来扔在地上,再上去跺几脚,把它跺成水浆,去喂自己家的猪和羊。 有一天,茅枝一早起床,见她家长成了的猪被毒死在了猪窝里,生蛋的熟鸡去吃了猪槽的猪食死了一院落。木呆着,开了院落门,又看见那村里去了公社挨斗、扫街的和还没轮到去扫街挨斗的,家家的户主和女人,都立在她家门口上,每人手里都拿着那个小黑本,见了她,先是冷冷瞪一会,猛地就有人把一口痰吐到她脸上,把那黑本摔在她身上,说是你让我们对上边的人说了实话的,说了实话就家家都是地主富农啦,家家都得到上边去被游街挨斗啦。说你去看看,林瞎子昨天到镇上让人家活活打死啦,人家说你是地主,还是富农?他说我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人家一棍子打在他脑上,没出气儿他就死在了台子边。 茅枝就忙迭迭去了村头的瞎子家,就见瞎子林果真死去了,躺在门板上,一家人围着他哭得死去活来。 再也没有话说了。 茅枝回到家,把门口的一地黑本捡起来,便拄着她的拐杖到了柏树子公社,天落黑时赶到革命委员会,找到了那给受活发了黑本的人,冬地一下给人家跪下来,说受活怎么能是一村地主呀,天下哪有家家都是地主的村子呀。 革命说,天下也没有没有地主的村子呀。 茅枝说,我实话说了吧,我家解放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个长工和短工,一家人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就把我一家划成地主吧。 革命便又惊又喜地盯她老半天,又问了她许多许多话,把她手里那一把小黑本儿收起来,回办公室换成了一把小红本。小红本也还是那么大,也还是只有两页纸,封皮上填了受活各家户主的名,内里一页写了毛主席的话,另一页写了有关国家的路线、方针和政策。革命把那一打红本递给她,说你走吧,没有亏待你们受活村,按解放前打土豪、分田地的土改政策和比例,你们受活最少该有一户地主和一户富农,现在有你这一户地主就算了。说你连夜赶回去,明天一定要背着被子赶回来,后天公社要开一个万人大会,开会时必须斗斗你。 茅枝就连夜赶回村里给每家发了红本子,说红本子都是革命成分,都是贫下中农,村里只有一户地主就是她。说以后村里有什么需要地主富农做的事,她一个人就全都担下了。发完红本子,收拾了行李和铺盖,又给她那已经十一岁的女儿菊梅烧了一锅饭,蒸了一笼馍,让她吃了哄睡后,她就拿着村里惟一的小黑本,扛着铺盖往公社去受黑罪了。 那时候,玉蜀黍都已经大熟,满山脉都是玉蜀黍的甜。月光水一样摊在村头上,她要往公社走去时,受活人又都出来送着她,说你去吧,我们会照看菊梅的。说去吧你,革命也都是善良的好人,人家要你说啥你说啥,也就不会狠命地踢你打你了。 她就说,都回吧,该掰蜀黍了,我不在村里,大家该干啥儿还干啥。掰完蜀黍了就犁地,犁了地赶快把小麦播上去。 就走了。 来日的万人大会,是在柏树子街东边的河滩召开的。昔日里,流不断的河水,为了开会,几天前就被改了道,于是那满地沙石的河道就成了会场。会是公审一位现行反革命,他是一个刚教了三天书的先生。刚教了三天书,他竟敢在黑板上写毛主席万岁时,写成了石井山万岁。石井山是他的大名。他的小名叫石黑豆。原来他没大名只有小名,因为当了先生觉得叫黑豆不合适,就给自己起个大名叫石井山。井山两个字是来自革命圣地井冈山。他要告诉他的学生他叫石井山,然在往黑板上写石井山三个字儿时,竟写成石井山万岁了。 不消说,他犯的是死罪,是死有余辜。革命把他抓了起来时,他对他的罪恶供认不讳。 第十一卷 花儿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3) 革命说,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我知道。 革命说,啥罪儿?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石井山万岁。 革命一拍桌子道,不准你把你写的那五个字说出口,每说一次你就罪加一等。 他问,那我怎么说? 革命说,老实交待,有啥说啥嘛。 他就低头想着了。 革命又问他,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抬头看了一下革命的脸,说是石井山万岁! 革命就被气得浑身发抖,把桌上的审讯记录本和墨水瓶摔在了他脸上—— 你再敢说这五个字就立刻把你枪毙掉。 那我怎么说? 你自己想一想。 他又低头想了想。 革命问,你知道你犯了啥罪? 他说,我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又瞟了一眼革命的脸,不说了,用手在那地上把那石井山万岁五个字写出来。革命就气得脸色铁青,挥身发抖,说他妈的,你写出来比说出来更该罪加一等、再加一等。 这加一等、加一等、再加一等,就决计把他枪毙掉。枪毙就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他,公审就须有一个陪审的人。时间正是在秋收前的一个集日,说是万人大会,那一天河滩上最少去了五万人。一里宽、二里长的河道上,人头像了摊在麦场上的黑豆粒。而且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那证明他们身份的小红本。秋天的日头在天空黄爽朗朗,温暖像文火一样烧着、飘动着。沙滩上的人们,是从左右十里、二十里、几十里的乡下赶来的村落庄子的人,为了开会又赶集,就把那河滩挤得水泄不通。那胸前的红本儿,便红成了一片火海,其热闹的景光,直到三十年后,受活人在魂魄山上出演绝术才又出现过,余其的光阴里,是谁都未曾见过的。人挤着人,肩靠着肩,吵嚷挤着吵嚷,如万马齐鸣样。可就在这空前绝后的景光里,茅枝婆首先被革命捆着绑着带到万人大会的台前。因为她是女的,因为是拐子又没有让她拄拐杖,尽管有两个人架扯着她,她还是走路一歪一仄,像三只腿的蚂蚱在台上跳着样。这一跳,她脖子挂的纸牌就摇来摆去,系纸牌的绳子就把她的脖子磨出了一条红血印。那时候,她才过四十岁,头发乌黑,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衫,没有绾着的乱发,在布衫上飘着就如水面上漂着一蓬草。那挂着的白纸牌上,写了反革命、女地主六个大字,像为了明证那六个字,她新近领到的那个小黑本,也被贴在那六个字的正上方。 她一到那台上,数万人的会场便如被挨了一闷棍样静下来。 谁能想到,带上来的竟是一个女的、一个瘸子。 审问也就开始了。 她被按着跪在台前,一脸死灰苍白,嘴唇又青又紫,像一张白纸上画了两道菜色的线。然后那流水样的一问一答便从大喇叭里播到河滩的旷野上。 问,你是啥成分? 答,大地主。 问,犯了什么罪呀? 答,现行反革命。 说,把事实经过说一遍。 她就说,我不是红军战士,可我硬说我到过革命圣地延安。我不是革命后代,可我硬说我爹娘都在省城那儿参加过丁卯兔年的铁路大罢工。我不是党员,可我硬说我当红军时候就入了党。我说我是红军我却没有红军证,我说我是党员我也没有党员证。其实我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躲藏在耙耧山脉里的大地主。我家解放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头牛和一辆大马车,还有长工和短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说,革命呀,同志们,贫农下中农们,你们看一看,我罪该万死吧,该和石井山一道枪毙吧。 人家就又问,解放前你家吃的啥? 她说,啥好吃啥。吃不完的白馍、扁食倒了喂猪,也不让长工、短工们吃。 问,穿的啥? 答,绫罗绸缎。连马棚屋的帘子都不是秫秸秆,都是黑绸缎子。 问,解放后这些年你在干啥呀? 说,我日夜都想着变天,重过解放前那吃不忧、穿不愁的日子。 就不再问她了,就对着台下的成千上万的人头唤,对这样一个现行反革命和女地主,社员群众,你们说咋办呀?! 台下就举起了林地样胳膊叫着答: 枪毙她—— 枪毙她—— 那狂呼乱叫的应答就决定了她的命道③。在审完了那教了三天书,名叫石黑豆又叫石井山的先生后,把他拉到河滩头地上枪毙时,也把她拉架到了那儿去,让她和石井山一块跪在挖好的一个土坑边,都在他们的后背上插了枪毙时才插的木牌子。日光明丽,白亮亮照在河滩上。天空是一世界的碧蓝色,连一丝一朵的白云都没有。河滩大堤那边的玉蜀黍已经该掰了,缨儿干成黑红挂在棵秆上。空气里有黄灿灿的玉蜀黍的甜味,也有人群跟着跑动、挤拥、狂呼的汗味。时候到了革命要开枪的时候里,那才二十二岁的老师石井山,吓得如一摊泥样瘫在土坑边,有屎尿的臊臭从他的身下漫出来。可是她,中年茅枝,这时候忽然脸上的苍白就没了,嘴唇上的青紫也没了,她跪在那,平静得如人在道上走累了,跪在那儿歇息一会样。 革命到那很快要死去却还活着的小伙子身后问,还有啥交待吗? 他哆嗦着说,有。 革命说,说吧。 第十一卷 花儿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4) 他说,我媳妇快要生产了,烦你给她带个口信,交代她把孩子生出来,就把孩子弄成聋子或瘸子,让她带着残缺的孩子往耙耧山脉的深处走,人家说那儿有一个村,全是残人们,因为全是残人们,就哪个地区、哪个县、哪个公社都不要,都不管,自己种地自己吃,日子闲散受活,和天堂一样。你让我媳妇和孩子去那吧。 革命就在他身后应着冷冷笑了笑。 茅枝就望着那个年轻人,想和他说些啥,可革命又到了她的身后问了话,你还有啥话要说吗? 她说,有。 革命说,说吧。 她说,我死了烦你跑一趟腿,告诉耙耧深处受活的残人们,让大伙一辈子啥都可以忘了去,可千万要记住退社的事,千万要退回到往日那没人辖管的日子里。 她说完了,那跪在她身边的小伙子便怔怔地望着她,想要问她一句啥话时,身后的枪响了,他便如一条装满粮食的麻袋样,倒在了他面前的土坑里,溅起的血粒,红珠子样射到茅枝的脸上和四围的沙地上。 茅枝呢,自然还活着,原来她就是被拉着去陪跪,枪响那当儿,她身子晃一下,像是被人在身后推了一把,想往那坑里倒下去,可那一推的力气小,只晃了一下就又稳稳跪住了。 陪跪完了后,她在公社门前的道上扫了半月街,被准许回到村子时,那村里便多了一个人,是位年轻媳妇,刚生孩子没几天,孩子圆全着,不知她怎么就成瘫子了。她说她说啥也要在受活过日子,说啥也要成为受活的人。说她从小会刺绣,能在牛皮纸上绣出花,说让她住下来,谁家要啥她就能给谁家绣啥儿。 她就在受活住下了,茅枝还给她发了一个小红本,她就每日护身符样戴在脖子上。 可是,红本也有红本的灾。那灾虽和黑本的灾情不一样,苦难起来是一点也不比黑本的小。日子是一天一天过去的。茅枝每天都在柏树子的大街上,扫扫街,挨挨斗,可村里的工分还是给她依旧记着的,粮食也还是给她分着的,回到村里时,反倒被人们敬着了。左邻和右舍,聋子家或是瞎子家,哑巴家还是傻呆家的圆全人,见她回来都要到她家里问问好,都要把好吃的馍饭端给她。原是要做种子的耳瓜生⑤,从哪儿弄来藏着的黑桃、板栗什么的,孩子们用碗、媳妇们用她的大衣襟,兜着、端着都送到她家了。 她主动独自替村人受了黑灾、黑罪,人们便有了红运,也就越发把她看成了村里的一个人物。 然在三年两年之后,满世界都要修梯田⑦,公社便把各村落、大队的凡有红本的,都云集到耙耧山脉外的岭梁上,把一面坡、一面坡地按人头分到了各个村子里。受活人也自然分得了一面坡。革命是不管你是不是残缺的,只看你从革命手里领走了多少小红本。一个红本必须在一个冬季修出两亩的梯田地,受活村有三十九户人家都是红本儿,革命要求村里最少得修出七十七亩梯田地。如此,那红灾红罪的苦役也就开始了。好像满世界的坡上都住了村落的人,都插了红旗,贴了红标语。一世界红得都如烧了荒,热热火火着,烂烂灿灿着,满天下都是头的刨地声,都是铁锨铲土、撂土的刷啦声,都是为修理铁锨、头的铁匠炉的打铁声。 受活不用说是家家户户都如圆全人一样出动的,都吃住在了那片荒坡上。因了亩数是按着红本分下的,红本儿又是按着家户下发的,受活人无论你家如何残缺,无论你家五口人,有三个是瞎子,还是七口人,有五个是瘸子,再或你家只有三口人,有一个是圆全,可他才几岁,就这样的人家里,男的是瞎盲,女的是瘫子,瘫子是依着男人的腿拉了车子来回走动的,瞎子是依着瘫子的眼过着日子的,这时候,也都给你家分了必须在冬天完成的两亩梯田地,你也就得想法子、设法儿,要修造那两亩梯田地。 都想了什么法?在各家梯田修到三成有一时,村里有一户瞎子家,他爹在大雪天里举着头刨着地,刨着刨着他把头放在地边上,摸了摸他那十四岁也是瞎子的孩子的脸,又拉了拉她那不是瞎子、却是瘫子媳妇的手,说我去一会茅厕,他就到梯田的沟边上,她媳妇在后边大声说着往东拐、往东拐,他却偏要往西走,便跳到沟底寻了短见,身骨子摔得七零八落。 革命便免掉了她家要修的两亩梯田,让她家回到耙耧深处埋人了。 还有一户,全家是世代遗传的小儿麻痹症,五口人,三个孩子都是麻秆腿,有一天,爹去梁上铁匠铺里锻头,走着走着就吊死在了路边上,革命也让他家回村埋人了。 再有一家都是圆全人,可却没男人,只有做娘的带着一个十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修梯田,修着修着,娘就笑着问她的女儿说:你们想回村子里歇着吗? 女儿说,想。 她就说,那你们准备准备明天就回吧。 以为是随便说说,晚上还睡在梯田地的避风处,来日一醒来,她们的娘就喝了老鼠药,死在被窝了。革命就骂了她几句,让她的两个女儿拉着娘的死尸回去了。 那个冬天里,受活在梯田地里拢共有三十九户持着小红本,却有十三户的主人持着红本死掉了。末了后,革命恼怒了,一气之下让受活的人家里,凡有残缺的,一律回到村里去,家里凡是圆全的,一户也不能回。可是,革命到那山坡上一统计,无论瞎、盲或瘸拐,受活竟无一户圆全人,革命就只好发扬了革命的人道主义,让他们都回到耙耧深处受活了。 这就是黑本红本带来的黑灾与红难,是许多年后受活里,只有上岁数的人才明白茅枝婆说的黑灾、红难或黑罪、红罪的话。因了此,在列宁纪念堂,也才只有他们那些上了岁数、有记性的人,才去那生白布上按了退社的血手印。 紒紡矠人身影:方言。在这不指人影儿,而是指退社后人活着没有身份与凭证,在社会上没有了人的生存证据。 絮言: ①倭瓜:方言。即南瓜。 ③命道:方言。即命运。 ⑤耳瓜生:方言。即花生。 ⑦梯田:梯田不是方言,而是历史留下的特殊名词。一方面是指一层高过一层的梯子样的水平田地;另一方面,则是指那段特殊岁月中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那空前的以劳动的方式体现的革命形式。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1) 料不到的不光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他们人人遭了劫灾了,且在这一夜之后,在戊寅虎年岁末的日子里,悄然间又生发了一场覆地翻天的事情了。 时光应是酷冬哦,可酷夏却跳过春天来守着耙耧山脉了。日月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有了疯癫。这半月,山脉上虽然热,那热也还属是冬天的温暖哩,可在这一夜过了后,日头就不是了冬天的透黄了,而是了夏天的炽白呢。林地是在早几日冬暖中泛了绿色的,可眼下树就发了旺芽了,草也显着深翠了,枝叶间也有了许多知了的叫声了,有了麻雀热天那烦躁的叽喳了。山上呢,有了夏日里远山近岭间蒸腾起的白烟了。 夏天就到了。 是悄无声息到了的,也是哐当一声到了的。受活人最先起床的,是有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儿,昨儿夜,他把脚底的玻璃碴儿拔出来,擦了血,包了脚,哎哟、哎哟疼到天将亮,才恍惚悠悠地睡进梦里边。可是呢,一觉醒来时,口却渴得很,嘴唇像夏天的沙地样,也就先人一步醒了呢。 屋里有嗡嗡灰灰的响声儿,是蚊子如期地从哪飞入夏天了。 孩娃儿揉着眼,小儿麻痹的萎脚上跳着疼一阵,像遭了蜂蜇样,虽后疼到麻木了,也就近着正常了。渴极呢,他想找水喝,可把揉眼的手拿下时,冷猛看见日光从大高的玻璃窗口烧进来,把这耳房照得像满屋子着了火。墙上是粉白,这会儿那粉白的墙上好像有淡淡的细烟缭绕着。空气中有了只有夏天的日光里才有的金色的飞尘儿,有了只有夏天才有的一股淡淡闷闷的煳焦味。他有些迷惑哩,昨儿夜,所有耳房的受活人都在坐着呆怔着,唉声叹气着那被人劫去的钱,骂着上边的人,剧团的人,说明儿走了一定要到上边去告状,一定要找到县长告状哩。模样是他们痛苦不堪哩,一夜不会睡觉哩,可这会儿孩娃醒了时,却看见满屋都是赤身睡着的庄里人。日头已经老高了,他们个个都还呼噜噜沉睡得如了石板挡在喉道上,且都把被子蹬到一边了,赤裸着光身子,有的单盖一个薄单子,有的只在肚子上盖着他的布衫儿,遮着肚脐眼儿怕肚里淫了风。 真的到了夏天呢。他渴得喉咙生了烟,起床出门到有水龙头的耳套屋里拧水喝,把龙头拧到末底处,那龙头里却是连一滴水珠都没哩。 又拧另一个水龙头,也是没有一滴哟。 他从耳房出来了,要到纪念堂外边找水时,纪念堂的大门却从外面锁上了。原来那大门都是从里扣上的,在屋里开了扣儿一拉拽,那双扇的红漆大门也就打开了,可是这当儿,他拉了几下都没拉开呢。他是孩娃儿,不知晓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了,外面不光是冬天不在了,夏天跳过去春日守在山上了,且所有的事情也都乾坤翻转了,和世界改了朝代般不再一样了。他哐当哐当地拉着门,有些生气地对着门外唤: “开门呀,渴死我啦。” “开门呀,我快渴死啦。” 紧接着,门外有个圆全大人冬地一脚踢在了门板上,扯着嗓子对着门里问: “睡醒啦?” 孩娃儿说:“我快渴死啦。” 门外就又问:“别人醒没有?” 孩娃说:“还没哩。你把门开开,我要喝水哩。” 人家重又问:“光渴呀?饥不饥?” 孩娃说:“不饥哩,光是渴。” 人家就笑了,冷冷的,声音粗哑着,听起来像专门开车拉出演道具的那个壮司机。那司机一身都是石头样的肉,低胖着,肩和门板一样宽,一只手能把汽车上的轮胎举起来,还能一脚把道具箱子从车箱的这头踢到那头去。孩娃是听出了司机的声音呢,他说叔:“我渴哩,你把门开开。” 司机说:“想喝水了?去把茅枝婆叫过来。” 孩娃就到水晶棺错对门的第二间屋去叫了茅枝婆。她也正在起床呢,屋子里睡着的四个外孙女,还有瘫媳妇,她们也竟和男人们的屋里一样儿,沉睡着,都把被子推到一边了,裸裸地把身子晾在外边儿。孩娃儿看见茅枝婆的身子像一捆一碰就散的枯柴火,看见瘫媳妇胖虚虚的睡在那儿如一大蓬儿草,看见桐花、榆花、四娥儿,她们人虽小,一排儿躺卧着,可她们胸脯上的个乳馍儿①却都鼓鼓胀胀哩,暄虚柔软得如刚从笼里蒸熟的白馍哩。他忽冷猛地明晓了为啥都把那叫成乳馍了,忽冷猛地觉得越发地口干舌燥了,又饥又饿了,忽冷猛地就想爬到那乳馍头儿上猛猛地吸吃几口了。更为重要的,是他看见了槐花睡在窗口下,躲在最边上,和别人隔了一些空档儿,像怕别人离她近了样。铺了一床红亮亮的鲜单子,人在窗口的亮光里,单穿了一件三角条儿裤,胸上戴了只有城里姑女们才戴的又尖又圆的白罩儿,其余别的哩,全都赤裸着,鲜明明地露出她那白鱼、白蛇样的身子了,孩娃儿就闻到她身上青柳香香的味道了。他看见她腿上、肚上和脸上都白得如月如玉呢,嫩得和刚出窝会飞的鹂雀样。他很想蹲下去摸摸槐花的白身子,想趴在那儿去她身上亲一下,叫她一声姐,再拉拉她那被枕在头下的手,可是呢,茅枝婆醒了呢,她坐了起来了,正在床头翻找她夏天穿的单衣哩,嘴里嘟嘟囔囔说:“这天气,这天气。”便把一件土绿的布衫从枕头下翻出来披到身子上,忽然就看见孩娃儿立在门口了。 茅枝婆说:“脚不疼啦?” 孩娃儿说:“我渴得很。” 茅枝婆说:“喝水呀。” 孩娃儿说:“大门从外边锁上了,人家让你过去哩,是开车的那个人守在门外哩。” 茅枝婆就听得有些懵懵懂懂了,眯缝着眼瞅着孩娃儿,又冷猛地想起了啥事儿,和有啥儿事情得了印证样,她的脸上原有的枯黑里渗了白,立马从地铺上爬着站起来,跟着孩娃儿,穿过摆了水晶棺的大厅堂,到大门口猛拉几下深红色的门,脸上的惨白就厚如密云了。 她对着门缝朝外唤:“喂,你是谁?有话了把门开开说。” 见没有回应声,她便又唤道:“我是茅枝婆,你把门开开。”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2) 终于哩,门外的响动传了过来了,先是几个人向磕台上走着的脚步声,后是那几个人停在门前的一阵沉默和死静,接下来,便果真是开道具车的司机那哑重的嗓门儿。他说茅枝婆,知道我是谁了吧?明人不做暗事儿,我是这半年跟着你们出演的开车司机哩,他们几个是这纪念堂的管理人员哩。说有话直说啦——我们把门从外面锁死了,锁死了也就是想要你们几个钱。说我知道你们咋儿被抢啦,那都是那些上边的王八干部和剧团里的乌龟干部干的哩。你们出演到末尾第二个节目时,他们动手了;你们出演末了散着场子时,他们乘乱让我开着汽车下山了。他们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分钱时一分都没有分给我。对你说,茅枝婆,我真的一分都没得到哩。走到路上我说我的车坏了,要修车,他们一走我就又开车回来了。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胃口大开哩,你只要把你们的钱给我们每人分上八千、一万就行了。也不枉我跟着你们开了半年车,不枉我这几个弟兄为了你们的出演,这几日守着纪念堂寸步不离儿,吃饭都得轮流换班儿。 纪念堂里又有人起床了,是演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听不到这边的一点动静儿,上茅厕里净了身,往这瞅了瞅,就又回到耳房了。日头也许还未平南哩,也许时候已是前晌的临午时候哩。从纪念堂那高大的窗里透进来的日光呈着暗红色,像炭火样堆在窗口上。夏天了,这厅堂又高又大应该凉爽哩,可因了这夏是从冬末抢来的,所有的窗户都还严封着,所以厅堂便又闷又热哩,如人都在没有隙缝的箱子里、葫芦哩。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窗玻璃,每个窗户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说,这纪念堂盖在山顶上,里边的窗户离了脚地两人高,外面距脚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高处有两层、三层楼的模样儿。门不开,想从纪念堂里出去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不要说这儿的受活人大都残缺着,就是圆全人,就是胳膊与腿都齐毕,你上了那窗户,又哪能从窗上跳到门外脚地哟。 茅枝婆把目光从那些窗上收了回来了。 门外等话的也等得不再耐烦了,他们先用脚在门上踢一下,然后又冲着门里唤: “想好没?茅枝婆,我们没要你们多少钱,拢共八个人,有了你们给我们每人一万块,没了你们给我们每人八千块。” 茅枝婆说:“没钱哩,都被抢了呀,真的是谁都没钱啦。” 门外的人便又哐哐当当朝门上踢几下,说:“没钱就算啦。啥时儿有钱你们啥时儿叫我们,叫不应了就在这门上拍三下。” 话完了,人也就走了,传过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便听见他们到磕台的下边哪儿了。纪念堂里一冷猛地静下来,回过身,茅枝婆看见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的身后边,开会样,麻麻一片儿。因了热,男人们有的光着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膀上。女人没有光背的,她们都把夏时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们是去年夏天离开耙耧到外面出演的,幸了从外面世地回来没回庄就都到了这山上,幸了各人的单衣薄裤都还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经都知晓出了啥事儿,都知晓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万块钱哩,八个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万多块钱。可那六万多块钱在哪儿?一庄儿人,站满了纪念堂的大半个厅,脸脸相觑着,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静里。奇怪哟,这当儿,受活人都没了昨儿夜的激愤了,没了昨儿被抢了后那哭天无泪的悲凉了,如了知道相跟着今儿会生发这么一桩事儿样,谁也不说话,立在门后边,或倚在厅堂的柱子上。女人们看着男人们的脸,男人们则事不关己样蹲在地上抽着烟。槐花依旧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们一样没洗脸,可依然是一脸一身的漂亮呢,一脸一身的诱人哩,她瞅瞅猴跳儿,见猴跳儿只会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不说话,只会让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让下唇去上牙上刮,并无啥儿鲜见时,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别的哪儿了。 就那么一片死静着,静得没了边际呢。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儿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顶真顶地去问他。 她说:“咋办哩?” 猴跳儿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有啥法儿,我要还有钱我就全都拿出来。”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聋子的脸上了。 聋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一分也没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膊腿圆全的两个男人身子上,男人们说:“我俩压根就没你们挣得多,你们出演一场有两把椅子钱,我俩还挣不到一根椅子腿,挣了又全都放在枕头下,眼下连一分一文都没啦。” 事情是不消再说啥儿的。茅枝婆想一会,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待她拿着那钱往门口儿走去时,她的四个外孙女儿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后来就暴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着差点倒在脚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耳光掴在槐花的脸上了。茅枝已经人老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呢,那耳光虽不重,可到底还是一个耳光呢。槐花的脸上立马便一片红亮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那铁门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说着又朝磕台的下面唤:“喂——快上来。” 又对着门里道:“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走后,又对着里边唤: “快塞呀。” 茅枝婆说:“真的都没啦,只有这八千块。都在昨儿被人家偷抢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兴了:“你们糊弄鬼去吧,糊弄猪去吧。我们不是鬼,不是猪,不会让你们糊弄哩。”接着说:“这是一个八千块,还少七个八千哩,不把那七个八千塞出来,就让你们饿死在里边,渴死在里边。” 说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静里。沉静过后呢,听见了那司机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领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3) “给你们说了实话吧,柳县长犯了大事啦。柳县长不犯事那县上的乌龟王八敢抢你们的钱?柳县长不犯事我们也不会把你们锁进列宁纪念堂。” 茅枝婆也就哑然了,任由着人家边说边朝磕台的下边走,只留下脚步声锤样敲在那青石磕台上,敲在纪念堂的砖石墙面上和受活人身上。 天像已经闷热到连呼吸都不再顺畅的田地呢。人都心慌气乱哩,都是一身的汗,口干舌燥了,都有些果真渴起来,饿起来。孩娃儿本是因了渴他才起床的,才最先知晓纪念堂的门从外面锁上了。这一会,他已经渴到极处儿,渴得发不出要喝水的声音了。聋子嘟囔说,日他奶奶哩,去哪弄些水喝喝。哑巴指着自家的喉咙直跺脚。水龙头里没有水,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人去拧着龙头试一试。茅枝婆想起了孩娃了,她扭身瞅了瞅,看见孩娃不知啥儿时候和他堂叔一道团在一个墙角儿。他躺在堂叔的怀里边,像一个吃奶的娃儿躺在娘的怀里边。堂叔过了六十三岁了,是跟着出演团烧饭的,他摸着孩娃的头,扶着孩娃的腰,对走来的茅枝婆一连声地说: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茅枝婆把手放在孩娃顶门摸了摸,像摸了一团火,忙迭儿又把手往后闪一下,再接着摸了一阵子,就又去拍了几下纪念堂的大门儿。 门外的说:“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茅枝婆说:“孩娃烧成火炭啦,求你们递进来一碗水。” 门外的便对着别旁的处地里唤:“要水哩——” 别旁处地儿的司机答:“让他们掏钱买——” 门外的又对着堂门道:“想喝水?拿钱来。” 茅枝婆怔一下,对着那门说:“你们还有一星半点良心吗?” 外边的说:“你就权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茅枝婆想了一会儿:“多少钱一碗水?” 外面的大声答:“一百块。” 茅枝婆惊了一下儿:“多少呀?” “一百块。” “你们真的一丁点良心都没有?” “说过啦——你就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孩娃烧得和火炭一样呢。” “那就快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也就不再说啥了,人们都望着茅枝婆的脸。茅枝婆万般无奈地瞅着墙角处地儿孩娃的叔。堂叔的脸上便挂了一层慌张把头钩了下去了。庄人们又陷在死静里,像人都落进了坟墓样。死静里,猴跳儿就从哪儿到了堂门后边了,他对着门外大声地说: “一碗水哪值一百块钱呀。” 人家说:“人都快死了,你要钱干啥呀。” “一块行不行?” 人家说:“去你妈的吧。” “十块行不行?” “去你妈的吧。” “二十呢?” “去你妈的吧,五十也不行。” 猴跳儿便再不言声了。这当儿,茅枝婆回了一趟耳房屋,拿了几张十块的和一叠儿零碎钱,过来对着门外唤:“八十块钱行不行?”人家说:“一百块钱一碗井拔水①,二百块钱一碗白面汤,五百块钱一个馍,要了你们要,不要你们就死在里边吧。”茅枝婆便二话都没说,把那一百块钱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过一阵,门外就有了乱纷纷的声音了。以为会把门打开,端一碗水从门缝递进来,可人家却把一把梯子靠在了门上方,爬上去,敲了敲门上方的小格玻璃窗,让从里边把窗子打开来,把一碗水从窗子递了进来了。从里边开窗接那水,是猴跳儿站在哑巴的肩上上去的,他看见窗外是一张二十几岁的脸,平头儿,泛红色。他对那张红脸小声儿说,你今夜把这梯子靠在窗口上,我给你一千块钱行不行?那张脸立刻就白了,说我还要命呢。慌忙走下去,把梯子移到一边了。 时候置在午间里,酷毒的日头烈烈炎炎悬在正顶上。天像已经热到要烫死人的田地了。受活人都如晒蔫的草样回到了各自耳房的屋里躺下了。因为从窗上接了水,猴跳儿的心里就有些窍开了,他和几个男人们在纪念堂各个屋里的角落、门道就找到了两个空箱子,一把旧桌子,垒起来,人是正好可以够着窗子的。悄悄地爬上去,就看到外面又空又静的山脉了。不知昨儿还满山遍野的游人都往哪去了。为啥今儿游人连一个也不再上山了。拉了半年道具的大卡车,就停在纪念堂前的一棵大树下,那些圆全的男人们,果真七八个,也都躲在大车旁的树阴里。他们已经吃过午饭了,碗筷西北东南地随处儿扔。有人在树下打扑克,有人在树下铺了草席歇午觉。不消说,那三十几岁的矮胖司机是他们这些人的组领哩,他单穿一个裤衩儿,睡在人群边的一张光床上,好像并不为受活人不把钱从门缝塞出来着急哩。好像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当妥帖呢。通往山下那宽敞的洋灰坡道上,在日光下泛着白色的光,像生了一层烟尘哩,亮堂洁洁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也许是因了天气热,昨儿上山的人都下山回家了,今儿又因了天热人们都不再来山上游览了;也还许,昨儿山上的人是今早被管理的人赶了下山的,被啥儿谎语骗了下山的;而今儿,要来山上的,又在山下的哪儿被人挡了回去了,骗了回去了。总之哟,山脉奇静着,除了那七八个圆全的男人们,再也没了别旁的人。 从窗上望出去,能看见纪念堂四周的松树、柏树,沟崖边的栗树、槐树都在炎热里碎芽齐全呢,一片绿色儿。有了绿色,知了也就悄然生成了,在枝叶间叫得水流潺潺呢。坡脸上的野草和荆棘儿,转眼间都撑着蓬蓬绿色了,那绿间也有了许多的蚂蚱和别的虫儿的鸣叫、飞跳了。 满山野都是绿色的清新哩。 日光越酷烈,那绿便越发地旺茂着、诱人着,山野也越发地显着广阔无边哩,因了此,也就越发地觉出被锁在纪念堂里的困顿和憋闷,人如被锁进了笼子一模样。他们在这个窗口看一会,又把箱子、椅子移到那个窗口看一阵,就明证了困在纪念堂是被锁在箱笼了,且那箱笼还是悬吊在半空里,任你从窗里走出去,也是无法下落到外面脚地的,后边、左边和右边,三面的窗下都是崖壁儿,距地几丈高,只正面窗下稍低些,窗子离地也还有两层楼房的模样儿。倒是磕台前,门框上的窗子是用肩扛了就可爬上爬下的,然恰在那儿,留着两个年轻的哨子守在门口上,且为了万中的一,他们也都始终在身边放了两根三尺长的棍棒儿,以备万一时猛地持着棍棒打上去。 从窗上逃走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更别说受活人绝多都是残缺了,就是圆全人又哪敢从窗户跳下哦。又哪能从人的眼皮下面下了山去哦。 从窗上爬下时,下面的人都看着猴跳儿的脸。他的脸上是一层土灰色,像正走路的迎面碰在了墙上样。 问:“咋样儿?” 说:“一点半星都不行。”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4) 也都死下了这条逃的心。倒是把几扇窗子打开来,使纪念堂里通风顺畅啦,呼吸里有了山野气,人可以静静地呆在各自的耳房屋里坐着、躺着了。时间像牛马的蹄子落在草地样,无声无息又慢慢腾腾地熬过去,到了终于日过平南时,门外的对着纪念堂里有了大声的唤: “喂——饥不饥?” “喂——渴不渴?” “——饥了、渴了把钱从门缝塞过来,我们把汤、饭给你们从窗口递过去。” 那唤声从门缝挤进来,在纪念堂里响得亮亮闪闪着。可受活人却是没有一个回应哩,就让那唤声、叫声如风样吹了一阵自个散消了。然而散消了,却是把人们的饥饿都唤醒过来了,如把一群群的牛羊从昏沉的梦里叫醒了,每个人的肚里便都有了一群牛羊在奔着跳着了。一天的时日就这样要走将过去了,黄昏快要来了哩。就在这当儿,忽然间纪念堂的窗子上有了丁当声。有人从耳房出去看了看,回来说人家把所有的窗子钉死了,像谁都知晓人家肯定会钉死窗子样,像横竖他们都残缺,谁也没能耐从窗上走出去,就索性由人家钉了去,于是谁也没有理讪说话的人,理讪那钉窗子的丁当声,依旧都软塌塌地靠墙坐着或躺着,不说话,用死默抗着饥和渴,像用蚊虫去抗着越烧越近、越烧越烈的火一样。 钉窗子的锤声惊蛰雷样响在人们空格朗朗的胸膛上,响一下,每个人的胸膛就要朝上轰隆掀一下,从日过平南,直到黄昏降临那上百里漫长的时光里,受活人就在轰隆当当地响声中熬了过去了。 渴和饥饿又一次在往日的黄昏饭时袭着过来了。有人睡着了,这时醒了来,有人沉昏着,这时还仍然沉昏着。窗子上的日光已经由炽白转成灿黄,又变成血红了,已经从堂前窗上,移过列宁的像和水晶棺,转到纪念堂后的窗上了。那一格一格的玻璃上,如挂了红绸一样呢。从屋里能看见露在外面钉窗的大钉盖,像举在那窗上的小帽呢。说到底,他们都是圆全人,几丈儿高,下边又是陡崖和沟壑,也竟能轻易地把那钉子钉上去。茅枝婆是一直没有躺下的,一直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门口儿。从那门口恰巧能看见大堂中央的水晶棺,能看见水晶棺上那只有十几、二十个人按了退社手印的生白布。没人知晓她整整一晌望着那儿想了啥,直到这落日时分里,她把目光从那水晶棺上收了回来了,望了望她的四个外孙女,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又望了望瘫坐在耳房对面的瘫媳妇,像对着她们问,又像随口自语样。 “都饥吗?”她问道。 她们就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了。 “有钱就买吧,”她说,“人不能饥死哩。” “天黑了,”瘫媳妇说,“也许明儿人家便会开门哩。” 茅枝婆就到了另一间屋,望着那满地坐着躺着的庄人们。 “饥了就买吧,”她说,“人不能活活饿死哩。” 人都无言着,只扭头看了看窗外的落日和光色。 又到了下一间屋子里。 “我说呀,该买就买吧,人不能活活饥渴死。” 再到接着的一间屋子里。 “该买就买吧,活人不能饥渴死。” 她是一间一间屋子都去说了的,尾末呢,终是没人去买一碗水,或买一个馍儿吃。一个说,我身上连分文都没了,另一个就说道,都他奶奶的让人偷光了。就都说身无分文了,渴死饿死也只有活该了。 就这么走进黄昏里,又走进了夜黑里。门外的人,在夜饭的前后不停地朝着里边唤,说饥吗——渴吗——饥渴了就把钱从门缝塞过来。然受活的人,除了谁委实难耐了,拿五十块钱塞出去,从窗户里换回半碗水,却是没有一人去接那话儿,没有谁舍得用二百块钱买一碗面汤喝,用五百块钱买上一个馍儿吃。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来了时,受活的人已经饿得个个都眼窝儿大深,眼珠像要从眼眶流出来,走路都要扶着墙壁挪移了,可日头却还如前几日样毒烈呢,从玻璃窗中透进来,活脱脱如烧红的捆捆束束的铁条从窗外伸了进来呢。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下了血口子。为了弱减那干渴,人们都不在自个耳房了,都到了大厅里,或原先有水龙头的茅厕里。那里有些潮湿哩,可也有堆着他们自个儿的屎尿味。门外的人是铁定了心要和受活人熬煎下去的,他们晓白受活人是终要被干渴和饥饿熬垮的,终要自个把钱往外掏拿的,所以哦,除了每到饭时他们在门外大声问着饥不饥,渴不渴,余剩的时光里,也并不如何地恶对受活人,只用时光煎熬他们就够了。 也就终于把他们熬垮下来了。 在第三天的午时候,外边的人又对着门里卖东西样大唤着: “喂——要水吗?一百块钱一碗水——” “喂——要汤吗?白面鸡蛋汤,二百块钱一满碗,满得从碗边四处儿流——” “喂——要馍吗?细白的白蒸馍,大得和孩娃的头一样,和媳妇们的乳馍样;黄焦的葱花油烙馍,黄的和金子样,香得和油饼样。喂——要不要——五百块钱一个白蒸馍,六百块钱一张油烙馍。” 他们就在那门口不停歇地唤,有时还爬到梯子上,露出一张脸,笑着朝里望一望,再把唤过的话推开窗子,像广播喇叭样朝里大声说上十遍、八九遍。然后呢,就端着一碗水从窗口伸进来,问着要不要?要不要?不要就倒了。便果真从半空把那一碗水泼到纪念堂的大厅了。水像一片银白的珠子哩,在半空猛一闪,哗地一下落在了那大理石的脚地上,那脚地立时一片水湿了,一片灰土的泥润了。还把馍伸到窗口里,要不要?要不要?说着在窗口像喂鸟样把又白又大的蒸馍揉成碎末儿,让那末儿全都落到窗外边,只在窗里留些浓浓厚厚的馍香味,如饥荒的年月里,从哪儿飘来了一丝麦香般。就这么说道着,揉着馍花儿,往纪念堂的脚地洒着水,便把所有的受活人都诱到纪念堂的大厅了,都到那门的后边了,坐着或站着,看着那水一碗一碗地泼洒着,馍像沙粒样从窗口落到外边脚地上。 午时的日头是烈酷到了不能再酷烈的田地里。数百年间里,天都没像这时热酷过。笼箱样的纪念堂里没有一丝儿的风,空气如被人们吸完了样,谁都想出汗,谁的身上都没有水儿汁儿可往外流哩。仿佛着,再这么热下去,人身上的血就要从汗孔流将出来了。两天前,一天前,人们屙尿到厅堂茅厕中的粪物因着没水冲,到眼下,它酵发的臭味便浓烈烈地在屋里漫散了,像蒸汽样把人们包围了。 泼水揉馍的圆全人,都从窗口退下去睡午觉了。世界一下便又沉浸了坟样墓样的静和闷里了。厅堂里的受活人,都渴的饿的虚脱了,满世界坐着如瘫了一样了。 个个的嘴唇都是枯白色,像干裂了的沙石地。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5) 纪念堂外,除了那些圆全人的说话声,再也没有别旁他人的声音了。就是说,三天来没有别旁的啥人上山哩。没有别旁的啥人知晓这山上生发了如何塌天陷地的事情哩。没人知晓,受活人被困在山上的列宁纪念堂,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儿了。没人知晓,小儿麻痹的孩娃儿发了烧,这三天每喝半碗水,都得从门缝朝外塞出去五十或者一百块钱哩。 真的是熬将不下去了呢。孩娃的堂叔已经饿昏在了堂厅的一根华表立柱旁。 马聋子已经在一面墙下一天一夜不动了,似乎连他的眼珠也不想再动了。 跟着出演烧饭的一个残媳妇,她渴得无奈了,就用碗接了她的一口尿。接了她又喝下了。喝了她又在一边干干地呕吐着。 就到了这个田地时,到了第三天午后正热的时候里,茅枝婆从她的耳屋那里出来了,拄着拐,扶着墙,一脸干灰色,是那种被火熏火烤了几天几夜的干灰色。她的头发乱乱白白着,如是一蓬儿白干草,身上的土蓝布衫儿,原是合身大小呢,这时候也显得大得如一竿枯竹架了一件肥胖的布衫了。她从屋里走出来,庄人们并不在意哩,就像这三天她和人们一样儿,不是这里躺躺就是那里坐坐一模样。可是的,这当儿她开口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使人们不能不去看她了,不能不一字一句听她说话了。外面的人,从窗口外屋里泼水揉馍时,她是不在大厅的,可泼水、揉馍的事她也都一清二楚哩。她出来立在耳房的一个墙角旁,左手拄了拐,右手扶了墙,立在那问了一句话: “不泼水揉馍了?” 人们只抬头瞟了她一眼。 她又说: “我知道大伙身上都还有钱,还知道谁谁的钱是放在哪,不信了咱们都把各自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让人找,或者把每个人铺下的砖都掀起来让人翻。” 她还说: “活人不能渴死、饿死吧,一百块钱一碗水,二百块钱一碗汤,五百块钱一个馍,买了就活着,不买就死掉。你们说买还是不买吧。” 末了说: “都不用各自藏着那钱了,自家的钱买水自家喝,自家买馍自家吃,信我一句话,没钱的人渴死、饿死不会花你们一分一文哩。” 然后呢,厅堂的死静里,便有了人们翻动目光的响声了,便都把目光哗哗啦啦滚着朝墙角这边望着了。仿佛自家的私藏被茅枝婆看见了,自家那谁都不知的要命的短处被茅枝婆一语揭穿了。有些恨她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呢,更有谢她把隔着的一层窗纸终于捅破在大厅大堂了。可是哦,却还都是瘫坐在原来的处地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宛若茅枝婆说的是别旁的人,而不是自个呢。宛若别人拿钱买了一碗水,万不会不给自己喝一口;自家若拿钱买了一个馍,也不能不给别人吃一口。更为令人忧心的,害怕的,是倘若你先拿钱去买了,人们会突然冲上去把你暴打一顿呢,会骂你祖宗八辈子,说日你奶奶哟,你身上有钱却让我们在这又渴又饿了三天三夜哟。然后就把那钱给抢了,去买馍、买水、买汤了。于是哦,就都依然木呆呆的坐着不动哩,依然的一言不发像厅堂压根没有人。 空气是越发浑臭了。 越发滞重得如凝着的茅厕的粪池了。 厅堂里的静,也像有片树叶或雀毛落在脚地上,就准定会把脚地砸下一个坑,擦着华表柱子落下会把柱子撞裂一条缝,倘若那落叶或羽毛打着旋儿飘到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是一定会把水晶棺的盖子砸成玻璃碎片一样的。真是的,静到了天极的处地里,再也走往不到静的深处了。闷到了天极的处地里,再也无法更闷了。望着茅枝婆的脸,慢慢地,那些目光也都有些无缘由地不知所措了,无缘由地落在地上望着脚前的哪儿了。 慌闷闷的时间是就这样一星一点过去的,像头发一根一根被时光数了过去样。许是过去了漫长百里儿,也许就过去了数几根头发的工夫呢。接下呢,茅枝婆就把她的目光落在小儿麻痹孩娃的身上了。 孩娃是坐得最靠厅堂门口的一个偏角儿,身子倚着门旁的墙,从窗口倒下的水,都已经流到他的脚前了,已经溅到他的脸上了。人家倒水时,他是差一点就要张嘴去接那水的,又生怕接不到,就瘫坐在那儿没有动。不消说,他脸上也是一脸饿极、渴极的苍白和死灰,浮肿着,有些亮,像一个坏烂了的苹果或桃子啥儿呢,可他的嘴唇哦,却有几道干裂裂的血口子,肿得老高老厚呢。茅枝婆望着他,他也看着茅枝婆,就像看见了长相像了自己娘的人,想去唤认一下子,又生怕认错样,眼巴巴地望过去,似乎是在等着人家来认他一模样。 茅枝婆就那么望他一会儿,唤叫说: “孩娃儿。” 他应着嗯了一下子。 她问他:“想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却又说:“渴得很。” 茅枝婆说:“把你缝在裤兜里的钱给我吧,我来给你买。” 孩娃便果真当众把自己单穿的一条长裤脱下了,露出他穿的花布裤衩了,那花裤衩上有一个缝上去的白布兜,鼓鼓囊囊,口儿也是缝着的。钩下头,孩娃用牙把白布口袋的缝线撕咬开,从那口袋里取出了指头厚的一叠儿全是百元票脸的钱,索利利地抽出一叠交给了茅枝婆。茅枝婆过来接了那些钱,数出六张来,把剩下的又还给了孩娃儿,然后过去连拍几下纪念堂的门,说要一碗水,再要一个馍,就把那钱从门缝塞了过去了。 转眼间,一碗水和一个馍就从门上的窗口递了过来了。孩娃儿便到门后中央处地接了水,拿了馍,当众就咕咕咕地大口喝水,大口吃馍了。他是孩娃儿,谁也不管不看哩,喝水的声音粼粼哗哗响得如有一条河从大厅流过去,吃馍嚼着的声响儿,金黄喳喳地如庄人们改善日子用油锅炸了啥儿油食呢。 他就那么无所顾忌地狼咽着。 馍香味像一阵旋风样立马在纪念堂里盘旋起来了。嚼馍的声音立马在纪念堂里水漫汪汪了。他的人不大,十几岁,右腿枯的和麻秆一样儿,人瘦得和麻秸秆儿样。日常间,他张大嘴时,那嘴里也是塞吞不下一个鸡蛋的,可是这一会,他瘦小一个人,竟能把嘴张到小碗口的尺寸哩,竟可以三嘴两口,就把那兔头样的蒸馍咬下三分有二呢。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到了他的馍上了。聚到他香极香极的吃相上边了。 谁都不说话。 谁都在用眼吞着他的吃相儿,拿耳朵吞着他吃馍的响声儿。猴跳儿在边上用舌头舔了舔他干裂苦痛的裂嘴唇。马聋子不知为啥用手把自己的嘴给捂上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她们不看孩娃儿,只盯着她们的外婆茅枝婆,仿佛立在孩娃身边的茅枝婆会冷猛从哪儿摸出一叠钱,给她们每人买上一个馍,买上一碗水。 大约已经过了午时了,时光和屋里的空气都被孩娃嚼得七零八碎、吱吱喳喳呢。 突然间,马聋子他把自己的裤子解开了,嘟囔说:“人都快死了,要钱干啥呀!”便从他的内里的裤衩的哪儿摸出了一千二百块钱,大声地对着门外唤: “给我两个馍,给我两碗水!” 就把那钱从门缝下边塞了过去了。 便有一张三十几岁的笑脸出现在了窗口上,把馍和水从窗口递了过来了。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6) 哑巴是嗷嗷叫了几下,跺跺脚,突然回到他睡的耳屋里,从墙下朝着铺的中间点着砖个儿数,到第五时把铺下的那块砖头掀掉了,从中拿出一个几层厚的塑料袋,抽出一沓钱,一边走着一边伸出三个指头嗷嗷嗷地叫。茅枝婆便接过那钱对着窗口的笑脸说:“他要三个馍,再要三碗水,这是一千八百块钱你数数。”便把那一沓钱递到从窗口伸过来的手里了。 那笑脸接了钱,并不去数呢,就扭头对着纪念堂的下边叫:“快一点——三个馍——三碗水。” 事情就这样乱蓬蓬地开始了。受活人是谁也不再避讳谁了呢。如了茅枝婆说的一样儿,他们的钱三天前被人偷了抢了呢,可谁都还留有一些体己的钱。媳妇们当众把她们的布衫解开了,她们的布衫里多都缝有口袋儿,那口袋里是都缝着存钱的,有人没有在布衫里边缝口袋,可她避开人群到茅厕去一会,转眼出来她手里就拿着几百块钱了。 孩娃的堂叔坐在那儿没有动,他把他的裤腿撕开了,撕开了就有了几百上千的钱。 在外出演活到了一百二十一岁的那个老拐子,他没有到他的衣裳里边去取钱,没有回耳房去取钱,他到列宁水晶棺旁的脚地上,爬着往水晶棺材的下面摸,就摸出了一个城里人才用的皮钱包,那钱包胀着大肚子,里边塞满了簇簇新的百元大面票。他不知从那百元大票中到底抽了多少张,嘴里嘟嘟囔囔说:“日他祖奶奶,人都没命啦,还要钱干啥。”他没有买那蒸馍哩,也没有买水哩。他买了三个油烙馍,买了三碗面汤儿。油烙馍果然烙得黄焦喷香哩,面汤也果然做得稀稠适口哩。三个油馍三碗汤,他从窗口把碗、馍接下来,先放在脚地上两碗汤,左手端碗右手拿了那三张油烙馍,过去摆到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才回来又端了那两碗汤。水晶棺材又光又亮呢,他的汤馍摆上去,像摆在皇帝的玉石饭桌上。那样儿,不像是他饿了要吃哩,是要对人们说,吃吧,喝吧,能活着就行哩;对人们说,钱有啥用儿,有啥稀贵哩,吃食才是天下第一贵重的物。他嚼馍嚼得牛吃草料一样响,喝汤喝得水过沙地一样响,只管了吃,只管了喝,谁也不看哩,像他是在戏台上演一个饿汉一样儿。 就有许多人都在看着他的吃相儿,又有许多人不知从哪摸出了钱,也和他一样手大脚大地去买面汤、油馍了,买着说:“奶奶的,人都活不下去啦,既吃就吃好的吧,就喝好的吧。” 这当儿,断腿猴是一直躲在人群边上不动的,只在那儿看着别人吃,看着别人一冷猛地从哪摸出了钱,那就看见那演一百二十一岁的老拐子,一边趴在水晶棺材上吃喝着,一边又不时儿要低头看一眼水晶棺材的脚地边,看那一刚儿他去水晶棺材下摸钱的处地儿,猴跳儿他就在心里存下疑处了,骂了一句说:“日你奶奶呀!”不知是骂那老拐子叔,还是骂自个,接下就把自个在台上跳刀山、过火海特制的硬底鞋子脱掉了,就从那臭鞋窝中摸出了十几张的百元大票儿,买了馍汤也吃了喝了起来了。 吃着和喝着,猴跳儿还不时地四处张望着,不时地把目光落到老拐子叔要不断偷偷瞅着的水晶棺材下的脚地上。 厅堂里,是一时儿腾闹起来了,你要两个馍,我要一碗水的唤声从这、从那、从一老天下里叫了出来了。庄人们都拐着瘸着朝纪念堂的门口挤。学着老拐子的话儿说:“就是呀,他妈的,人都饿死了,还要钱干啥!” 说:“吃呀,喝呀,吃死喝死也不能饿死、渴死哩。” 说:“别说是一百块钱一碗水,就是一千块钱一碗我也不再受这死罪啦。” 就满厅堂都是吃馍,喝水的声响了。 满厅堂都是朝着窗口递钱的手和胳膊了。 日头是闷热黄朗哩。有人一口气喝下一碗水,又把碗和一百块钱朝那窗上递,大声叫着说:“再给我一碗水,再给我一碗水。” 有人几口就吞下了一馍,叫着说:“再卖给我一个馍,再卖给我一个馍,我也要那油烙馍!” 可是呢,就是这当儿,纪念堂大门上的四个小窗都被推开了。四张圆全人的脸露在那儿了。中间那司机的脸上,没有别旁圆全人那得意的笑容哩,他把头从窗外伸着朝里看了看,扯着他的嗓子大声说: “你们早几天这样还用饿这几天嘛!” 他又唤: “对不起你们啦——馍涨价了——八百块钱一个哩,水也涨价了,二百块钱一碗哩。” 猛冷地,厅堂里的受活人都一片鸦静了,没了声息呢,像那司机冷猛在一片火上浇下了一桶水。那举着钱要买馍、买水的,有的把胳膊缩了回来了,有的愣怔着,胳膊还举着,钱还在手里边,窗口的圆全人猛地就把他手里的钱给夺走了,她就对着窗口的大声地叫: “你抢我的钱——” “你抢我的钱——” 那夺钱的人,就冲着厅堂里朗朗笑着说:“不为了抢钱,谁在这等你们三天三夜呀!” 那尖叫就哑然不语了,忙慌慌从门口往后退着了,用手捂着她布衫上缝了口袋的那个处地儿。猴跳儿就又老远看见老拐子本能地又往水晶棺材下边瞅了一眼儿,看见列宁纪念堂满厅堂里的人全都鸦静了,都把目光看着立在那儿的茅枝婆。 茅枝婆是始始终终都立在厅堂当央的柱旁的,可槐花已躲闪到一边了,她手里拿着半个馍,端了半碗水,吃喝得香香甜甜,又悄无声息。谁都不知她是啥儿时候从哪儿掏钱买了的,这时正躲墙角里吃,吃着还不停地用她那依然水灵的大眼扭回头来瞅瞅她的外婆、盲姐和儒妹。日头还如原样火烈烈地从窗口照进来,空气中除了原先的浑臭味,眼下多了许多馍香和因了慌张洒在地上的水润气。没有吃完的,还在那儿嚼着他的馍,喝着他的水,可比起其原先,那吃声、喝声却是小到了不能再小了,像生怕被人听到样,像一群老鼠、雀子在偷着样。没有从那窗口买到馍、水的,在厅堂里苦哀哀地望着茅枝婆,像望着她就立马会有吃的和喝的,都一满脸的灰黄的后悔,如错失了活着的机口样,像立马要饿死、渴死样,个个都软绵绵地瘫坐在墙根儿下,看一会茅枝婆,看一会窗口上圆全人的脸,把头钩了下去了。 事情是从这儿又一冷猛地变化了,窗里的那几张圆全人的脸上,都挂着赖赖的笑。从那些脸边透过来的日光是炽白金黄的,刺着受活人的眼。那日头悬在圆全人的头顶上,他们也都是了满头满脸的白汗儿,都把布衫、褂子脱下了,每个人大裸的肩膀都红亮堂堂如涂抹了黑红的油。他们的组领司机是还依旧站在中央的一把梯子上,把脸闪在中间的窗口上,依旧在声大气粗、又不慌不忙地对着里边说: “我知道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了好多的钱。出演一场每个人都有一把、两把椅子钱,这半年不知道你们挣了多少哩。别人偷走的也不过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哩,眼下我对你们实说了吧,你们就是给我十万、八万块钱我也不再要了呢,我就守在这儿卖馍卖水哩。水又涨价了,三百块钱一碗水。馍也涨价了,一千块钱一个馍。想吃了还有咸菜哩。咸菜便宜呢。只要二百块钱就够了。” 又说道: “要还是不要吧,要了就是这个价,不要等到明儿怕还要涨价哩。” 再望了茅枝婆一眼说:“我是外面圆全人的领头儿,你是里边残缺人的领头儿。我知道你经了许多世事哩,过的桥比我走了的路还长几百里,这时候你可千万别糊涂,别在屋里受了罪,到末了钱还没落下。” 盯住茅枝婆的脸: “就这价,馍和水你们还要不要?” 又盯住茅枝婆的眼:“要还是不要呀?对不起你了茅枝婆,不要这馍我又涨价了,一个蒸馍一千二百块,水也涨价了,一碗水五百块钱啦,一袋儿咸菜三百块钱啦,就是这价钱,要饿死你们就不买。想想吧,我下去歇晌③啦,想通了让他们喊叫我。”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7) 厅堂又回到了其原先的死静了。没喝完水、汤的,压着嗓儿几口就喝咽下去了,只有空碗放在脚边上;没吃完蒸馍、烙馍的,不知是把馍都吃了,还是藏了起来了。总之呢,受活人又一老彻地安静下来了。窗口那儿恢复了原样了。那组领抢劫的司机,他说完了涨价的话,最后对着受活人,在窗口笑了笑,让他的人都从窗前下去说:“喂,茅枝婆,你劝劝受活人,要买早些买,再不买过一会惹我生气了,我还要打着滚儿、翻着番儿涨价呢。” 然后哦,他就从那窗口消失了。 厅堂里呢,就又彻底地落陷到原先墓样的静寂里了。受活人,就陆陆续续地,都又从厅堂回到他们睡的耳房里边了。到耳房都躺着或坐着,像在等着死一样,或等着门外的圆全人会一冷猛地把门打开来,让他们活着出去还都带着他们身上的钱。 猴跳儿没有回到耳房里去。他看见老拐子从水晶棺旁离开时,又弯腰在水晶棺下摸了摸,不知是从那摸走了啥,还是又往那儿放了啥。猴跳儿他决计儿也要去那水晶棺材下边摸一摸,就先自去茅厕立站一会儿,像尿了一泡尿,待从茅厕出来后,看厅堂里空无一人了,都到耳房里自个的铺上躺着、坐着了,连茅枝婆也一手拦着盲桐花,一手拦着四蛾子,三个人坐在铺头上,自个儿把头仰在墙上闭着眼。 安静哩,死静哩,连屋里飞着的尘灰的响声都能听到呢。 这时候,断腿猴就从茅厕走出来,去那水晶棺材靠里的下脸那儿贼偷着摸了摸。水晶棺材是摆在大理石的台上的,台上有两根石杠儿抬着水晶棺,棺材下除了落着一层儿灰,别的并没啥儿呢。不消说,老拐子的钱原来是放在棺下的,可一刚儿,他把那钱全都摸走了,只把尘灰儿留下了。断腿猴有些扫兴着,有些恨自个儿一刚儿往这看得太多了,准是被老拐子发现了。 他把手从棺材下边抽出来,将一手灰抹在水晶棺材上,心冷着,却又死不了心,就瞅瞅各个耳房屋门口,又趴在脚地上往棺材底下看。这一看,他不光看见灰地上有三处老拐子放过钱包的长方印痕儿,都在大理石台上那担着水晶棺的石杠儿旁,还看见水晶棺下的台面正中间,有半本书大的一个黑洞儿,像铺那水晶棺下席似的台地时,那儿忘铺了一小块儿大理石。 他狠着劲儿趴在脚地上,把手伸到了那半本书似的黑洞里。不知晓他自个在那黑洞摸到了哪,按了啥儿呢,忽然地,忽然他脚下踩着的两块大理石,竟沉缓缓地往地下沉去了,相跟着,不等他灵醒生发了啥儿事,那两块一尺见方的大理石,沉下去了几寸深,又往两侧沉缓缓地挪了过去了。 脚地上出现了一个深黑黑的洞。 他被吓得坐在了脚地上。 看着面前水晶棺下靠里二尺长、一尺宽的洞口儿。他知晓刚才他把手伸进棺材下的黑洞里时,是触着了这洞口的一个机巧了。厅堂里空无一人哩。各耳房门口也空无一人哩。厅堂门上的窗口那儿也空无一人哩。断腿猴的手上出了两手心儿汗,他的脸成了苍白色。借着从列宁水晶棺里透过的光,从脚下尺宽倍长的方口望下去,他惊异地看清了列宁水晶棺的下面还有一个地坑儿。那坑儿比上边的大理石台脸小一点,有着五尺儿宽,八九尺儿长,三尺多的深。坑池子壁也都是大理石砖砌成的,乳白色,像坑池子墙上挂了白绸一样呢。就在那乳白的地坑池儿里,竟还又摆了一副水晶棺材哩,和上面列宁的水晶棺材一模样,也许哪儿大一些,也许哪儿小一些。可大模样是一个模样儿。这地坑儿里的另一副水晶棺,把断腿猴惊吓得出了一满脸的汗。因为他的腿就垂在坑儿里,他觉得他的双腿又寒又凉,又有些抽筋似的麻,有些哆嗦哩。他想立马把双腿从那地坑里抽出来,可坑里像有啥儿拽着了他的腿,让他用不上力气呢。他就钩着头儿往那地坑里看,就听见从身后纪念堂窗里透进的偏西的日光鲜红亮亮地落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把水晶棺照成了的淡红色,像那水晶棺是粉红的玛瑙做制成了的。接下来,那柔柔的光亮折着照到地坑里的水晶棺材上,地坑里的水晶棺就成了墨玉的颜色了,一样的发亮哩,却是那亮光沉得很,混沌着,像墨玉落进了水里样。这当儿,这一瞬儿间,断腿猴看清了地坑里的水晶棺盖上,竟有一竖行儿字,亮黄色,不发光,却是鲜明哩。每个字都如碗口那么大,从棺盖的大头排下去,每个间隔有几指儿宽,是隶体,横窄竖宽,鼓出棺面一树皮儿厚。 字是镶在棺盖上边的,共九个,断腿猴从第一个慢慢朝最后一个拾豆儿样认下去。那九个字竟然是: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断腿猴有些惘然了,不知所措了。他冷猛地明白原来这地坑里的水晶棺,竟是柳县长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哩。可他不明白,柳县长为啥活着就要为自己准备棺材了,还是水晶棺,还要摆在列宁纪念堂的厅堂哩,和那叫列宁的大人物的棺材摆在一处儿。他盯着地坑里柳县长的水晶棺,盯着那棺盖上的九个字,等不到他往更远更深的处地儿想。那九个镶鼓的隶字黄亮亮的颜色把他吸引了。不发光,却是黄亮堂堂的凸在地坑灰昏的光色里,如一排九个躲在云后的日头呢。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九个字,盯着那字的颜色儿,想那字是啥儿做制成了的,自然哩,若了那字儿是黄铜,在潮湿的地坑不久它就会有了铜锈的,然而哦,那字在潮湿的地坑里却依旧鲜黄着,如日头躲在云后面,那它能是啥儿做制呢? 断腿猴想到金子了。 想到了那字是镶上去的金子时,断腿猴落在地坑里那双腿上的寒气立马消散了。有一股热烫烫的血水儿从地坑沿着他的双腿往他的头上涌。一刻、一瞬儿地工夫都没耽误呢,他果真像猴儿样滑进了地坑里边了,弯着腰,在那字上摸了摸,就疯抢一样去那棺盖上抓着、掰着那镶上去的字。可那字的每一画,都如钉在了棺盖上,加了他的手上出满了汗,从第一个抓着、掰着、拽着的“柳”字起,直到末一个“朽”字终,他没有从那九个字上弄下一笔一画儿。 厅堂里,空气流着的声响在地坑里是天大天大的嗡嗡哩,像有一股地下河在断腿猴的脚下、身边流动呢。他立着,直起腰,头像撞在墙上一样撞在了头顶列宁的水晶棺的棺底上,冬一下,把自己惊得浑身上下也都是了汗水了。他想尿,像半年前他第一次在双槐戏台上出演一样想要尿在裤子上。 可他忍住了。他没有让尿从身上挤出来,又开始胡乱地去那九个字上死死地拽拽这一撇,拉拉那一横,他就在“永垂不朽”那“朽”字的“木”字上掰下了一点了,指甲壳儿那么大,是食指的手指肚儿形状哩,果真真的是和杨树皮儿一样厚。就这么小小一块儿,捏在他手里,试着掂了掂,他觉得那一个点儿把他手心里的肉压得落陷了,像他手里提了一个铁锤那么沉。 那字儿,果真真的是金子做的呢。 竟然是金条儿做制成的横竖撇捺在柳县长的水晶棺盖上镶出的九个字: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猜料了那字是真的金子时,在地坑里愣一会,又试着去扒去抓别的字。连一笔半画也没弄下来,他便啥儿也不再想了呢,立马从那地坑里边爬了出来了。立马又去那两块大理石砖豁口的处地摸了摸,按了按。他不知道他是按了啥儿机巧了,那机巧处像有一根树枝顶了他的手,他便用力把顶了他手的树枝似的东西往里按,往左掰,往右挪,那两块大理石砖,就在他的掰挪中,又轻声吱吱地响着把地坑儿重又盖上了。 这当儿,断腿猴真的觉得自己尿到裤上了。两腿间的一片湿裤儿,像水浸的一片沙石样磨在了他腿上。 看看死静的纪念堂的大厅里,立马着,他轻脚儿瘸到了茅厕里,解开裤,却只尿出了几滴儿。三天来,他就一刚儿喝那半碗水。他只是急兴兴地想要尿,却是没有尿出来。身上那一星儿的水分都在地坑儿里尿到他的裤上了。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8) 尿了几滴儿,像憋了几天的尿都一股脑儿放了出来一样畅快哩,受活哩。他就直直地竖在茅厕里,没有系裤子,把两个肩膀朝后扩了扩,把胳膊往半空扬了扬。这个当儿里,他在茅厕里就听到纪念堂门上的窗口那儿又有人朝着里边大声地叫着了。叫着唤着说: “喂——你们都出来。受活的人,你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开个会,有话要给你们说说哩。” 像是有人出来了,唤着的又在那儿说: “你回去让茅枝婆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受活人开个会,听话了就把你们全都放了呢。” 过了一阵儿,断腿猴就听到了许多的脚步声。他从茅厕走出来,就见了庄人们都正从耳房往外走,跟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在厅堂里立了一大片,没有一个往水晶棺材那儿多瞅一眼哩,连老拐子都没有再往那儿看一眼。窗口外还是那四张儿圆全人的脸。有一个的脸上还依样儿挂了轻蔑蔑的笑,有一个的脸上变成了铁青的颜色了。那被叫成大哥的开车的司机是一脸平静的,依样儿立在窗口的中间处地儿,朝着厅堂里瞟了瞟,就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身上了。他说: “喂——受活的人——茅枝婆——你们都听着,我实话给你们说了吧,我们在外边等的不再耐烦了。天热了,都想回家了。不消说,你们比我们还想回家哩,想回受活过那自在受活的日子呢。都想回家都实在一些吧,你们都是一老完全的残疾哩,过自在受活的日子是用不了啥儿钱花的,吃盐、烧煤、疯吃疯烧也一个月花不了多少钱;再一说,我也不落忍看着你们在厅堂屋里憋着没吃没喝哩,缺胳膊少腿的,看不见,听不着,说不出,活着不易呢。这样儿,我们圆全人都替你们想好了,也都看见了,知道了你们每个人身上的钱都藏在哪儿的,我们算了一笔账,你们每出演一场最少平均挣一把半的椅子钱,这半年不知挣了多少呢,别人偷走、抢走的不过一半儿,不过三分之一呢,剩下的还都在你们身上匿着呢。眼下,就现在,你们都把这钱交出来。一分不少的交出来。交出来我再每个人发给你三千块,你们外出了六个月,我发给你们三千块,等于每人每月有五百块的工资哩。每月五百块,那可是城里人的高工资。双槐县城的人,有四分之三的工人一年里是只上班不发工资哩,我给你们每月按五百块钱的工资发,加上你们吃饭、穿衣、住房这些你们都没花过钱,划算下来等于我每月给你们发了九百或是一千块钱哩。” 到这儿,那司机把话顿住了。外面西去的日光斜偏偏地落在他的半张右脸上,他那半张右脸便有了汗珠了。他擦了一把汗,隔窗朝厅堂里瞟一眼,看见受活人的脸上有些活顺的血色了,看见受活人在厅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意儿不消说是都用目光在琢磨商量呢。看见末了呢,都把目光落在了茅枝婆的脸上去,像在等着她的一个决断儿,等着她和圆全人说些啥,等着她再和庄人说些啥。可是茅枝婆,却是一言不发呢,立在厅堂当央靠了顶前的处地儿,半是立、半是倚地用肩膀扶了厅堂前的华表柱,只那么盯着窗口上那些圆全人的脸,盯着那说话司机的嘴。她的脸上呢,苍白着,云灰着,像被人掴打了几百、几千耳光哩,而且哟,那耳光还在一下一下掴打着。 “喂——受活人——茅枝婆,你们听清了吧?”司机擦了汗,又在那儿扯了他的嗓子大声儿问:“算清了账目吧,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每人再从我这领三千块的工资回庄里过自在、受活的日子哩,还是死囚在这纪念堂,要么儿花钱买我这五百块钱一碗水,一千多块钱一个馍,三百块钱一筷头儿老咸菜?” 他说: “要么你们就怀揣着钱,啥儿也不买,等着活饿死,活活给渴死。其实哩,渴死、饿死也不是啥坏事,纪念堂里正好有列宁的水晶棺材哩,谁死了也正好可以先用用。” 又问: “喂——你们想一想,是死了睡那水晶棺材里?还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再从我这领半年三千块的高工资,回受活过自在日子哩?” 他就不再说啥了,像开完了会,讲完了话,等着来开会的人表决明议似的瞅着受活人。 受活人都一老彻地沉默着,一老彻地看着茅枝婆。厅堂里的气象沉闷得到了天极哩,像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上千斤的空气压着呢。茅枝婆,这当儿她把她倚扶在华表上的肩膀挪移开了呢,把她老眼花花的目光从窗口挪移开了呢。她迟慢慢地扭头看了一眼受活的庄人们,看一会,下了一个定心样,又扭回头盯着窗口上问。 “不开门,你咋样收钱哩?” 司机想都不消想,就像他日常只看一眼就可以把他拉出演道具的车停在那儿样,便对窗里摆了一下手,说:“都想好了吧?想好了都听我的吧——喂,你们都给我立到厅堂的南边去,弄一个条单子铺到厅堂的脚地上,一个一个把钱掏到单子上,谁掏完了谁就立到单子北边儿。”说完了,他也望着茅枝婆的脸,像要从茅枝婆的脸上看出啥儿样。 可他啥也没有看出呢。茅枝婆没有去耳房铺上抽一条单子来,她把她的葱蓝布衫脱下来铺在厅堂中央了,然后自己先一步拉着桐花和四娥子站到了那布衫的南边地。 事情就从这一刻起了变化了,和早先有些大不一样了。无论是那些一刚儿吃了馍、喝了水的不太饥饿的,还是又饥又饿人如面条般软弱无力的,看茅枝婆立站到厅堂以南了,再看看窗口上圆全人的脸,也都相跟着一个一个站到南边了。 断腿猴和槐花也相跟着立马站到南边了。 空气又开始热闷冷凝了。 窗上圆全人的目光青青白白着,和冻冰一样儿。 满厅堂的人谁也不说话。茅枝婆,瘫媳妇、小儿麻痹娃、马聋子和瞎子桐花,儒妮儿榆花和四娥子,是立着、坐着在最前一排的,老拐子、小儿麻痹和他的堂叔,一窝儿是站到稍后的。而最后一排里,是站了槐花和猴跳儿几个人。猴跳儿和槐花肩挨着肩,挨着肩,他就用肩去顶了槐花了,竟就悄声儿笑着说:“喂,回到受活我就有钱娶你了。”槐花乜了他一眼,没有理讪儿,只用鼻子朝他哼了一下子。他又对她笑着说:“你以为你长圆全啦,人样儿漂亮哩,可我能用金子娶了你。” 她又朝他冷冷哼一下,不消地朝边旁立站了。 他跟着朝边旁挪了挪,又对她笑了笑,轻声儿傲傲道:“不嫁给我我让你后悔一辈子。”然后呢,他不再看她了,她也不再看他了,就那么和庄人一道在布衫的南边不说话,死静着,谁也不说不动着,静了天长地久一阵子,到末了,茅枝婆就从那人群走了出来了,立到布衫的北处地,对着她的外孙女瞎子桐花说: “桐花,你一辈子看不见钱是啥颜色,你要钱干啥呀。缝在哪儿掏出来咱就回家啦。” 桐花听见外婆先一下叫了她,身上抖一下,顺着声音朝外婆看过去,她像看见了外婆那平平静静又深藏了世事的脸,默沉着,她像要把藏在哪儿的钱取出来又像死也舍不得,就那么默默沉沉着,犹豫着,和外婆打着僵持儿,就是这时候,这当儿,断腿猴却惊天动地地从槐花身旁离开了,从人后挤到人前了。他大出人意地拐到那件蓝的布衫前,把他左脚上的鞋子脱下来,从鞋底儿里抠出了少说有几千块的新钱儿,又从他的裤腰哪儿摸出一卷儿几百上千的钱,弯腰放到布衫上说: “我的全都放在这儿了。钱算他娘的啥儿哩,回庄上过受活日子比啥都重要。”对庄人们说完这话儿,他又瞟着窗上的司机说:“你能开门让我们出去比啥都好哩,那三千块钱发不发我都不在乎,能回家过日子比啥都好哩。” 完了活,他好汉样从南边过到北边了,立到茅枝婆的身边了。 窗口的司机便一脸满意地看了他,朝他点了一下头。 接下呢,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如断腿猴开了门,他先一步出去了,别人都可以跟着出去一模样。盲桐花就跟着不言不语弯下腰,把她穿的花格儿布衫脱下了,把布衫的里布撕下了,把几张一沓、几张一沓粘在布衫上的钱全都揭下来摸着放在外婆的葱蓝布衫上。完了呢,她如能看见一模样,便站到布衫北边了。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9) 茅枝婆说:“四娥子,听外婆的话。” 四蛾子就把她头发上指头粗的红绒头绳解开来,从那红绒头绳里抽出了几卷儿钱,放在布衫上,也到了北边了。 小儿麻痹娃就把他的钱从口袋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瘫媳妇就从她放绣花针盒的盒底取出上千块钱放在那儿了。 老拐子就把他身上的三个新钱包全都拿出来放在那儿了。 马聋子就从人群的后边走上来,把裤筒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有人是犹豫不决的,比如那五十岁的单胳膊,他虽独手儿,可却能切葱,能剁蒜,出演切萝卜片儿那节目,他断胳膊单手能把萝卜、黄瓜切得和纸一样薄,比圆全的大厨切得还要快,缘此也是挣了不少钱,然谁也不知他钱放在哪儿的。这时候,一庄人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布衫南边不余着几个了,单胳膊他看了四个窗口上的四张脸,看了看站在北厅堂的庄人们,就回耳房把一个冬天戴的棉帽取来了,把那一个帽耳朵的线拆了,从中取出一大沓儿钱放在布衫上边了。然要站到北边时,窗外的司机冷冷说:“连帽子放在布衫上。” 他就拿着他的帽子不动弹。 “司机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嘛,你可记住你是少了一条胳膊的人!”他也就把他的帽子放那儿了。自然哩,他棉帽的那个耳朵硬得如里边塞了板,一看就知道那里边是钱哩。 受活人已经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有钱的掏了钱,没钱的就说师傅呀,我是真的没钱哩,真的都在哪放着,三天前让人家偷了呢,也就从南过到北边了。那葱蓝的布衫上的钱像一座山样的堆放着,像一捆一束的菜样堆放着,像一片片砖瓦样堆放着。日光是正照在那堆钱上的,把钱上的图案照得五颜六色儿。那钱堆中有一半都是哗哗啦啦地新,簇新的色漆味,如厅屋里架了油锅一样香。说起来,每个人也就朝那放了几千、上万块,也偶有人在人家的目光中不能不往那放了几万块,可堆在一处儿时,竟有那么多。多得使人受了惊吓哩,如看见了一堆金,一座钱的山。受活人,都不去看窗外的人要他们咋样儿,都把目光落在了那钱上,像落在他们亲生儿娃的脸上样,像要过去把他们的儿娃抱在怀里样。都是立着的,只有两个瘫媳妇是瘫在脚地上,相互挤靠着,黑鸦鸦,黑鸦鸦挤在北厅里。 “茅枝婆,你过来,”这时候,司机又开口说话了,他大冷声地说,“谁都别动弹,你出来把那钱捆好,一张也别掉,再用你的拐杖挑着递给我。” 人们就沉在死静里,盯着茅枝婆,仿佛不想让茅枝婆过去样。可是呢,茅枝婆只在那儿微微站一会,也就照人家说的去做了。茅枝婆把那布衫的衣角和衣领对绑着,把两条衣袖对系着,捆好了,还用手提了提,似乎验了她捆的结实不结实。接下呢,她用拐棍挑着要往上举时,又平平静静望着司机的脸,说:“孩娃,我已经过了七十一岁了,是我把受活人领到外面出演的,我把钱给你,你就开开门,让我把他们重新领回到受活吧。”她话说得少气无力呢,像生了一场大病的人,要求着医生给她开出一张好的处方儿。医生呢——那司机说话也变得柔和了,脸上的青冷也成了润红了,他瞟着茅枝婆,看着那一兜儿钱,柔适地说:“接了钱我就把门给开开了。”他说着,还把一串钥匙从口袋取出来给茅枝婆看了看,摇一下,使那钥匙响出丁丁当当声,说:“把钱举上来,我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茅枝婆就极费力地把那一包钱挑起来递到窗口了。 司机也就不慌不忙地把那钱接在手里了。 那一切都是那样顺当哩,前前后后间,连说带做用了不到吞下一口馍的工夫儿,如渴时呼地一下咽了一口水,工夫再长也长不过一根针,那钱就到了司机手里了。他还不慌不忙在那半空里,把没捆紧的一个角儿紧了紧,递给身边另一把梯子上的人:“先拿着。”说完了把目光重又移到窗口上,依然从高处望着茅枝婆,还用那样轻淡的口气问: “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 “真的谁的身上都没了?” “他们掏时你都看着的嘛。” 司机不再说话了,把舌头微微伸出口,用上下嘴唇压着舌尖把它重又挤回去;挤回去,重又伸出来;伸出来,重又挤回去,反复几次他的嘴唇就湿了,有了血色了,又把嘴唇绷成一条线儿想一会,轻轻淡淡问: “报幕的槐花和那三个儒妮子都是你的亲的外甥女?” 茅枝婆看了看立在人群前的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不知人家问这干啥儿,就朝人家点了头。 “多大了?” “过了十七啦。” “这样吧?”人家说,“我知道你们那儿有好几个胳膊腿都是圆全的,刚才也都吃了馍,喝了水,有一身气力了,为了保证门开了他们不腾闹,你让你的四个外甥女都从窗口爬出来。”人家说,手里有你这四个外生女,开了门咱们才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些不大一样了。司机脸上那润红眼下又没了,瞬眼间如日光被云遮去了。想一想,好似他话也说得自然哩,含了情理哩。受活人在茅枝婆身后不知啥儿时候朝前挪动了,都从那厅堂到了厅堂中央了。日头已经从纪念堂的前边到了堂顶,又到了后边了。原来从正窗透着的光色,也不知啥儿时里开始从后窗照着了。厅堂里是了柔柔的红色的光。一天间的热闷开始淡下来,凉爽开始在厅堂里散淡着,有了这凉意,人都醒了神儿了。上了岁数的人,就又上前一步和茅枝婆并肩立着了,对窗口上的司机说,孩娃呀,你看看我们屋里的人,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瘫子,缺胳膊少腿的,有几个圆全人,也都过了六十岁了呢,谁会出去和你闹腾呢?谁敢和你们闹下事儿呢?能让我们出去回受活,你让我们给你们跪下都还要感激不尽呢。 “别说闲话儿,”司机扭头看了看天,说,“你们到底让这四个姑女出来不出来?” 便都不再言说啥儿了,都把目光落到槐花和三个儒妮身上了,落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茅枝婆的脸上是厚着一层白灰的,嘴角的纹儿一牵一动着,把满脸的纹脉都拉得松松紧紧了,像一张蛛网遭了风袭呢。她不知该不该让她的外孙女们出去哩,不知外孙女们愿不愿先从那窗口爬出去。厅堂里,是又一次连一丝的声息也没了。落日从厅窗照过来的声音,和外面的知了在落日中叫着一样响亮呢,谁人的耳朵里都有叽叽、叽叽的声响儿。就在这井深样的死静哩,槐花竟突然朝前走了一步大声说: “我出去,出去死了也比憋在这儿受活哩。” 说完了,她竟独自把窗下的桌子往窗前推了推,把那三条腿的椅子放到桌子上,让少腿的那边靠在房门上,自个儿爬上桌,爬到椅子上,胳膊一伸,外面的圆全男人抓着她的手,就从那窗口把她拉了出去了。 榆花也爬着上去出去了。 四蛾子也爬着出去了。 只有瞎盲妮子桐花还依在茅枝身边站在那,茅枝婆就对人家说:“她是瞎子呢。”人家说:“瞎子也得出来哩,瞎子你们才心疼。”这时候桐花就离开外婆说:“婆,我啥也看不见,我没啥可害怕哩。”说完她就朝门口走去了,茅枝婆就扶着瞎子桐花到了那桌旁,把她扶上桌,扶上椅,让人家像抓小鸡一样把她从窗口抓了出去了。 该做的都做了,该给的都给了,该说的都说了。就等着人家开门出去了。可是哦,到了这当儿,那领头的司机脸上先自飘过了浅浅一层笑,那笑是和夏天油菜地的菜花一样黄灿烂烂的,又照人,又傲艳。他笑着一冷猛就对着厅堂里的受活人们大声说:“他妈的,还想耍我们圆全人,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信你们把钱全都掏了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着钱。你们铺下的砖头里,厕所的墙缝里,水晶棺材下边和墙角里,到处都还藏着你们出演的钱,对你们说——”他忽然就吼着叫了起来了,把嗓门扯得如城门一样宽大了,“对你们说,你们不把这些钱从门缝塞出来,我今夜就让人都来享受享受槐花的漂亮呢,让人在日落前把这三个儒妮子的圆全身子破了呢。” 说完后,他就从梯子上立马下去了,如一个人沉在了水里样,一晃人就没了影儿呢。 落日呢,也就一如往日样红淋淋地从后窗照满厅堂了,照在受活人的身上脸上了。 絮言: ①井拔水:即刚从井里提拔出井口的冷水。 ③歇晌:即睡午觉。 第十一卷 花儿门开啦——门开啦——(1) 料不到的不光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他们人人遭了劫灾了,且在这一夜之后,在戊寅虎年岁末的日子里,悄然间又生发了一场覆地翻天的事情了。 时光应是酷冬哦,可酷夏却跳过春天来守着耙耧山脉了。日月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有了疯癫。这半月,山脉上虽然热,那热也还属是冬天的温暖哩,可在这一夜过了后,日头就不是了冬天的透黄了,而是了夏天的炽白呢。林地是在早几日冬暖中泛了绿色的,可眼下树就发了旺芽了,草也显着深翠了,枝叶间也有了许多知了的叫声了,有了麻雀热天那烦躁的叽喳了。山上呢,有了夏日里远山近岭间蒸腾起的白烟了。 夏天就到了。 是悄无声息到了的,也是哐当一声到了的。受活人最先起床的,是有小儿麻痹症的孩娃儿,昨儿夜,他把脚底的玻璃碴儿拔出来,擦了血,包了脚,哎哟、哎哟疼到天将亮,才恍惚悠悠地睡进梦里边。可是呢,一觉醒来时,口却渴得很,嘴唇像夏天的沙地样,也就先人一步醒了呢。 屋里有嗡嗡灰灰的响声儿,是蚊子如期地从哪飞入夏天了。 孩娃儿揉着眼,小儿麻痹的萎脚上跳着疼一阵,像遭了蜂蜇样,虽后疼到麻木了,也就近着正常了。渴极呢,他想找水喝,可把揉眼的手拿下时,冷猛看见日光从大高的玻璃窗口烧进来,把这耳房照得像满屋子着了火。墙上是粉白,这会儿那粉白的墙上好像有淡淡的细烟缭绕着。空气中有了只有夏天的日光里才有的金色的飞尘儿,有了只有夏天才有的一股淡淡闷闷的煳焦味。他有些迷惑哩,昨儿夜,所有耳房的受活人都在坐着呆怔着,唉声叹气着那被人劫去的钱,骂着上边的人,剧团的人,说明儿走了一定要到上边去告状,一定要找到县长告状哩。模样是他们痛苦不堪哩,一夜不会睡觉哩,可这会儿孩娃醒了时,却看见满屋都是赤身睡着的庄里人。日头已经老高了,他们个个都还呼噜噜沉睡得如了石板挡在喉道上,且都把被子蹬到一边了,赤裸着光身子,有的单盖一个薄单子,有的只在肚子上盖着他的布衫儿,遮着肚脐眼儿怕肚里淫了风。 真的到了夏天呢。他渴得喉咙生了烟,起床出门到有水龙头的耳套屋里拧水喝,把龙头拧到末底处,那龙头里却是连一滴水珠都没哩。 又拧另一个水龙头,也是没有一滴哟。 他从耳房出来了,要到纪念堂外边找水时,纪念堂的大门却从外面锁上了。原来那大门都是从里扣上的,在屋里开了扣儿一拉拽,那双扇的红漆大门也就打开了,可是这当儿,他拉了几下都没拉开呢。他是孩娃儿,不知晓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了,外面不光是冬天不在了,夏天跳过去春日守在山上了,且所有的事情也都乾坤翻转了,和世界改了朝代般不再一样了。他哐当哐当地拉着门,有些生气地对着门外唤: “开门呀,渴死我啦。” “开门呀,我快渴死啦。” 紧接着,门外有个圆全大人冬地一脚踢在了门板上,扯着嗓子对着门里问: “睡醒啦?” 孩娃儿说:“我快渴死啦。” 门外就又问:“别人醒没有?” 孩娃说:“还没哩。你把门开开,我要喝水哩。” 人家重又问:“光渴呀?饥不饥?” 孩娃说:“不饥哩,光是渴。” 人家就笑了,冷冷的,声音粗哑着,听起来像专门开车拉出演道具的那个壮司机。那司机一身都是石头样的肉,低胖着,肩和门板一样宽,一只手能把汽车上的轮胎举起来,还能一脚把道具箱子从车箱的这头踢到那头去。孩娃是听出了司机的声音呢,他说叔:“我渴哩,你把门开开。” 司机说:“想喝水了?去把茅枝婆叫过来。” 孩娃就到水晶棺错对门的第二间屋去叫了茅枝婆。她也正在起床呢,屋子里睡着的四个外孙女,还有瘫媳妇,她们也竟和男人们的屋里一样儿,沉睡着,都把被子推到一边了,裸裸地把身子晾在外边儿。孩娃儿看见茅枝婆的身子像一捆一碰就散的枯柴火,看见瘫媳妇胖虚虚的睡在那儿如一大蓬儿草,看见桐花、榆花、四娥儿,她们人虽小,一排儿躺卧着,可她们胸脯上的个乳馍儿①却都鼓鼓胀胀哩,暄虚柔软得如刚从笼里蒸熟的白馍哩。他忽冷猛地明晓了为啥都把那叫成乳馍了,忽冷猛地觉得越发地口干舌燥了,又饥又饿了,忽冷猛地就想爬到那乳馍头儿上猛猛地吸吃几口了。更为重要的,是他看见了槐花睡在窗口下,躲在最边上,和别人隔了一些空档儿,像怕别人离她近了样。铺了一床红亮亮的鲜单子,人在窗口的亮光里,单穿了一件三角条儿裤,胸上戴了只有城里姑女们才戴的又尖又圆的白罩儿,其余别的哩,全都赤裸着,鲜明明地露出她那白鱼、白蛇样的身子了,孩娃儿就闻到她身上青柳香香的味道了。他看见她腿上、肚上和脸上都白得如月如玉呢,嫩得和刚出窝会飞的鹂雀样。他很想蹲下去摸摸槐花的白身子,想趴在那儿去她身上亲一下,叫她一声姐,再拉拉她那被枕在头下的手,可是呢,茅枝婆醒了呢,她坐了起来了,正在床头翻找她夏天穿的单衣哩,嘴里嘟嘟囔囔说:“这天气,这天气。”便把一件土绿的布衫从枕头下翻出来披到身子上,忽然就看见孩娃儿立在门口了。 茅枝婆说:“脚不疼啦?” 孩娃儿说:“我渴得很。” 茅枝婆说:“喝水呀。” 孩娃儿说:“大门从外边锁上了,人家让你过去哩,是开车的那个人守在门外哩。” 茅枝婆就听得有些懵懵懂懂了,眯缝着眼瞅着孩娃儿,又冷猛地想起了啥事儿,和有啥儿事情得了印证样,她的脸上原有的枯黑里渗了白,立马从地铺上爬着站起来,跟着孩娃儿,穿过摆了水晶棺的大厅堂,到大门口猛拉几下深红色的门,脸上的惨白就厚如密云了。 她对着门缝朝外唤:“喂,你是谁?有话了把门开开说。” 见没有回应声,她便又唤道:“我是茅枝婆,你把门开开。” 第十一卷 花儿门开啦——门开啦——(2) 终于哩,门外的响动传了过来了,先是几个人向磕台上走着的脚步声,后是那几个人停在门前的一阵沉默和死静,接下来,便果真是开道具车的司机那哑重的嗓门儿。他说茅枝婆,知道我是谁了吧?明人不做暗事儿,我是这半年跟着你们出演的开车司机哩,他们几个是这纪念堂的管理人员哩。说有话直说啦——我们把门从外面锁死了,锁死了也就是想要你们几个钱。说我知道你们咋儿被抢啦,那都是那些上边的王八干部和剧团里的乌龟干部干的哩。你们出演到末尾第二个节目时,他们动手了;你们出演末了散着场子时,他们乘乱让我开着汽车下山了。他们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分钱时一分都没有分给我。对你说,茅枝婆,我真的一分都没得到哩。走到路上我说我的车坏了,要修车,他们一走我就又开车回来了。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胃口大开哩,你只要把你们的钱给我们每人分上八千、一万就行了。也不枉我跟着你们开了半年车,不枉我这几个弟兄为了你们的出演,这几日守着纪念堂寸步不离儿,吃饭都得轮流换班儿。 纪念堂里又有人起床了,是演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听不到这边的一点动静儿,上茅厕里净了身,往这瞅了瞅,就又回到耳房了。日头也许还未平南哩,也许时候已是前晌的临午时候哩。从纪念堂那高大的窗里透进来的日光呈着暗红色,像炭火样堆在窗口上。夏天了,这厅堂又高又大应该凉爽哩,可因了这夏是从冬末抢来的,所有的窗户都还严封着,所以厅堂便又闷又热哩,如人都在没有隙缝的箱子里、葫芦哩。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窗玻璃,每个窗户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说,这纪念堂盖在山顶上,里边的窗户离了脚地两人高,外面距脚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高处有两层、三层楼的模样儿。门不开,想从纪念堂里出去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不要说这儿的受活人大都残缺着,就是圆全人,就是胳膊与腿都齐毕,你上了那窗户,又哪能从窗上跳到门外脚地哟。 茅枝婆把目光从那些窗上收了回来了。 门外等话的也等得不再耐烦了,他们先用脚在门上踢一下,然后又冲着门里唤: “想好没?茅枝婆,我们没要你们多少钱,拢共八个人,有了你们给我们每人一万块,没了你们给我们每人八千块。” 茅枝婆说:“没钱哩,都被抢了呀,真的是谁都没钱啦。” 门外的人便又哐哐当当朝门上踢几下,说:“没钱就算啦。啥时儿有钱你们啥时儿叫我们,叫不应了就在这门上拍三下。” 话完了,人也就走了,传过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便听见他们到磕台的下边哪儿了。纪念堂里一冷猛地静下来,回过身,茅枝婆看见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的身后边,开会样,麻麻一片儿。因了热,男人们有的光着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膀上。女人没有光背的,她们都把夏时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们是去年夏天离开耙耧到外面出演的,幸了从外面世地回来没回庄就都到了这山上,幸了各人的单衣薄裤都还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经都知晓出了啥事儿,都知晓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万块钱哩,八个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万多块钱。可那六万多块钱在哪儿?一庄儿人,站满了纪念堂的大半个厅,脸脸相觑着,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静里。奇怪哟,这当儿,受活人都没了昨儿夜的激愤了,没了昨儿被抢了后那哭天无泪的悲凉了,如了知道相跟着今儿会生发这么一桩事儿样,谁也不说话,立在门后边,或倚在厅堂的柱子上。女人们看着男人们的脸,男人们则事不关己样蹲在地上抽着烟。槐花依旧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们一样没洗脸,可依然是一脸一身的漂亮呢,一脸一身的诱人哩,她瞅瞅猴跳儿,见猴跳儿只会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不说话,只会让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让下唇去上牙上刮,并无啥儿鲜见时,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别的哪儿了。 就那么一片死静着,静得没了边际呢。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儿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顶真顶地去问他。 她说:“咋办哩?” 猴跳儿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有啥法儿,我要还有钱我就全都拿出来。”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聋子的脸上了。 聋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一分也没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膊腿圆全的两个男人身子上,男人们说:“我俩压根就没你们挣得多,你们出演一场有两把椅子钱,我俩还挣不到一根椅子腿,挣了又全都放在枕头下,眼下连一分一文都没啦。” 事情是不消再说啥儿的。茅枝婆想一会,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待她拿着那钱往门口儿走去时,她的四个外孙女儿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后来就暴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着差点倒在脚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耳光掴在槐花的脸上了。茅枝已经人老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呢,那耳光虽不重,可到底还是一个耳光呢。槐花的脸上立马便一片红亮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那铁门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说着又朝磕台的下面唤:“喂——快上来。” 又对着门里道:“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走后,又对着里边唤: “快塞呀。” 茅枝婆说:“真的都没啦,只有这八千块。都在昨儿被人家偷抢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兴了:“你们糊弄鬼去吧,糊弄猪去吧。我们不是鬼,不是猪,不会让你们糊弄哩。”接着说:“这是一个八千块,还少七个八千哩,不把那七个八千塞出来,就让你们饿死在里边,渴死在里边。” 第十一卷 花儿门开啦——门开啦——(3) 说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静里。沉静过后呢,听见了那司机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领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天是压根儿地黑将下来了。 钱也都一丁一点地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谁的身上、屋里都不再藏着一分一厘了,先是瘫媳妇把她最后几天出演挣的缝在袖口的钱塞到了外边去,后是聋子马把他藏在那块双层铁皮夹缝中的钱塞到外边去,末了,待哑巴把他压在铺底砖下的钱取出来塞到外边后,所有人的钱便都塞到外边了。这也就到了日落了,后窗上连一抹儿红色也没了,在人们等着开门时, 那在门口收钱的人却只往门里递了几句话。他唤着说: “喂!天黑啦——你们明儿再走吧,再在纪念堂里陪着那水晶棺材睡一夜,明儿走时我们把你们每人半年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下去。” 唤完了,也就一切都归了大静了。 夜像往日样落下来,潮润的湿气浸到纪念堂的各个耳房了。说是天黑着,让明儿再说走不走的事情哩,然到了这时候,却谁都没有力气再说啥儿了,谁都没有力气再想啥儿了,仿佛开不开门,走与不走都变得与自个没有关联了。 都回到了各自的耳房里,都躺在那儿望着耳房的天花板。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流进来。天花板上的雪白,在月光里呈着清淡浅绿色,和人们的脸色一模样。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问着一句啥,像是累极了,都想躺下歇息呢,就都沉默着,等待着,也随事情任意发落着。以为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到了夜饭不久后,庄人们却都听到从纪念堂外边老远的处地传来了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尖刺刺的唤叫声,像从山的那边或沟底传来血淋淋的哭闹样,那声音又冷又凉,死去活来,可又断断续续,像酷冷的冬天里,从河里漂下的冰凌的撞击呢。间或着,还能听见圆全男人狂喜的大喊声:“来干吧,她们人小眼儿小,又紧又受活——谁不干谁后悔一辈子!”唤话后,紧跟紧又响起一阵儒妮们更加尖刺厉厉的青唤和紫叫。听着那声音,受活人先是惊一下,后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阵一阵去逮着听着那尖叫,末了便都涌到茅枝婆的耳房里,就都看见茅枝婆的屋里灯光白亮,白亮里,她倚着墙角呆坐着,听着那哭闹,一下一下用手去自己脸上掴打着,像在掴打着别人的脸,像在掴打一块风干的枯木板,一边打,一边用她老沙的嗓子骂: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她的耳光和骂声把外边儒妮子的哭声、闹声遮掩下去了,极像响在门前的瓢泼大雨,把门外的唤门声挡了回去样。她已经过了七十一周岁,已经是那样的人老年衰了,那样的打自个,骂自个,就让受活人谁都心里难受哩,就都慌忙过去拉劝她。 和她同睡在一间耳房的瘫媳妇,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连声地说: “婶呀,没人怪你哩。” “婶呀,真的没人怪你一句哩。” 庄人们就都赶了过来了,把茅枝婆拉着劝着了,让她安静下来了。可待她静着了,外面的叫声竟也没了。一个世界都如死了样,只有外边星月游移的响动,一丝一丝从窗缝流进来。 这模样,又一夜就这般过去了。 这一夜,受活人都似睡非睡在耳房里,不言语,不说话,不动弹,在等着明儿天赶快到来哩,只有断腿猴一入夜坐卧不宁呢。他说他妈的,一冷猛喝了圆全人的生水拉肚子,便一夜耳房外跑了好几趟。便把列宁水晶棺下地坑里柳县长那水晶棺上的九个纯金镶字从那棺上用钉子全都撬了下来了。从此后,他就是受活最阔绰的人家了,在受活今后的日子里,活得人五人六,是一个非凡非凡的人物了。 第十一卷 花儿门开啦——门开啦——(4) 然熬至来日里,到天还没亮时,不知小儿麻痹的孩娃起床干啥儿,从纪念堂的门口那,就传来了他的大唤大叫了: “门开啦——开门啦——” “门开啦——开门啦——” 人们便都叮咕隆咚地从铺上爬起来,瘸的、拐的、瞎盲的,都冲着、撞着朝纪念堂门口跑跳过去了。有拐子被碰倒在地上,有媳妇被撞到墙角额门出血了。聋子马没有听到唤,可他看到人都朝门口拥着时,竟光了身子跑出了屋。果然的,那两扇红漆大门四脸张开着。早时的风像从城门吹进样刮进了纪念堂的大厅里。天色还是蒙蒙的白。纪念堂前石磕台的青石条上有水亮一层光,两边的松树和柏树,在朦朦的光色里,是一团拢着一团的黑。和一冷猛地从地洞、狱屋出来样,受活人都立在纪念堂门前揉了眼,还有人伸了胳膊伸了腰,仿佛要把天给揽在怀里样。就在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槐花和儒妮子,说快找找桐花、槐花吧,找榆花、蛾子吧。 便都从石磕台上朝着磕台下边跑。 立马就在磕台下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卖售杂货的空屋子里找着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屋子里丢满了圆全人离开时扔下的空碗、筷子、衣物啥儿的。有一股污脏的剩菜、剩饭的酸臭气味扑面而来哩。她们在那一排屋子里,衣裳都被脱光了。脱光了,身上一丝不挂着,被分开在四个屋里捆绑着。桐花和槐花是被捆在两间屋里的两张床上的,榆花和四蛾子被捆在另两间屋里的两张椅子上,桐花、榆花和四蛾儿,三个儒妮子,她们不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还因为人儿小,下身被圆全男人的物件给撑得撕裂了,各人的腿间、腿下都有一大摊儿腥气扑鼻的血,像流在那儿殷红黏稠的水。为了不让她们叫,她们的嘴里呢,也都是塞了她们自个的布衫和裤子。四蛾子的嘴里是塞了她自个的裤衩儿。庄人们找到她们时,天亦大亮了,蒙白成了透明的白亮啦,能一清二楚地看见她们的光亮嫩微的身子都成了青紫色,青紫里又含了被人辱过的土白呢,可槐花的脸上却没有她们的青紫和土白,而是泛着一层潮润烂烂的红。 就都想起来,昨儿夜她们的叫声里,压根儿就没有槐花的唤叫呢。这当儿,受活人也都想起茅枝婆还没有从那纪念堂里走出来,忙迭迭跑回到厅堂边的耳屋里,看见茅枝婆竟果真活生生地穿了她出演时才穿的那套送终服,黑绸亮缎儿,在屋里闪着一簇簇的光。她是坐在那儿的,脸色木木然然的平静着,像纪念堂外生发了啥事她都知晓样,像天下的啥事她都早知了样。 庄人们说:“婶,门开了。” 茅枝婆说:“我不想活了哩,你让受活人都快下山回家吧。” 庄人们说:“圆全人昨儿半夜都跑啦。婶——是你把我们领出受活的,你得把我们领回家。” 她说:“让受活人都赶快回家吧。” 庄人们说:“槐花和儒妮子们……让人家糟蹋了。” 她轻微怔一下,想了一会说:“也好呢,以后庄里人就都知道天下圆全人的怕人了,就都不会再想着出演的事情了,都会明白守在受活的好处了。” 日出时,山脉上又热得如了夏天了,茅枝婆就穿着她的寿衣,领着她的受活人,牵着、扯着、相扶着,背着他们离开庄时的行李和铺盖,下了魂魄山,往受活赶路了。说到底,世界上还是冬天哩,耙耧外的世界里满山遍野落了雪,结了冰,只是耙耧山脉里却越过春天、到了夏天了。不仅树都发芽了,长成叶片了,连坡脸上的草地也都披挂着绿色,一坡脸的葱翠了。 就这么一群一簇地往受活赶着路,走啊走,一路上他们看见了许多景光儿。看见了那些圆全人,明眼人,都在田头拿着一根棍棒儿,用黑布蒙着眼,这敲敲,那碰碰,在练习盲人听音儿。看见许多人在耳朵眼里塞了棉花或是玉蜀黍秆,耳朵上挂着木板、硬纸啥儿的,在庄头练习耳上放炮呢。 还有那些姑女媳妇们,都坐在庄口日头地,在纸上、叶上一针一针扎着绣着哩。还有那些年岁过了四十岁、五十岁的人,他们都穿了黑寿衣在麦地里锄麦、挑粪、施肥儿。从山梁上慢慢走过去,到处都是穿着寿衣的圆全人。有一个庄,人都集体在一道坡脸上锄着麦苗儿,几十个,上百个,可那几十、上百的人,竟都穿了黑绸、黑缎的送终衣,背上都绣了盆儿大的金黄色的寿字、祭字或奠字。他们说笑着,起落着锄,弄得满山脸都是绸缎的哗哗响,都是寿衣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光亮呢。 走过去这个庄,就不光是四十、五十岁以上的人在穿寿衣了,竟连上学的男娃、女娃都穿着寿衣上学了,连抱在媳妇怀里的奶娃儿背上都有金闪闪的寿字、祭字、奠字了。 一世界都挂满了寿字、祭字、奠字了。 世界就是寿、祭、奠的世界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1) 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县城了。 到京城那一处地,去往俄罗斯国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也都回来了。他们是前晌的半时到了双槐县城的,从那儿,柳县长让一班人马下车进了城,都先自回家去。他自个,又驱车往耙耧深处的魂魄山,详详实实地察看了列宁纪念堂。 从魂魄山再回到双槐县的东城门口儿,暮色已近了隆隆时。柳县长没有立马走进县城里,他又让司机先一步地回去了,自个儿独寂地把自个留在了城外边,怕了人似的立缩在路边上,枯过来、萎过去,魂儿样飘在城门口。 他想等天一老彻地黑下来,他再回到他的双槐县城里,回到家里去。 时候是庚辰年大寒这一天,说是大寒,倒也并不十分的冷,只不过是河边有些白亮亮的冰,可河心的水也还是哗哗啦啦淌着的,呈着了一条动来动去的白带子。耙耧深处是和酷夏一模样,树绿了,草芽了,山上列宁纪念堂的四周都铺天盖地着旺绿深蓝了。可那也终归就是耙耧深处的异象呢,外面世界里,世事和气象,也还都是依旧着。冬日就是冬日的模样儿。树是秃秃的光着哩。山脸是暗黑黑的灰着哩。庄稼地里,麦苗子还在冬眠着,灰白和苍黄,逼人地在那地里铺展着。庄子和房屋,都灵棚般没有生气地塌卧着。有些儿风,是北风,利刀儿走刃在房檐下、胡同里和山脉间的公路上。 没有日头哦。 灰的天,暮黑时天下开始流着雾。说是雾却只是浓烈烈的寒气耽搁在脚地上、山脸上和岭梁的沟壑间。世界深寂哩,像人没有睡够却不得不起床样的慵懒着,怅然着。抬起头,能看见被云雾深隐了的泥日头,如一块玉蜀黍饼样挂在鏊子后,只待那鏊子悠荡一下子,它也才会闪露一下脸面儿。 本是要落雪的天,可却是一冬干寒哩,不见有湿雪飘下来,也就烈冷着。满世界人都感冒发烧哩,咳嗽声终日终夜响在天底下。治感冒发烧的药卖得和饥荒年的粮食样。畜生是不怕感冒的。猪都躲在窝儿里,长远地睡,该吃时它就醒来了,吃过了,它就打着亮亮的灰喷嚏,重又回去了。 羊呢,白日在山脸上啃干草,天黑就回到它的圈家度着冬夜了。 鸡呢,有日头时就在日头地里刨食儿,也吃一些养胃补胆的沙黄粒,没日头,又有风,它们就卧在山墙下和胡同的拐角避风了。 柳县长就是在这样的大寒天象里和他的一班人马回到了他的双槐县,一车六七个人,谁都是霜着脸,事情竟是这样令人意外呢,如去北京却到了南京样。半月前,柳县长已经到了灵山上,为列宁纪念堂落成剪彩的红绸都已买好了,绸子中间的大花也都系成了,连红把儿剪子都已备下了。柳县长还拿起那剪子在一本书上试了试,风着快,一下就把一个书角剪掉了。也还看了一些受活人散落在各个景点的出演,他们半年来,到外面世界风雨无阻地演绝术,已经把那残人的绝术出演得炉火儿纯青了,想剪彩出演那一天,必定是一场少见的完满圆全的出演哩,必然会让拥上山脉的千人万人都惊喜狂唤哩。他已经想好了,决不在纪念堂落成出演之前去剪彩,而是要在演出到了顶尖儿时,他再上台去剪彩,去宣布纪念堂的大落成,宣布购买列宁遗体的人已经到了京城了,正在理办到俄罗斯的手续哩;三朝两日,手续完了就到了俄罗斯;十天半月,最多二十天,就能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一处地运回来,放在这边纪念堂的水晶棺材了。然后哦,那出演还在半途歇息着,他要在这当儿向满山野的人们讲上一番话。他要用钟一样的嗓门告诉台下万万千千的百姓们,三朝两日把列宁遗体弄回来,明年双槐县的财政收入将从赤字变为存款五个亿,后年变为十个亿,三年后变为二十个亿。四年后,凡是双槐县的老百姓,家家都有县里分给的一栋四角上吊、顶尖冲天的小洋楼;要从列宁遗体放在纪念堂的那天起,双槐的农民从此啥儿税、粮都不消上缴了,都有县财政一笼统的把钱拨到国家的账上去;要从列宁遗体放到纪念堂的第二个月起,每户农民一早儿家家都要喝白糖牛奶了,奶里钙最多,谁家早儿不喝下发的牛奶就不给谁家发冰箱和彩电;发了的还要收回来;谁家午饭不吃排骨和鸡蛋,以后每月的月底就不发给他家人参、乌鸡那样的补养了。总而言之哩,从列宁遗体放在魂魄山上半年后,双槐县百姓的日子就要改天换地了,天翻地覆了。每个农民种地都要发工资,工资高低不是看你粮食种得好不好,而是要看你路边的庄稼地里种的鲜花量多大,花多少。谁家在路边种够半亩花,他家每月每个劳力的工资就有几千元,年底每个劳力有奖金上万块,谁家若能让田头一年四季都有花,他家每个劳力每月的工资就有上万儿,年底每个劳力的奖金就有十几万,因为列宁睡在了耙耧深处的魂山上,双槐县的县城就不是县城了,而是一座新起的繁华闹市了,大街上流水不断,一尘儿不染,路两边的人行道肯定铺的就不是烧砖了,而是花岗岩或者大理石。十字路口或县委、县政府门前的关键处地儿,不铺花岗岩,也不铺大理石,要铺伏牛山那边的南阳玉。南阳玉虽然不太好,然铺地还是好东西。可是呢,话又说回来,钱到了多极的时候里,也就不是了好物什,人会让钱变了的。这些柳县长早就想到了,他要在讲话时说出来让人警惕着,他要提前警告双槐县的七十三万多的农民,和七万多的城里人,要对他们说,到了那时候,从县城到全县最偏远的耙耧山,不是吃住穿戴和出门没有车子坐,而是人有钱了就要短见了,就要把钱不当钱了哩。要警告双槐县的十九万户家庭,谁家都不能惯得孩娃们不读书,不看报,家家户户都开着一辆车子满天下跑,吃香哩,喝辣哩,挥金如土哩,坐享其成哩。不能把从外县人请至家里当保姆,却不当成人样训来又训去;甚至那远乡僻壤处,也还会出现赌博成风、吸大烟成瘾那坏极、恶极的习尚了。到了那时候,也就要在双槐县制定几项新的法律条款了: (一)门前屋后,路边田头,没有种够两亩花的农民,年底奖金扣掉一半儿(不得少于五万元); (二)凡孩娃没有大学毕业的家户儿,要停发三年的奖金和工资;凡有孩娃读了大学的家户儿,发双倍的工资和奖金(不得少于二十万元); (三)谁家把花不完的钱用到了最该用的处地儿,比如给庄里老人的敬老院里牌桌换了换,给通往各庄头花园的路上铺了砖,上了灰,那你花了多少钱,县上返还你双倍的钱;可你把花不完的钱用在了赌博上、大烟上,县里就统一把你送到邻县最穷的地方让你去种地,去过原先的穷日子,把你一家人的工资奖金几十万元一笼统都转拨到邻县的穷困学校或者村庄里,直到改造好了再回到双槐当农民。 柳县长为防止未来县里人轰的一下富了的疯病蔓延已经在他的笔记本上拟好了十几条的规定和法文。他晓白,真正儿纪念堂落成的庆典高潮不在受活人的绝术出演上,而在他这番动人心魄的讲话上。知晓他的话一完,台下的人会疯了一样狂蹦乱跳儿,怕会像戊申年月喊毛主席万岁一样喊他万岁哩,会各家各户都把他的像堂堂正正挂贴在各家正屋的墙上方,会像在列宁纪念堂敬着列宁一样在自己家里敬着他的像。说起来,那些天,从购买列宁遗体的人马离开县上往着北京去,他日日夜夜就是睡不着觉,血像滚烫的水样在血管里踢踢荡荡地流,到了受活人开始到魂魄山上出演后,他竟就一丝瞌睡也没了。三天三夜他没有眨上一次儿眼,人却精神得似睡了透儿觉,又洗了一趟儿澡。 对于柳县长,日益临近宣布纪念堂落成的日子像一湖水样在等着一个口干舌燥的人。可你再口干舌燥儿,到那湖边也还有几天日子、路程哩。他有些等不及了哦,可他是县长,越是等不及越是要平静如水哩,于是哟,把购买列宁的人马送上车,到地区和省里开完会,回来他就领着秘书下乡到离耙耧山更远的县南了。为了拿清净抚弄心里的激荡和不安,他到了不通电话的县南的深山区。也并没有在县南搞啥儿调查和访贫,就是在一座闲适的水库边上受受活活住了两三天,到了剪彩的前一日,受活出演团从外边世地返回来,才又回到县上和魂魄山上来,重新开始了那心神的受活和激荡。可是哦,就是这时候,他刚和受活庄人一道上了魂魄山,刚看了几个绝术出演的新节目,刚在列宁纪念堂里坐下来,屁股未稳的瞬当儿,也就出了天急的事情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2) 是天急天急的事情哩。 如在万里无云的天象间,轰轰隆隆响了一声惊蛰雷,接下来,天便云遮雾绕了,大雨儿滂沱了,没有一丝日色月光了。 “地委牛书记让你赶快到地区去一趟。” “啥时候?” “就今儿。就现在。就眼下。” “明儿纪念堂就要剪彩呢。” “牛书记说一定让你连夜赶过去。” “一定要今儿,明儿不行吗?” “说让你必须在今夜赶到他家里去。” “天急的有啥事?就我一个人?” “柳县长,你想别的有谁还能单独被牛书记请到家里去?” 给他说话的是一个县里的副书记,他是接了地委的电话又死活和县长搭联不上才直接坐车跑到魂魄山上的。和县长说话时,一路上的尘土他都未及洗一把,汗像泥珠样挂在额门上。 柳县长说:“操,落成典礼他不来,还这个时候来搅和。” 副书记就忙不迭迭地说:“柳县长,现在走,受点累,明天赶回来还不耽搁纪念堂的落成典礼呢。” 就去了,没带一个人,坐上车,火急十分地下了魂魄山,往地区那一处地赶去了。路上能通电话时,柳县长还和地委的牛书记通了话。牛书记在电话上说:“啥儿天大的事?比天大了几千倍,几万倍,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了话,牛书记就把电话挂下了,听声音,似了牛书记把一根树枝咔的一下折断了。然后呢,他就让司机鞭子抽马样疯开着车,五百多里路,夜至黄昏后,也就入了九都市,径直把车开到了牛书记的家门口。 外面月光寒寒瑟瑟哩,像地上结了薄冰凌,可牛书记家住的平房四合院,内里边,却暖得如魂魄山上异象的夏时样。就在那正房的客厅里,往时儿柳县长每次来,都如到了自己家,要一屁股坐上沙发的。可是这一次,他一进去就看见了牛书记那张霜冻般的脸,立在那厅堂的门口上,牛书记把电视关上了,把手里的报纸像扔抹布样扔到了茶几上。 柳县长又一如往日一样随了意儿说:“饿死了。” 牛书记说:“饿死吧——出了大事啦。” 柳县长说:“天大的事我也得先吃一口饭。” 牛书记拧了他一眼:“我都饿得一天吃不下饭,你还吃饭呀。” 柳县长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啦,立在那,他怔怔地瞟着牛书记的脸: “我能不能先喝一口水?” 牛书记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省长要见你,让你明天一上班,就赶到他的办公室。” 柳县长的目光跟着牛书记的身子走: “出了啥儿事?” 牛书记给他倒了一杯水: “去购买列宁遗体的人被扣在北京了。” 柳县长没接水,脸水僵了一层怔白色: “咋会呢?手续齐全哩,还带了许多空白介绍信,让他们随时儿自己填。” 牛书记端着水杯说: “咋会呢?见了省长你就知道了。” 柳县长说: “可我从来还没见过省长哩。” 书记把身子倚在桌子上,那是一张檀香木的深红老桌子: “这一回。省长要单独见见你。” 柳县长从牛书记手里要过水,猛地咕咕把水喝下去,擦着嘴: “见就见。买列宁,又不是去买毛主席。” 牛书记又瞟了一眼柳县长,停了一会说: “你去吧,连夜里赶到省城里。说不定这一见,你就不是县长了,我就不是地委书记了。” 柳县长停顿一会儿,把嗓音抬高了: “牛书记,你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在前边担当着。” 牛书记嘴角慢慢挂了一层笑: “我怕啥?横竖是年底就要退下的人。” 柳县长自己又去倒了半杯水,有些热,他在手里晃荡着: “再喝口水我就往省城里赶。你放心,牛书记,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过不了的桥,见了省长,我不光让他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对双槐有多好,对地区有多好,对省里也一样有天大的好处哩。” 牛书记依旧笑了笑,一脸茫苍苍的黄,像一团雾里包了一圆烙焦的馍。他没有再说啥,只是从柳县长手里要过水杯子,又给他续了水,让他喝掉后,就催他上路了,催他往省城赶去了,说从九都往省城的路道正修哩,难走呢,必须紧脚紧脚儿地赶。 也就连三接四地摸黑往着省城儿赶。一路上,司机说他踩踏着油门的脚脖肿了呢,累的哟,说车轮把路面的月光都挤逼哆嗦了,把一路两岸树上的夜麻雀都赶得四散飞去了。也就终于在天亮时分到了楼如林子的省会里。 回到县上后,柳书记想起来都想自己给自己跪下磕个头,烧炷香,为自己落下几滴泪。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哩,有八十一万百姓见了就想跪下磕头的人,一早儿,竟连碗豆腐脑儿都不敢喝,怕在街上耽搁了工夫哩。一早儿,就空荡着肚子径直朝省政府的办公大院里跑。说了情,登了记,进了省政府那褐色大理石的院落门,到那十几层的楼下边,又取出县长证,让门卫和省长的秘书搭连上,末了呢,省长让他在楼下稍等一会儿。这稍等一会儿,竟让他等了老半天,等的时光竟比双槐县的街道长十倍。好不易熬到临午时,有一个电话从楼上打下来,让他到了六楼上,他没想到省长前后只和他说了半根筷子长的话,用的时光至多是一滴水从房檐落到脚地上。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3) 省长说:“你坐吧。” 省长说:“没啥儿事,叫你来,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样儿一个人。我没想到我下边竟会有一个县长敢凑资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 省长说:“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伟大了。走吧你,出去到外边找个比克里姆林宫好的地方住下来。我已经派人去北京领你那要到俄罗斯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了,三朝两日里,他们回到省城我也要见见。再忙我也要认识一下双槐县的领袖们。” 省长说:“待我见完了你们双槐的领袖们,你统帅着他们一块回双槐,回去准备准备把县里的工作交给下一班的人。” 连夜儿赶到省城里,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门缝吹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子里便空空荡荡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他已经三顿没吃饭,只昨夜儿在地委牛书记家讨喝了两杯水,这当儿,他立马感到饥饿得心慌没神儿,似乎想要倒在省长的办公室。腿软得如春时的柳枝呢,如双槐人特意为他擀的筋筋丝丝的面条哩。不消说,他不能瘫倒在省长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县长哩,管着一方八十一万的人口呢,有八十一万人,见了他都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叩礼呢,他当然不能瘫在省长的办公室。外面的日头,黄烂烂的悬在楼顶上,光亮贴在省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眼如忽然老花了,头也有些晕,柳县长看着省长,像两年前他自个为了啥事去了双槐县的监狱时,那些犯人们望着他就如他眼下望着省长样。他积极儿想要坐下来。屁股后就是沙发哩,可省长说你坐吧时候他没坐,现在省长说了你走吧,他自然不敢坐了呢。也还渴得很,很想去哪弄一滴水湿湿干裂裂的嗓眼儿。省长的身后是从山里特意运来的林地里的矿物自然水,塑料儿桶,桶口下有一个红把、绿把儿,红把儿一扭是热开水,绿把儿一扭就是自自然然的凉水了。他瞟了一眼那桶自然水。省长也看见他瞟那水了。可省长不仅没有给他倒水让他润润火喉咙,且还把放在大办公桌上的一个黑皮公文包儿夹在胳膊弯里了。 省长是催他走掉哩,像赶蝇虫儿一样赶他呢。 他就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还又努力瞟了一眼省长的办公室。这是他平生儿第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不消说,也是平生儿最后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打心里说,他不能不用力看看省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他想的那么大,没有他想的那么堂皇哩,一笼统的三间房子里,摆一张大桌子,一把皮椅子,一排大书架,还有十几盆的花和他屁股后的一排皮沙发。再还有,就是那大桌子上有三四部电话机。别的啥儿柳县长就看得不大清楚了,记得不太明白了。当然哟,省长的脸和身子他还是看得明白,记得清晰哩,就像记得列宁纪念堂里那列宁水晶棺材的尺寸样,一分一毫的都不差。那张脸是暗黑里泛着深红的,像长年被人参汤浸了一样发着光,团儿状,窄额门,白头发,看上去那张脸就像隔了年,过了月,一种香味正浓的好苹果。好苹果,却因隔年过月满是松皮纹路了;虽隔年过月,却因着品相的好,也还散发着苹果的香味儿。他穿的是一件淡白淡黄的绒毛衣,套了一件质地好极的灰色夹克衫,披了一件阴月色的呢大衣,脚上是圆头黑皮鞋,裤子是深蓝色的啥子料儿裤。说起来,他的穿戴并没啥儿新奇的处地儿,和大街上有些身份的老人一样呢。整个人都常凡得没啥儿说。可那惟一不同的,就是他说话语气哩,和和平平中却含了冷凛凛的寒。他是省长哟,能把天塌地陷的事说得如日常刮风下雨样,没啥儿惊惊怪怪的,可那风那雨,却是能让房倒屋塌,大树儿连根拔起呢。翻过来,他还能把令人寒凉的事说得如一炉火样儿暖。其实呢,那一炉炭火里却埋着一块终年累月烤不化的清冰呢。 真是这样哟,省长说天塌了的事就像柳絮儿飘在地上了,说地陷了的事就如一粒芝麻落在一个牛脚窝儿了。那时候,柳县长并没有想到省长说话的工夫胜着海深哩。他只是想我一夜赶路,又等这么老半天,就是我天错地错,你也不能只给说这么几句话,你也该让我跟你说上几句哩,哪怕是和豆芽、洋火般短的一句半句哩。可是哟,省长夹着他的黑皮包儿要走了,柳县长只好从他的办公室里退着出来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半筷子长的工夫儿,至多是从房檐下落几滴水的工夫儿,未及从脑的空茫茫里抓住一丝啥,柳县长就退着从省长的屋里软腿软脚出来了,直到这当儿,他才一冷猛地灵醒到,省长见过了他,他也已经算是见过省长了,可省长几句话,把要说的全都说过了,就把他一老辈的努力像扔一兜粪样从山上扔到崖下了,从火热热的夏时甩到酷冷冷的寒冬了,把他一老辈的努力都如将一把儿柳絮杨花般送到了风口上,一转眼,就都随风去了呢,没着没落了,不知要散落到了哪里呢。可是他,柳县长,和省长见过了,从省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却还未及给省长说上一句呢。 柳县长在省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生病啦,冷感冒,热发烧。要在双槐县,秘书和县医院得把最好的药送到床头上,可在省会这一处地儿,他就只好迷糊糊地睡了整三天,吃感冒药像吃炒豆儿,一把又一把,以为不会退烧了,会咳嗽不止转成肺叶上的病,可待县里派去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从京城被省委的干部领回来,直到省长也用几滴水工夫见了这一班人马后,他的感冒就一冷猛的好些了,烧也退去了,像他发冷发烧就是为了睡着等那一班人马们,等他们回来给他说那么几句话。 “省长说啥啦?” “省长没说啥。省长说就是想见见我们哩,看我们是不是有了啥毛病,说需要了他可以让省神经病院为双槐县设上一个专科呢。” “设啥科?” “说是政治神经科,说怕我们都得了政治疯。” “日他祖奶奶——还说啥?” “还说让我们回到双槐县,要挑好最后几天担,站好最后一班岗,过几天就有人去接那担儿了。” “我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的祖奶奶。” 这样骂了呢,就只好领着一班人马从省城那儿返回了。像十年寒窗的一班人,临了入场了,却被考官拒在考场外面了,不让他们走进考场了。这样呢,不光是十年寒窗的辛劳在一瞬眼间云样白白散尽了,还把他们一生的期冀儿都一股脑儿抛到身后了。从省城到双槐,天色蒙着时,他们就上路,先是坐了一程火车到地区,再坐着县上派来的汽车回双槐,一路上从县长,到那别旁的人,颠荡了一天谁人都没说上一句话。一路上,柳县长的脸都如青色的柿子哩,像人死前的脸色呢,骇着人心哩。几百里的长途道,他坐在前排没说一句话,于是哦,别人就都不敢多说一句了。他们是在省城这边,办理完了一堆儿一筐到俄罗斯国的手续才去京城的。从北京飞着去往俄罗斯国的机票也都买好了,可就在这个当口上,因为到俄罗斯国是买人家囚葬在红场地下的列宁遗体哩,得让国家的一个部门在他们县上开出的证明信上盖个章。也就一个章,红圈儿,里边写有不足十个的字。可在他们去那个部门盖章时,人家说你们坐着等一会,喝点水,别着急。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让喝着,人家就走了。在这一瞬当的工夫里,就又有人来把他们带走了,问了许多话,如买列遗体的钱准备的够不够,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盖在哪,有多大,保存遗体的技术考虑的周全不周全,还问了要列宁遗体安放在魂魄山的森林公园里,门票一张多少钱,县里暴富后,这些钱准备咋个儿用。总之呢,能问的,全都问到了;能答的,他们全都答到了。到末后,人家说你们别着急,管章的人早上刚出门,到八达岭的长城游乐了,我们已经联系让他立马赶回来,你们就在这儿耐心地等,该吃饭时我们派人给你们送饭来,就那么立等着,就把省里的干部等来了,也就把他们领将回来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4) 到眼下,一切都结了,像是一台戏,闹闹呵呵唱完了,该收拾戏台、戏装回家了。没人知晓一路上柳县长心里想了啥,没人知晓柳县长独个儿到魂魄山上列宁纪念堂那儿看见了啥。反正呢,从魂魄山上返回来,到了县城的东关天象临黑了,暮色隆隆了,柳县长的脸便一老彻地成了死人脸色了,深青深灰着,像烂腐烂腐、散着一股刺鼻气味的坏到极处的了的柿子哦。而且呢,他的头发也一冷猛地花白了,不知是从和省长见了面后白了的,还是到了列宁纪念堂那儿看看啥儿白了的,横横和竖竖,是白了大半儿,像一蓬白雀子的窝儿样。 冷猛的,柳县长老了呢。 一老彻地老了呢。 柳县长像老人一样朝着他的双槐县城走,脚下软软的,像不小心就会倒在脚地样。 算一算,柳县长从离开茅枝婆领的出演团在魂魄山上出演起,足对足①,也就几天间,可在这几天间的瞬当里,他像离开了双槐几年哩,几十年,半辈子,似乎连双槐的百姓都不再认识他了呢。先前哦,无数次地从这老城的街上走过去,穿过城门到乡下,或者沿着马路到地区去开会,那时候,他都是坐在车上的,景景物物从车窗掠过去,就像风从他眼前刮过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啥儿也没有留下呢。偶尔呢,因了啥儿从车上走下来,街上的百姓也就一眼把他认将出来了,立马一阵儿乱,慌乱里亲昵昵地叫着柳县长、柳县长,会把他围将起来哩,不是拉着他回家去吃饭,就是搬个凳子放在他的屁股下,想请他在自家门口坐一坐,或者呢,把一个刚出生的娃儿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乞求他给孩娃带来一些福运禄,然后再请他给孩娃起上一个名。还有人请他用写得并不好的字给门面铺子题句儿词;有学生娃儿举着作业或书本请他签名儿。从城里走过去,他就像皇上从街上过去样,让人慌喜哩,让他顾不上一街两崖的色景呢。可是今儿天,黄昏哩,又干冷,街上人都寥少了,铺儿、店儿的门都关上了,大街儿小巷子,也很少有人走动了。长长的一条街,像人走屋空一样安静着,只有那回家晚了的鸡们还在街脸上晃。 正是为了怕见啥儿他才从城关下车的,才要从老城穿街而过的,然而哦,街上人空着,没人见着呢,没有人像往日样一眼把他认出来,柳县长的心里反倒有了几分、十几分的渴念了。这个县城就是他的县城呢。这个县就是他的双槐县。这个县,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柳县长。他从街上走过去,该是有许多惊动的。可是哟,今儿街上却是十二分的清冷着,偶尔看见一个人,那人也是忙匆匆地躲闪着冷,疾脚快步地往家赶,打根儿就不扭头朝柳县长看上一眼呢。有两个媳妇,开门出来唤她的孩娃回家吃夜饭,目光明明是在柳县长身上搁了许久的,末了竟和不太相识样,唤了几嗓孩娃儿,就又关门回去了。老城比不得新城哟,街脸上都是破砖烂瓦的老房子,偶尔间杂有一两幢新瓦楼,那楼房也方方正正着裸了红砖墙,在这冬天里,楼房像刚做成未及上漆的红松棺材样。就这样,柳县长独自慢慢地走在街脸上,觉得自个儿像走在一片坟地里,像自个是死了又活转过来的一个人,所以哟,人们见了他,就都不敢望他了。这当儿,从迎面又走过了两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不消说,他们是去新城繁闹的处地做水果生意了。不消说,他们都是本县人,也多半都是老城人。柳县长想,只要他们认出他是柳县长,只要他们能停脚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明儿天就任命他们一个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外贸局的副局长。现在,他还是双槐县的县长兼书记,他想任命谁就能认命谁。不要说是个副局长,就是局长也行哩,只要他们能够认出他,在他面前放下水果担,弯下腰,鞠个躬,如往日有人在街上见了他样叫一声柳县长。 柳县长站在那儿不动了,等着他们认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两个人从他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过去了。水果担子的吱呀声,由近及远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减,最后便悄无声息了。 柳县长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着那两个人走融入暮黑里。他们没有认出他是柳县长。这让柳县长的心里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县长的脸上却是挂着了笑,他想这两个人,其实是白枉枉③地错过他们来当县上的副局长和局长的机口了。 就那么孤单单地从老城走到新城里,柳县长见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认出来。认出来他就打算把他们提拔个局长啥儿的,可终是没有一人把他认将出来呢,没有一人如往日样老远见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边上,满脸挂了笑,朝他点着头,或微微弯下腰,轻声亲语地叫他一声“柳县长”。天是一老彻地黑将下来了。城街像落入乡下黑夜的胡同样,直到了县里的家属院,他身后的街灯才亮将起来了。柳县长从来都没有像今儿这样想让人老远把他认出来,老远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是怕见人才趁着暮黑回到城里的,可真的没人碰见他,或见了又因着天黑没能认出他,他反倒心里空落得如被人偷光抢净的仓房了,一粮一物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房了。不消说,家属院那守门的老汉是可以一眼认他出来的,会慌忙忙从门房里出来叫他的,可到那门口时,守门的老汉却没有如往日样从门房出来叫他柳县长。柳县长老远就看见门房里亮汪汪的灯光了,可到了那里时,门口却静得和墓口一样哩。 守门老汉不知哪去了,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呢。 在门口掸掸脚,柳县长走进了家属院。 他该回家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5) 他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好像多久多久前,媳妇说有能耐你就三个月别回家,他说你就看看我的能耐吧,我准定半年不回家。 他好像果真半年没有回家哩。那时候是初春,现在都已是隆冬了。 要么是下乡,要么去开会,要么是住在列宁纪念堂的工地上,他好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好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有时候,人是在县城,可他宁肯住办公室也没有回家呢。这一会,走进家属院落时,忽然间他觉得记不清媳妇是啥儿模样了。记不清她的黑白胖瘦了,爱穿啥儿衣裳了。天是暮洞洞的黑,不见着星,不见着月,云像黑雾样罩在半空里。立在那雾浓浓的黑间里,柳县长用力想了一会儿,才慢缓缓想起媳妇今年是三十三岁或三十五岁的人,小个儿,白净脸,乌头发,头发总爱落散在肩膀上。他记得媳妇的脸上还有一颗豆儿痣,是日常间人们说的美人痣,半黑半褐色,可却是死活都不记得那痣是长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了。 一进门,要先看看那粒痣是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上,柳县长想,说啥儿我也该记住那痣是长在她哪边脸上的。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口,柳县长抬头朝自家房的窗口望一下,看见媳妇的影子像雀儿样从那改成灶房的阳台上,一闪过去了,他心里像被啥儿轻轻抚弄了一下子,立马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了。 他要回家了。 可是哦,走了几步他又往左边拐去了,他想他还是该先到敬仰堂里去一趟。也许半年没回家,也许几年没回家,敬仰堂都不知变成啥儿模样了。 也便先一步到了敬仰堂。开门,关门,再开灯。灯光哗的一下亮了时,望着迎面墙上的像,他心里的滋味已经大不是了从前那样受活哩。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霍查、铁托、胡志明、金日成、卡洛斯的像都还依着原样贴挂在正墙上,中国十大元帅的像也还依着原样贴挂在身后墙面上,而惟一不同的,是柳县长的像不在第二排其原先林彪的像的那个位置了,而挂在了第一排马、恩、列、斯、毛的后边了。 柳县长就那么天长地久地立在敬仰堂的屋当央,让时间在屋子里模糊糊地流过去,到末了,他动手把自个儿的像从毛主席的像后取下来,挂在了马克思的像前边,挂到了那上一排像的最前哩,然后哟,又把他像下塔式表格里的空白处,一格一格地全都写满了字,画满了红线儿,到末了,最后写到顶格时,他停笔想一会,写了两行字: 全世界最伟大的农民领袖 第三世界最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接下呢,他在那两行字下各画了九条红线儿,那九条红线像他描成的一条又粗又重的一条红龙样,又醒目,又刺眼,他就那么盯着那字和红龙看一会,跪下朝那一排挂像磕了一个头,朝自己的挂像磕了三个头,回身望了望身后养父的像,为他点了三炷香,也就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门外的静夜里,有汽车响动的声音传过来,那低哑的声音他有些熟悉哩,像他的那辆汽车的声响呢。也许是秘书知道他已经回到县城了,来家里看他了。不消说,秘书见了他是必要唤一声县长的。 柳县长就从敬仰堂里关灯出来了。果真是他的那辆黑色的轿车子停在他家楼下边,也果真是秘书到了他家里。他从做了县长就让秘书做了他的秘书了,自然哦,就是满天下人不叫他县长了,秘书也还是要脱口就叫他县长的。 果真、果真呢,秘书就不歇口地叫他县长了。 絮言: ①足对足:方言。即指把时间算得长一些,是满打满算之意,与脚对脚无关。 ③白枉枉:方言。即白白错过机会,有冤枉之意。 第十三卷 果实柳县长,柳县长,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对不起呀柳县长,我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奶奶的,一刀砍了你,我一枪崩了你!崩你砍你都不解我的恨。” “柳县长,柳县长,我真的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跪下来,你们都给我跪下来!” “不怪他,不怪石秘书,啥都怪我呢!” “滚!你个骚娘们,你这头母猪、母狗、黄鼠狼!” “柳县长,别打她你打我好不好?你看她满脸是血了,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啦。千刀万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石秘书的错。” “不打她,叫我打你是不是……你以为老子我会放了你……” “啊……啊……啊呀……” “我撤了你的职……我让你住完监狱再回家里去种地。” “你打吧,柳县长,你把我踢死、跺死、踩成肉酱都行哩。” “我日你祖宗八辈哩,我现在就让公安局把你送进监狱里。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家破人亡,就能让你们名誉扫地,成过街老鼠,在双槐让你们寸步难行;在双槐让你们逃荒要饭都没地处儿去。” “求求你,别打他了,你看他都昏了过去啦;老柳呀,柳县长,求你还来打我行不行。” …… “日你祖奶奶,你给我说句实话吧……现在你出门,人人都说你是县长的夫人哩,都称你是夫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哩,可我不想当夫人。我就想当个一般人的媳妇哩,下班了烧烧饭,拖拖地;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在灶房里忙个不停儿。待饭菜端到桌上了,他放下报纸和我一块去吃饭。吃过了,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去灶房洗锅洗碗了。洗完了,两个人一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说话,末了就都上床去睡了。” “柳县长,你就成全了我们吧。你不成全我们,我俩就跪到天亮不起来。” “水哩?水哩?祖奶奶,这家里连一口水喝都没有。” “没水了……我这就给你烧,这就给你倒。” “我日你祖奶奶,没想到提携你当我的秘书,你反倒伤透了我的心,买不回列宁遗体都没有你给我的打击大。” “对不起你了柳县长,真的是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行啦、行啦,你把额门磕出血我柳县长都不会原谅你。” “我不求你原谅呢,我罪有应得哩。” “喝水吧……有些热……你先凉一凉。” “茶叶呢?” “泡绿茶还是红茶呀?” “随你妈的便。” “那就绿茶吧,绿茶消火呢。” “站起来,你说咋办吧。” “柳县长,你不说句原谅的话,我死也不会站起来。” “那就跪着吧,说你想咋办吧。” “求柳县长成全了我们俩……” “成全了我们吧,不成全我和他一块跪死在你面前。” “说说咋个成全法。” “让我俩结婚吧,要在双槐丢了你的脸,你把我俩的工作调到天南地北都行哩。” “柳县长,我们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哩。我跟着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秘书啦,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心里想要啥儿哩。你成全了我们俩,我会让全县城的人都给你跪下磕头呢。我知道列宁遗体买不回来啦,买不回来我也会让全县城的人给你跪下磕头哩,让全县人民见了你就给你跪下磕头哩。不信了你试试,我明儿天就让大街上无论谁见你都跪下给你磕个头。让新城、老城的人都在正堂屋里挂着你的画像行不行。” “哼……你以为你是神仙是不是?对你说,老天爷都没这个能耐啦。” “柳县长,我说到做到哩。” “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哩。” …… “你半年没有回家了,我想……再陪你一夜说说话。” “不用说,这家里的东西想要啥了你全都拿去吧。” “我啥都不要哩,我只把我爹的像带走就行啦。” “带走吧,想要啥你就带走吧。” “那我们就走啦。” “走吧,快点走掉吧。再别让我看见你们俩。” “谢你了,柳县长……我知恩必报哩,我会记着你的大恩大德呢。我明儿天就让全县人民跪下给你磕头哩,让各家各户把你当成神敬哩。” 第十三卷 果实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1) 柳县长受活的泪水终于流在脚地了。 意外的是,来日间柳县长一出门,竟真的是满世界人都给他跪下磕头呢。 睡醒那当儿,已是日过平南时候了,晌午饭都过了一绳工夫呢。柳县长没想到,几天间生发了这么多塌天陷地的事,可他昨夜儿竟会倒在床上睡得沉死哩,连地委牛书记来的几个电话都没把他吵醒哩。 累了哟,他要好好睡一觉。就好端端地舒睡了一觉儿。 “在家你咋不接电话哩?” “对不住哦,牛书记,我太瞌睡啦。” “省长来了电话啦,没说别的啥,就说要地委三天内把新的书记、县长派到双槐县。” 放下电话时,柳县长的脑子里雾茫茫的一片儿白。牛书记问你们是不是把购买列宁遗体的文件啥儿都寄到俄罗斯的那边了?柳县长说,哪能不寄哩,购买列宁遗体这天大的生意,哪能不寄呢。不过也就寄了两份购买列宁遗体的意向儿书,和补充说明的材料啥儿的。说俄罗斯国毕竟不是和咱是在一块处地儿,堆堆框框的事,不能对脸儿谈,只能先寄意向书。牛书记大声地吼着说,该死啊——人家派人把那意向书和人家的抗议书一并送到京城了,省里的领导肚子都给气炸啦。肠子都气得流了出来了。 柳县长知道他在双槐的县长兼书记,到这儿就像一条路走到了崖下样,再也没路可走了。他说我咋办?牛书记说我给你找了一个适合你的去处儿,说地区刚建了一个古墓博物馆,把历朝历代埋在九都的皇亲国戚和大臣的古墓都迁到一块供游人参览哩,单位是正科级,你就来当这古墓博物馆的馆长吧。说完后,他还要向牛书记说啥儿,牛书记却吧嗒一下把电话挂断了。事情是终于到了这样一步儿,三言两语就把他降职了,至于将来给他啥处分,牛书记说待到了下一步,看省里的心意吧。降了也就降了呢,当真给个处分也没啥了不得,而顶顶重要的,是他还要说啥儿,牛书记像躲着病瘟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呢。挂电话的响声冰冷冷像一刀砍断了一段冰,砍断了,也砍得哗哗哩哩碎了呢。柳县长木呆呆地坐在床边上,好长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没穿衣裳,把电话像扔笤帚样扔在桌子上,穿上他的鸭毛儿袄,柳县长的脑子里除了古墓博物馆那几个尸骨、棺材样的字,就只剩下雾茫茫的一片茫白了。坐在床沿上,望着空荡荡了的屋子里,他心里竟变得没了啥儿荒凄凄的悲,也没啥儿老木石头样的闷,就是觉得事情都和假的样,都和他还没有睡醒来,这一堆儿变故是一老彻地生发在梦里样。他想用手掐掐大腿、手背或哪儿,有疼了就明证了事情都是真的哩;不疼了,就明证都是假的呢。可抬起右手时,他又生怕掐出疼,害怕明证了堆堆框框、陷天塌地的事,都果真是真的。于是把右手重又放下了,就那么坐在床上木呆了好一会,慢儿慢儿地觉到了脑子里有啥在流动了,像一股风把脑里的雾吹得流了动了一模样,他用力想抓住啥儿看看脑里流动的是啥儿,就把两眼盯在对面墙上可劲儿想,便觉得好像是答应过受活退社的事,还没有在县里上会研究呢。想起受活退社的事,柳县长怔了怔,他那雾雾的脑子里,便慢缓缓地被风吹开了一条亮缝儿,有了缝,续下来就如同门开了,有一道亮光在他的脑里冷丁儿闪得明亮耀眼了。 柳县长从屋里出来了。 他要立马开一个县委的常委会,趁新的县长、书记还没来,再最后召开一个常委会。 可刚从楼上走下来,那满城、满世界人向他鞠躬、磕头的事情就噼里啪啦生发了。先是看见每天在家属院里清扫垃圾的老汉朝他笑着走过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那院里清垃圾少说有了十几年。他一脸都是面默默的笑,如从那垃圾里捡了金啦银啦样,到柳县长面前没说话,先就弯腰鞠了一个躬,待迈起他那树枝般的腰杆时,才用他掉牙透风的嘴儿说:“谢谢你,柳县长,人家说到年底我每月扫垃圾都有一千、几千的工资哩。” 说完他就提着他的垃圾筐儿朝一个垃圾箱边走去了,弄得柳县长一时不知生发了啥事儿。可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口,那守门的老汉是正在洗着锅碗的,他一扭身见了柳县长,丢下碗盆儿,甩着手上的水,出门就给柳县长把腰弯下了:“柳县长,我本该给你磕头哩,可我年纪大了就不磕了吧。”他说:“真没想到哦,我无儿无女一辈子,正好年底歇下来,你就把县上的敬老院给建成啦,说过了六十岁的老人们,每人在敬老院都有一套儿房,还有两倍着工资的休老金。”话说完,他屋里坐在煤火上的水壶烧开了,响叫了,他就一老慌张地回到屋里了。 接着,柳县长就到了大街上。想不到街上那些守着冬天卖瓜子的、卖甘蔗的,卖越冬苹果的,无论着男女和老少,谁见了他都是一脸虔诚诚的笑,一脸恭敬敬的谢,都要朝他点个头,说:“柳县长,谢你啦,托你的福,双槐县有了好运啦,日后我就不用大冬天还在这儿卖这瓜子啦。”或者说:“谢谢你,柳县长,真没想到我卖了半辈子苹果,到老了每月在家歇着会有吃有喝哩。” 再或者,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媳妇她从路边怯怯地过来了,她是从乡下到城里来卖她做的虎头儿孩娃靴子的,躲在一个朝阳避风的墙角处,这当儿,她怯怯地挤过来,到了人前,便猛地给柳县长跪下磕了一个头,脸上挂着含了笑的泪。她说: “柳县长,人家都说年底我们那儿不用种地啦,每月家里都发粮、发菜、发肉哩;说我做的虎头儿靴,那些来双槐游乐参览的人要几十块一双买回家里挂在墙上的。” 柳县长知晓了这一夜,县城里又出了天大的变故哩,不仅是所有的人见了他鞠躬、磕头说着谢话儿,且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漾荡了有着神谕的笑,和菩萨昨夜来到这城里和人们说了啥儿样。昨儿天,一世界还都是缠绵绵的雾,可今儿却是晴空万里呢。日头在头顶上黄灿灿地悬挂着,天空里的八方四面都满是湛湛的蓝,水洗了一样洁净呢,偶或着有那么一片几丝儿云,在那天地间里也如白丝、白绸样。暖和呢,和阳春三月一样暖和哩。这样的天气,倘是能持下三五日,那柳树、杨树都要芽绿了,野草花儿都要放着出红了,和半个月前耙耧山上的魂魄儿山是一样了。 也许暖和就是啥儿预兆呢。 柳县长就那么让人围着感谢着,沿着从家属院通往县政府的大街朝前走,不觉间,那围的人就越发多起来。躬腰谢着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跪下磕头的老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不足一里的路,一瞬儿人就多得有些让他迈不开脚步哩。也就从他们嘴里听出了因了啥儿人们要围着他磕头、鞠躬感谢哩,像围着了冷丁间出现在世里的一尊神一样。原来哦,是今儿一早他们就听说了,那早几日说的买不回列宁遗体事情都是谣言呢,是省里和地区争着想先把列宁遗体在他们的城市里摆放一些日子哦,才故意给双槐出了难题儿,给柳县长做了小鞋穿。现在好了呢,问题解决了,说北京那一处地都支持着双槐县和柳县长。说不仅三朝五日双槐县依旧可以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国里买回来,运到魂魄山上,而且柳县长还早就派人去一个叫德国的处地儿,联系着购买马克思和恩格斯遗物的事情了,说去的人也都回了话儿啦,说人家不仅可以把马克思的一套针织睡衣卖给双槐县,且还可以念在双槐人对马克思敬仰的心份儿上,将马克思写书用过的桌子、椅子和一枝鸡毛儿笔,都奉赠给双槐的人。说恩格斯的后人,愿意把他们先祖穿过的啥儿燕尾的衣裳全都赠送给双槐的柳县长。说恩格斯在双槐的衣冠冢落成封墓时,恩格斯家的后人还可以到双槐出席封墓典礼呢,且还说来回坐飞机的票钱都不要双槐花。说越南国的胡志明,他的后代说可以把胡志明用过的东西二一添作五的分给双槐一半儿。说阿尔巴尼亚国的霍查和南斯拉夫国的铁托两位领导人,他们的国家那就答应的更是爽利了,说凡是领袖霍查和铁托用过的啥儿都可以一股脑儿献给你们中国的双槐县,可以献给双槐县的柳县长,连一分一厘的钱人家都不要,包括这两位前国家领袖的骨灰也在内。说古巴的总统卡洛斯,还是古巴现任的总统哩,可这位总统那答应的就更为利索呢,说把我人留在古巴就行了,别的需要啥儿你们都拿去。说惟一不利索的就是朝鲜国的金日成的遗物了。说金日成的儿子金正日,还任着朝鲜国的领袖哩,他要求双槐县哪怕想要金日成用过的一枝笔,金日成穿过的衣裳上掉下的一个扣,每样东西都要十一万块钱、或者十五万,说柳县长想买一枝金日成用过的一支老手枪,朝鲜国一开口就要九千万。 不过哩,虽是九千万,柳县长他还是答应买下了。 第十三卷 果实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2) 这样儿,不光列宁纪念堂立马就可以开张营业了,而且哦,另外那领袖们的骨灰墓、衣冠冢、遗物展览室也都可以在明年一股笼统地建成营业哩。这样儿,魂魄山上的十个山头就是十个世界上大人物的纪念馆,那来参览游乐的人,每天最少就是原来单单核算有列宁纪念堂那庞大数字的三倍至五倍,邻县的、地区的、全省的、全国的、世界各国的,就像外国人来中国不能不去北京样,外国人去了北京他就不能不去双槐了。也许人家来中国的目的就是到双槐,压根儿就不想去参览那北京呢。细想想,那是多大一笔的收入啊。人家说,柳县长已经计划着在双槐县修铁路、建机场的事情了。说双槐县为了卖一百块钱一张的游览票,得重新在县里建上三至五个大型印刷厂,专门不歇机器地印那游览票。说中国那么一大堆的银行都准备在双槐建他们最大的分行了,准备着让双槐县的钱花不完时先放在他们那里呢。说为了争那过几年双槐每日间都有着的天大的一笔钱,为了让双槐把花不完的钱存放在他们的钱库里,那些银行都争着先给双槐贷款,让双槐往魂魄山上修高速儿公路和马路两边盖宾房楼屋哩。 真是哟,一夜间双槐县人的日子就立马要天翻地覆了。天堂般的好日子早已在明儿、后儿的那边等着了。这咋儿能不叫双槐人敬着、谢着柳县长。双槐人谁不知晓柳县长为买列宁遗体劳费的心血哟;谁不知晓柳县长为组建受活出演团劳耗的心力哟。可是哦,又有谁知晓了在购买列宁遗体时,柳县长就在盘算筹办着别的那些在世界上个个都当儿当儿响的大人物的遗骨、遗物了?没想到这一瞬眼间,一堆儿天大的难事全都办成了。这些天,直到昨儿里,县城里满街、满巷都还在说着买不回列宁遗体的事,可原来那都是谣言哩,这一瞬儿间,谁都明明白白听到说,购买列宁遗体和别的大人物遗物的事,全都办成了,买到了,立马就都要运回到双槐了。 柳县长笑着问人家,都是听谁说的呀? 人们说:“你的秘书啊。秘书说的还能有假呀。” 柳县长心里悠忽一下子,然在当儿里,他的悠忽被围着的人都给淹掉了,磕头的,鞠躬的,挤进来只为了和柳县长说句话,只为了和柳县长握握手,只为了让柳县长拿手摸摸她抱着的孩娃的头的人,把他挤得站不稳脚跟了。真是哦,你要挤进来,他要退出去,一瞬儿工夫里,大街上围着柳县长的人,到了水泄儿不通的境地哩。街上那摆摊的,设点的,都在叫着:“踩着我的苹果摊儿啦!踩着我的苹果摊儿啦!” “把我的瓜子袋儿都踢翻啦,把我的瓜子袋儿都踢翻啦!” 还有那原来在路的最边上铺了门板的,卖过年的红纸、鞭炮的,他的门板被人撞落在脚地上,红纸对联、门联、老灶爷像和鞭炮摊,滚了一脚地,他就一边往怀里抢着一边唤: “你不怕鞭炮炸了啊!” “你不怕鞭炮炸了啊!” 也没有别的啥儿事,就是为了来给柳县长鞠个躬、磕个头,说声祝福的谢话儿。在商店里买着东西的人,放下东西从商店里出来了。在饭店里正吃着菜、喝着酒的人,放下酒杯筷子出来了。鞠了躬,磕了头,说了敬神还愿般的谢话儿,当然也忘不掉问柳县长一句话:“柳县长,听说我家门前那条街,明年就要全都铺成大理石?”忘不掉问一句:“是不是以后每家每人上不上班每月都保证有五千块的工资啊?” 有人问:“听说以后想吃啥县里就给发啥呀?” “是不是真的每家都分一幢楼房啊?” 有人担心说:“要这样人越来越懒咋办呀?” “孩娃儿连书都不想读了咋办呀?” 事情是真真实实哩,人也是生生动动在他的眼前晃动哩。日光中,有人们挤着唤着的汗味儿,有冬日暖阳里晒热踩烫的尘味儿,有乡下人戴了几年不洗的帽子里的油腻味,也还有城里人穿了新袄、围了新巾的棉香味。柳县长在这人群中被你簇我拥着,拉着这个人的手,回答着那个人的问,那真真实实的受活如穿衣少了冷、衣裳多了暖、身上流血了是会疼的一样真切呢。人们一股儿、一股儿地拥来朝柳县长磕着头,鞠着躬,说着谢话儿,这一股退了去,那一股又拥了来。日头在头顶金光闪闪哩,暖气儿在街上流来荡去哩,人头像瓜田样密密匝匝呢。男人们有戴棉帽的,有戴单帽的,还有一冬都光着头儿的。无论咋样儿,那也都是黑色、蓝色和花白的头发色。然而哦,女人们就大不一样了。她们多是围了围巾儿。城里人多都围着毛线织的长围巾,红黄绿蓝色,据着她们的年龄和偏兴①,各自选了她的喜色儿。天冷了那围巾就围在她的头上了,天暖了围巾就围在她的脖子上,或挂搭在她的肩脖上,成了饰装儿。乡下庄子里的女人们,年轻的也追着城里的偏兴儿,围了针织的长围巾,可多半儿却还都是偏兴方围巾,多是在便宜的处地买的贱货儿。虽是贱价儿货,可那颜色却是一色儿大红大绿呢。这样呢,那满街就都是各种艳色的起落了。磕头也好呢,鞠躬也罢呢,一世界就都舞动着花花绿绿的颜色了。 一世界都是对柳县长的问好了。 一世界都是拥来挤去的人流了。 第十三卷 果实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3) 柳县长是打心底里体味到了一种喜兴了。他原想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列宁纪念堂落成或列宁遗体运回来安放的仪式上才有可能出现哩,再或者,是在县里富得钱像树叶一样了,各村落庄子果真不再种地了,吃啥发啥,需啥有啥,百姓们依着需儿到公家要啥拿啥时,也才会开始出现的,可眼下,这情景却一冷猛地出现了。他看见有许多的乡下人,手里拿了为过年准备的红纸、鞭炮、老灶爷的像。看见许多老灶爷的像上还卷了另外一张油光纸的像。他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他们在街上买的他柳县长的标准像,二尺宽,三尺长,像纸的边上有一层红亮的光。他已经留心到了那标准像的红边了,料断了那就是他的挂像了,就试着问了人家说,今年红纸、鞭炮贵不贵?人家说不贵哩,有卖你像的处地儿的红纸、鞭炮都比别的处地儿便宜一半哩。 他说,买我的像挂着不好哩,还不如买一张老寿星或者钟馗挂在家里呢。 人家说,老寿星和钟馗在家挂了几辈啦,可钟馗和老寿星谁也没有让俺看到好日子,只有你柳县长让俺看到好日子立马就要来了呢。 他的心里便有从骨缝里生出的暖洋洋的受活在心里漾荡了。便有些感谢秘书的安排了。便觉得有再多塌天陷地、伤情哀心的事轰轰隆隆生发着,有这一刻千万百姓鞠躬、磕头的仪式也就够了呢。也该知足了。也都值了呢。他脸上漫溢了一层红烂烂的光,慢慢从人群里朝着街道前边走过去,快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前时,觉得这段路儿是那样短。后悔自己走路快了呢。后悔当初该把这路修上十里八里的长,就像京城的长安街。不过哦,好在他看见县委、政府门前那不是广场却开开阔阔的路口上,麻密密地站了无数的百姓们,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卷用红线缠了的他的标准像,像每个人的手里都小心地拿着一捆儿敬神的香。他们像在那集会儿等着他的到来样,都是仰着脖,踮着脚,把目光热热地搁到他的身子上,像等着他的到来等了一百年、上千年,就终于等到他来了,都一脸的感激和受活,一脸的幸福和快活,待他到了近前了,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口时,那人群最前的几十个城里和乡下五十多岁往上的老人们,冷猛地一块儿在路的中央朝他跪下了,一块儿有着口令样朝他磕头了,且嘴里都齐声儿大唤着同样的几句话:“柳县长好——谢谢柳县长给我们造的天福哩——” “愿柳县长长命百岁、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啊!” “柳县长——我们双槐的百姓都磕下谢您啦——” 是大声说着哩,也是齐声儿大唤大叫哩。猛然间,那一阔处地上,成百上千的百姓就都如受了召唤样,在那三几声的叫唤后,都一片一片齐刷刷的跪下向他磕头了,黑黑鸦鸦、花花绿绿的人头像一片啥儿庄稼样,在风中钩下了头,直起了头,又再次钩下了头。一个世界都在这钩头下磕时静默下来了,静得人的呼吸声比风声还要大。大多哩,庄严呢,庄严得和老时候神与皇上到了双槐县,立站到了双槐成千上万的百姓面前样。天白哩,日灿呢,云在半天走动的声响都入了人耳里。就在这时候,这当儿,柳县长听见一片额门磕在黑油路脸上的响声儿,像一支木槌一并落在一面大鼓上,冬一声、冬一声,他的泪就止不住从眼眶流了出来了。 他想立马过去把最前的几个老人扶起来,可他又想让他们磕够三个响头儿,了却了他们的一桩谢愿呢。他知晓人们无论啥事磕头都是要磕够三个的,磕够了也才够着一个礼节哩。就在这犹豫的当儿间,在成百上千的百姓为他磕头时,柳县长从那一片弯下腰的人头、人背上,看见县委、县政府所有的干部都立在县委、县政府的大门里。还有负责着去买列宁遗体空手回来的副县长,还有跟了柳县长好几年,昨夜儿将柳县长的媳妇领回到自个家里的他的石秘书。 所有干部的脸上都是一脸干巴巴的茫然哩,只有秘书的脸上是一脸面的润润的明白、微笑呢。 柳县长擦了一把眼上的泪,朝县里的干部那边走过去。 “开会吧,”他轻儿轻地对着秘书说,也像对着一脸迷惑的县委的副书记们交代说,“让常委们都到会议室,马上开一个常委会。” 说完了,柳县长又把头扭到大街上千千百百的百姓这边了。他看见这跪着一片的双槐人,磕完了三个头,竟都没有站起来,还是原地跪在那儿哩,像老远的年间里,皇上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不敢平身起来样。一边下跪着,却又一边都把头朝着身后扭过去,像伸着脖子瞭望啥儿呢。柳县长从县干这儿又往门边挪一步。他站到了门口一米高的花池上,因了冬天的缘故哩,那花池里没有花,里边的土都被爬上去的孩娃踩得平实着。立在花池沿,柳县长顺着百姓的人头往前看,他看见这成百上千的人群后,是从县城邻近村落拥进来的百百千千的农民们,他们手里也都如拿了一捆香样拿着柳县长的一卷标准像,因为人太多,近不了柳县长的身边了,他们就都一个挨着一个在大街的那头上跪将下来了。像跪在世界的那头一模样。 柳县长知晓前边的百姓之所以跪着不起来,是怕挡了后边来了的人们瞭望不见他,于是就都那么久久地跪着不起来,让后边来迟的百姓能老远看见一眼柳县长,看了一眼后,再在他们身后跪下来,磕那三个恩儿头。 百姓们就那么一群一股,几十、上百地从城外乡下拥进城,拥到县委和政府门前的马路上,在半里、一里之外立着远远地瞟一眼柳县长,然后自己就跪将下来朝着县长磕头了。 到了晌半时,日头西偏时,百姓们已经山山海海了,跪满了一个县城、一个世界了。这当儿,柳县长脸上挂着默然安详的笑,受活的泪水就终于从脸上落到脚地了。 絮言: ①偏兴:方言。即偏爱、过分地爱。 第十三卷 果实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请把右手举起来 大院的门外里,跪着的人们还络绎着没有绝处儿,柳县长就在满世界跪着的人群中抽着身子到县委办公室开了最后一个双槐县的常委会。 柳县长说,无论你们咋样儿,我是已经决定到受活庄里落户了。从今往后呢,我就是受活的庄人了。当然哩,到受活落户也是有着条件的,至少你得不是有胳膊有腿的圆全人,是圆全人你就成不了受活人。 柳县长说,现在,请同意受活庄退社的——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归双槐县和双槐县的柏树子乡辖管的常委把手举起来。 一片沉默哩。除了柳县长,没人举手呢。 看常委们除了自个儿,没谁举手时,柳县长把他举起的右手放下了。他又说,这样吧,现在都当着我的面,请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都把右手举起来, 依然是一片沉默哩,没人把手举起来。 “没人举手就是全票通过受活退社的事情啦。”柳县长对着在边上记录的秘书说,“全票通过啦,记录完照我说的去办吧。”又说到:“让司机把车立马开过来。” 然后呢,柳县长又把目光扭回到全体常委的脸上问:“你们都不去受活落户吗?”说:“不去就都散会吧。”宣布了散会,柳县长就先一步从会议室里出来了。都以为他是记惦着县委和政府大院外跪着感恩的成千上万的百姓哩,谁知他刚走下楼,时候不过半筷儿长,县委和政府的楼下就有了血淋淋的唤叫了: “来人呀——出事啦,汽车轧住县长啦——” “快来人呀,县长的汽车把县长的双腿轧断啦——” 那唤声如一场血雨样,红淋淋地洒满了县委、政府的大院里。洒满了一老世界呢。 第十五卷 种子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1) 茅枝婆殉①了呢。 那时候已经过了年,天都有些和暖了。柳树、杨树和野草都真真正正泛绿了,透了芽儿了。春天是实切切的在正月间提前来到了,耙耧山脉里,到处都有草的腥味香味了。在这冬末的春暖里,忽然间从柏树子乡里来了一个人,去往耙耧深处走他的亲戚家,路过受活时,他就立在受活庄头的梁上唤,扯着他的嗓子唤: “喂——受活的——受活庄里的——” “听见没有啊——这有你们庄的一封信——是一份文件哩——” 这日里,天虽暖,气象却终归还是在守着冬天末梢的。庄人们都在庄子当央老皂角树的周围晒着暖。茅枝婆她已经老的头上没有了一根黑发了,连一根花色也没哩,枯枯茫白着,像一片枯白的干草呢。领了出演的庄人们,从魂魄山上回来后,她已经果真不脱她的寿衣了。果真是白日里穿着寿衣烧饭、吃饭、晒暖儿,夜间里穿着她的寿衣睡在床铺了。 她已经很少说话了,嘴如缝了、死了一模样,可一张口却总是那么几句儿: “我快要殉了呢,说死就死了。人死了身子就硬了,我活着没能让庄人们退社哩,得罪了全庄的人,殉死了要穿寿衣那会儿,他们会趁着机口把我的胳膊腿都给掰断哩。” 她说:“我才不脱寿衣哩,我才不给他们留下弄断我胳膊腿那样的机口儿。” 也就终日里穿着她的寿衣,在她的家里磨蹭着,在庄里走动着,身前身后,总是跟着那十六七条那瞎儿、瘸儿、半瘫的狗。 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的半边脸被那半年的火药、响炮炸的不成样儿了,日日的炸着出演倒还没啥儿,歇演了,那半边脸上就一冬都是脓和水,一冬都没有洁素过,所以他一冬间闲了就到庄子中央晒暖儿,把那半张坏脸对着日头照。人家说日头能治百病哩,这脸晒上一冬就好了。 瘫子媳妇已经不再在纸上、叶上绣啥了,她天天都在庄里晒着和暖纳着鞋底儿。纳着鞋底儿,嘴里总是唠叨着她的孩娃们,说他们的脚上准是长牙了,不长牙那鞋咋会穿几天就烂了鞋头呢? 单腿儿猴他回到庄里身上没有一分钱,可他有一大兜儿一辈子吃不完、花不完的金条哩,吃喝不完,可他还时常儿说要在梁上盖两间房,开一个百货店,一个饭铺儿,说他要当老板,三十岁前就要做成几笔大买卖。眼下里,他把木匠家的一应东西全都借去了,每日里都在家做百货店的货架子,弄得满庄落、满坡脸都是丁丁当当的响。 槐花她已经怀孕了,肚子一日日的隆鼓着,还总爱穿她的红毛衣,因着人是秀细的条个儿,那肚子一隆鼓,她就像一杆儿枝条挑着一个圆圆的红色柳篮了。因着她孕在身上了,又是在魂魄山上怀的野孩娃,做娘的就没脸面见人了,因此菊梅也就在家天天不出门户了。盲桐花,儒榆花和四娥子,缘着槐花的肚子谁见了都知晓是咋样一档儿事,也就都知晓她们和槐花一样是被着那一群圆全男人做过了身上的事,因此也就很难在庄里见着她们了。 倒是槐花呢,啥也不惊怕,人家说怀孕要多动多晃孕身子,她就每日都在庄里走动着,像一个球样滚来滚去哩,脸上总是挂着灿然的笑,嘴里总是吃着碎零食,走过来,晃过去,如同为她肚里有了孩娃傲着样。 人家问:“槐花,几个月啦?” 她吃着瓜籽说:“没几个月。” 又问道:“啥时儿生?” 她说:“还早呢。” 再问她:“是男娃、女娃呀?” 她说:“不知哩,反正准是个圆全人。” 那小儿麻痹的孩娃是要学做木匠的,他就日日间都在断腿猴家替他飞腿跑着忙乎着。 那单眼穿针的小伙子,也不知他一冬都在干啥哩,庄里人在街上闲着时,他却没影儿;庄里人都不在街上时,他却在街上闲转悠。边转悠还一边问别人:“庄人哩?庄里人都去哪儿啦,是不是都偷偷出门出演啦?” 就是这样儿,似乎一切都原样如初哩。好像有些啥变化,其实和上年没有出门出演绝术时也是一样哩。好像没有啥变儿,其实啥儿、啥儿和原初都不一样了。就是这一天,茅枝婆穿着寿衣在皂角树下晒暖儿,那十七八条残狗像她的孙男侄女样卧在她身边;瘫媳妇在偏西处地儿坐在木凳上纳着鞋底儿,马聋子在一处最避风朝阳的地方架了一扇门,侧身躺着晒他的半张脓水儿脸,还有人在一边打着扑克儿牌,下着石子儿棋,熬着冬闲日子时,那山梁上就有过路的扯着嗓子的叫声了: “——受活庄的人——你们听见没听见?这儿有从乡里给你们捎来的一份文件啊——” 小儿麻痹孩娃去梁上砍了一棵死槐树,回来让猴跳儿做货架子的腿骨呢,他就把那信从梁上捎了回来了。小碗粗的槐树搁在他肩上,一蓬儿干枝在他身后拖拉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身后扬了一路的尘,扫出了长长一行牙弯的划痕儿。待到了庄子中央时,他立在坐着晒暖的茅枝婆面前说: “奶,你的信。” 茅枝婆微微怔住了。 孩娃说:“那人说是县上发给你的文件哩。” 茅枝婆的怔便在脸上成了惊异色。 她伸手去接那个牛皮纸的信封时,胳膊把全身的黑绸寿衣带得黑嗦嗦的响,待把那信拿在手里时,手便哆嗦得打不开那个信封了,直到把那没封的信口弄烂才从中取出了一页叠着的生硬半白的纸。展开来,看着上边印着的黑亮亮的字和那纸下双槐县党委和县政府鲜红艳艳的两个圆章儿,茅枝婆她就忽然大哭起来了。一冷猛地从凳上立站起来哇哇大哭了,灰白的泪像珠子般当啷当啷地从她那干白枯黄的脸上滚下来。 日头暖暖洋洋呢。正是前晌临了午时候,庄子里的安静像日光一样到处铺展着。这当儿,茅枝婆猛地立站起来大哭了,真的像一个死了的老人,冷丁儿站了起来一样惊人呢,“啊,啊!”声从她嘴里爆出来,像锅灶里烧炸爆裂的柴火样。那群残狗呢,在她身边卧着,忽然都把眼睛睁开了,都把头给抬了起来了,都不知所措儿的望着她。 小儿麻痹的孩娃望着她朝后退了一步儿。 瘫媳妇把纳鞋的钢针扎到她的手上了。 马聋子一折身,从门板上坐起来,晒出来的脓水流到他的脖里了。 打牌的庄人们,纸牌僵在半空里,像他们人活着,手却突然在半空死掉了。 从庄那头动着身子走来的孕槐花,她老远听见外婆的哭唤声,就扶着肚子跑过来,人未到皂角树下,唤声便先着一步滚到了: “婆!婆——你咋啦!” “婆,婆,你咋啦?” 打牌的闲人和瘫媳妇、马聋子也都在齐着嗓子问: “咋儿啦?” “咋儿啦?” 茅枝婆她就又忽然不哭了。不哭了,泪却还是一线儿一线地流。流着泪她脸上却慢慢又汪满了兴奋的润红色,看看惊异了的庄人们,茅枝婆弯腰把她坐着的竹椅子提着往老皂角树下的挂钟走过去。边走边轻声用她干哑哑的嗓子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退社啦,我们退社啦。” 第十五卷 种子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2) “这一回是真的退社啦,退社的文件都下了一个多月啦。年前都该到了柏树子乡,可他们到现在才捎到庄子里。” 茅枝婆她边走边说着,谁也不看呢,径直着一迈一迈地走,像她身边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嘟囔着,自语着,就到了老皂角树上系的钟下了。把竹椅子摆在钟下边,随手捡起一块圆石头,她上了椅子就把那牛车轮子钟敲得当、当、当、当,响得脆脆昂昂了。就在己卯年正月末的这一日,在晌半的日色里,受活满庄落突然间就荡满了亮白的钟声了,满坡脸都飞着了锈烂的钟声了,满耙耧都流窜满了艳红的钟声了,满世界都溢漫了当、当、当、当的钟声了。 受活人都从家里走将出来了。老的少的哩,男的女的哩,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缺了胳膊短了腿儿的,都被那钟声敲将出来了。猴跳儿,他出来腰上还系着木匠的帆布围腰呢,手里还提着一个木刨子。菊梅是正在烧饭呢,手上的面都还在指头上粘连着。桐花、榆花和四蛾子,也都不知在忙着啥,这一会也都出来站到人前了,一庄人都到了老皂角树的下边了,黑黑鸦鸦一片了。 “干啥呀?” “不知哩。” “咋这个时候响钟啊!” “准是有火急的事情才要响钟哩。” 一片的吵嚷中,茅枝婆就看见了人前的猴跳儿。她上前把手里的信朝他递过去,说你来给庄人们念一遍,可着嗓子大声地念。猴跳儿说念啥呀,茅枝婆说念了你就知道了。猴跳儿就接过了那封信,展开瞟一眼,脸上有了惊,怔一会,又立马和茅枝婆样满脸都是兴奋了。他一瘸一拐着,朝树下的那块石磙上走过去,一跃跳到了石磙上,咳了一下嗓,挥了一下手,就如他是人物儿样扯着嗓子对着庄人们唤:“都静静——都静静——日他奶奶呀,咱们受活退社的文件到了哩——现在我就把这爹呀娘的文件给大伙念一遍——是宣读一遍哩!” 老皂角树下果真便静了,静得和没有一人一样呢。 猴跳儿便用他那裂竹子样的嗓子在那石磙上吼着念那一份双槐县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的文件了: 各部、局、镇和乡党委: 根据我县西北角处耙耧山脉里的受活庄几十年一直要求“退社”——即自愿脱离双槐县和该县柏树子乡行政辖管的强烈要求,双槐县县委、县政府经认真研究,决定如下: 一、从即日起,耙耧山脉深处的受活庄,其行政归属不再属于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再无对受活庄享有任何辖管权;受活庄也再无对柏树子乡和双槐县有任何社会义务可履行; 二、自文件下发日的一月内,柏树子乡须对受活庄全体村民的户口和身份证予以收缴和注销;如发现受活庄还有人使用该乡的户口本、身份证,可视其伪造、违法处理; 三、双槐县在今后印制的本县行政区域地图中,须自动将原在本县境内的耙耧山脉一角及这一角中的受活庄从地图中自行删去,使本县之行政区域地图中再无耙耧山脉中的受活庄; 四、受活庄今后的自由与归属,如其公民权、土地权、住房权、灾情求救权、医疗帮助权等等一应物事,均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毫无关系;但双槐县和柏树子乡不得干预受活庄和本县、乡各处的一切民间往来。 最后,是双槐县县委和县政府的落款、公章和文件的日期儿。 念完了,断腿猴就把那一页文件叠着往信封里装。这当儿,日头已移至了树顶上,温暖像热水样在庄里流动着。皂角树枝上,落了几只斑鸠和一团团的麻雀儿,它们的叫声如雨样从半空落下来,砸到人们的头上和身上。庄人们呢,都已经听得明白哩,可却还是都立着、坐着盯着猴跳儿的手,像那文件还没有念完呢,像最明了的地方他还没有念出来,还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呢,人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哩,又像一脸的木然呢;仿佛受活退社是本该的事,本没有啥儿值得惊怪哩;又仿佛退社是这么天大一桩儿事,咋就说退就退了,一张纸,两个章,这就可以让受活退社了,这退也似乎有些不真哩,和假的一样让人不敢相信呢。所以就只有那么木然着,平静着,如了人们躺在床上半是睡醒、却还有一半是在梦里呢。就在这当儿,猴儿跳把那文件装进信封了,从石磙上一跃跳了下来了,便最先想起了一件事。 他大声地问:“要这样,咱受活日后自个儿办团出演,去哪儿开那介绍信?”他说:“眼下,没有公家的信咱咋挣那出演的钱?” 这话本是向着茅枝婆去问的,可他问着转过身,却一冷猛地看见茅枝婆坐在她的竹凳上,背靠着老皂角树睡着了样一动不动呢。她的寿衣还是那么簇新的闪着亮光儿,日光落上去如同出演时的灯光了打上去样。她就那么坐在凳子上,倚着树,头歪到一侧儿,脸上放着红堂堂的光,满脸都是详详安安的微笑和抑不住的受活色,如孩娃儿睡着后做了啥儿喜兴的梦。猴跳儿是把那话连着向茅枝婆问了两声的,待到了近前不见她的回话时,他第三声的问就说了半截卡在喉里了。 他惊着:“茅枝奶——茅枝奶——” 菊梅就叫着唤着扑过来,“娘——娘——” 三个儒妮子和槐花就一道儿往人群里挤着唤:“婆——婆——你咋啦?你咋不说话呀婆——” 人群就炸了起来了,一庄落、一个山脸都是对茅枝婆各种称谓的唤叫了。 茅枝婆呢,千唤万摇,她也不动不言了。 也就殉了呢。 就这样安详详、笑微微地死去了。死了时,那心满意足的受活在她脸上堆的和日光一样温暖哩,充足呢。 早就过了七十一周岁,喜丧哩,悲天的哭声少不了,但人们私下里还是说她值了呢,死时脸上那样的安详并不是谁死都可以在脸上挂着的。 第十五卷 种子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3) 三日后,便把茅枝婆埋去了。寿衣是不消匆忙准备的。棺材她也早就备下了。一切都是那样从容哩,不慌不忙哩。只是那天往耙耧深处几里外的坟上抬着茅枝婆的棺材走去时,有一样让庄人们没想到。槐花有孕了,不能去坟上送她的外婆那是几百年间的规矩呢。菊梅和桐花、榆花、四蛾子,因了都是女人、女娃儿,可又因着茅枝婆身后无男哩,三辈儿都是女人们,那她们在出殡时要出演一些男人、孩娃的角色也是应该的;庄里的老老少少、瞎盲瘸拐的残人都是她的晚辈儿,都或大或小,亦多亦少的戴着孝记要把茅枝婆送到坟上也都是该着的,情理的;可在出殡这一日,没想到的是茅枝婆喂的十六七只瞎狗、瘸狗也都跟去了。棺材在仪式儿中抬出庄子时,人们看见那十六七条残狗都可怜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它们不像人们那样哭唤着去送茅枝婆,可它们每一条的双眼下边都有两行粘了灰土、又脏又泥的泪痕儿,它们跟在棺材和庄人们的孝队后,慢儿慢儿地走,默默地流着泪,像往日跟着茅枝婆去往哪儿样。 可是哦,这十六七条的狗,待棺材离开庄子在梁上行了半里的路程时,那狗就不是十六七条了,而是了二十几、三十几条了。它们不知是从哪儿云集到了这里的,也许是从邻庄的哪儿走来的,也许是从耙耧山外的哪儿赶来的,黑的、白的和灰的,还有一些又瘦又脏的残猫儿,走着走着,它们就从三十几条增到了上百条,瞎的瘸的一片儿,比受活庄的人数还多了。 到下葬那当儿,一个山脸上都是哭戚戚含着泪的家狗、野狗和猫儿啥子呢,也多半都是瞎了眼、瘸了腿或没了耳朵,少了尾巴的残疾呢。它们一片、一片,像秋时庄稼地里捆了的谷草样,一个一个围在茅枝婆的坟前或山脸的那一去处儿,没有一个响出啥儿叫声的,也没有一个动来动去的,就那么静静卧着,看着茅枝婆入土为安了。 受活人从坟地回来时,它们还一片一片地卧在坟地上。 一个人说:“真多的狗呀。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狗。” 又一个说:“也都是残疾哩。” 然后,他们就突然听到身后坟上呜呜的哭声了,是那一大群、一大片的残狗、残猫在坟上集体儿呜、呜、呜地悲哭哩。它们哭着时,不像人样一边哭着还要一边诉说啥话儿,他们就那么直着嗓子单调调的呜呜呜地哭,像冬天里一条庄子胡同里照直吹着的呜呜呜的风。去为茅枝婆送葬的她的家人和庄人们,在梁上都扭回头去看那坟地了,都看见原来零散在坡脸上的狗、猫待人离了时,集中到了茅枝婆的坟前了。那坟地在坡脸上的庄稼地里开开阔阔呢,麦苗子已经绿直了脖子油亮了,新坟的红土在那庄稼地里醒目着刺眼呢,然那一大片的狗,在那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趴卧着,一顺儿都把头朝着茅枝婆的坟;瞅着埋了茅枝婆的庄稼地,像一面水地里隆在水面外的一片各色大小的鹅卵石头样。他们就那么呜呜地哭叫着,还有十几、几十条残狗去那新坟上扒那坟土了,把新坟的土扒得飞飞扬扬呢,像要把茅枝婆从那坟里扒出来。 受活人就在那梁上回头大声地唤: “扒啥呀扒——人死了扒出来还有啥用啊——” 唤:“回来吧——茅枝婆不在了,受活庄里还是你们的家。” 慢慢地,那大群大群的狗就不再扒了呢,只是更大声地呜呜啦啦地哭,像满世界都是冬天里庄落胡同中的风声了。 就这么,庄人们瞎盲瘸拐的,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和那狗们、猫们说了许多话,往受活走去了。到了受活庄头的梁上时,他们就冷猛地看见从耙耧外往耙耧里拥拥堆堆走来了一旗又一旗迁徙的人,竟也和他们受活人一样都是残缺哩,瞎子、瘸子、瘫子、聋子、哑巴,还有那些少了胳膊、多了指头的,那一旗又一旗的人中很少有是圆全的。他们也是你搀着我,我扶了你,一家一家的,都拉着车子挑着担,车上、担上不是被褥就是粮食啥儿的。衣物啊、锅碗啊、瓢勺筷子啊、沙罐瓦罐啊,还有桌子呀、箱子呀、椅子呀、床架呀、电线呀、绳子呀,及那些卧在车上的鸡啦、鸭啦、猫啦、小猪啦、绵羊啦,七七八八、零零乱乱,在那些车上或是挑担上。狗是跟在人群的后边伸长舌头跑着的,牛是有人牵着慢慢走着的,壮山羊也是被人牵着一路小跑的。他们就那么散散慢慢地从山外朝着山里走,有瞎子拉着车,让瘫子坐车上给他指着路,有聋子、哑巴挑着担,大声地说着啥儿比画着,有瘸子牵了牛和羊,牛羊不走了就用树枝朝着牛羊的身上抽,有圆全男人拉了车,车上一样物什也不装,只拉了老人和孩娃,孩娃也许是盲眼和哑巴,盲眼问着啥,哑巴比画着,盲眼看不见,他们在那车上就和吵架样,就队伍着慢缓缓地到了受活庄口的梁道了。 去送葬回来的受活人,惊着站在路边问,你们这是往哪搬迁呀? 人家就问你们是受活庄的人吧?说我们是山外一老远的人,那儿政府修了天大的水库哩,所有的人都要搬迁呢,每家都给了一笔钱,说可以统一迁徙到一个地方去,也可以拿了钱自家找着地方迁。人家说已经察看到了一个处地儿,比这耙耧深处的受活还要好,受活是双槐、高柳、大榆三县不管的交界处,说那儿是白石子县、清水儿县、棉麻县、弯脖子柳树县等六县相交、六个县的地图上都没有规划进去的一条沟,要地地肥、要水水足,是谁都不管不辖的一个去处儿,所以他们这上百的残户人,便相约着往那条沟里迁徙去安营扎寨,种地受活呢。 说:“放心吧,我们的日子准比你们受活过得好。” 问:“你们说的那个处地儿到底在哪呀?” 说:“就在耙耧山的那头儿,翻过一座叫做魂魄山的山,在魂魄山的那一边。” 边问着,边说着,也就叽叽咕、叽叽咕地拉着车,挑着担,别了受活人和受活庄,往耙耧更深的处地儿走去了。像漫散的队伍从梁上开了过去了。受活人立在梁道上,一直望着那从外面圆全人的世界上,集了起来的上百的瞎瘸聋哑的残人们,待他们的身影、物影散消了,才丢了啥儿样,失落落地开始从一岔路往受活庄里拐去了。路过花嫂坡③那一处地儿时,望着那满坡脸的沃土地,不种庄稼却长了满坡脸的车轮子菊、月白草、绿旺夏儿花,庄人们说: “退社了,还种这样的散地⑤呀?” 说,“当然是种散地呀,要过散日子⑦,咋能不种散地呀。” 有人问:“散日子里龙节⑨、凤节紒紜矠、老人节紒紞矠咋回事?” 就有人说:“别问我。茅枝婆不在了,谁年龄大你去问谁呀。” 有人问:“那受活歌紒紡矠样的唱法呀?” 有人说:“茅枝婆殉死了,怕就没人记得词儿了。” 又有人问:“没有了茅枝婆,谁当庄里的主事呀。” 又有人说:“谁也不管谁了呢,要啥主事啊。” 便就瘸着、拐着、盲摸着回到受活了。到了庄落里,鼓了孕肚子的槐花就一脸异惊地在庄口等着了受活人。她看见庄人们葬了外婆走回来,便老远迎去大声地对着庄人们唤: “对你们说——柳县长出了车祸啦——双腿残掉啦,也不当县长啦——他到了咱受活落户呢。眼下正在庄里的庙房里。他说他以后就住在庙房啦。” 受活人就都惊异地立在庄口不动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在人群立着像惊落在脚地上的鸟,她们的娘——菊梅在她们的身后惊下一脸血白,谁在她脸上打了、亲了一模样。 另旁的受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着,只有猴跳儿的脸上挂了一层喜色儿。 这样儿,柳县长就在受活落户住了下来了,成了受活的一个残人了。 槐花呢,半年后她就果真生了呢。竟又生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娃儿。 虽是一个女娃,好在也是一代人。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第十五卷 种子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1) ①殉:即死,但其中含有对死者一定的敬意,这是耙耧山脉对生前受人敬重者死去的一种敬称。 ③花嫂坡:花嫂坡是受活的一处地名,而花嫂则是一个人。是一个女人的名。受活人是都知道花嫂和花嫂坡故事。说事情是在前四个甲子前庚子鼠年里,距今有二百四十多年,那年花嫂十七岁,因为父母一聋一哑,生了她,虽耳聪口甜,却是腿上有些微不便。虽然她腿上有些不便,人却出落得秀灵丽质,皮肤白得如晴天云絮,透出的红润和水荷的粉淡样;父母在世时,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距受活不远的山坡上,几间草屋,一口水井,有牛有羊,有鸡有鸭,坡上的地也沃得插下筷子能生芽。日子是就这么安安适适、悠悠闲闲地过,到了花嫂十七岁,她人已经漂亮得少有少见。就在这一年,时候正在清朝盛世之期,国泰民安,有一个从西安那里穿过伏牛山到双槐县里做县任的年轻人,嫌了路途遥远,他就寻着捷道穿过耙耧山脉去往伏牛山那边的双槐县,到了受活这儿时,口干要喝水,到花嫂家里讨了一碗水,她就碰到花嫂了。而且在花嫂家门前端着碗一看,远处,花嫂的父母种的庄稼旺好得了不得;山坡上的小麦,齐齐整整的穗子昂在半空里,只把当年的小麦收回家,怕最少也能吃三年;近处呢,房檐下挂的几年前的玉蜀黍穗,一吊挨着一吊,十年歉收也吃不完;房前屋后,种了菜,种了花,种了向日葵,正在花开的季节里,长命的红迎春,绿旺夏,车轮菊、白山荷、月白草、阴天亮、日照红,还有野生的紫藤萝,荆子草,趴在房墙上的攀墙虎,到处都是花红和柳绿,到处都是草木与芳香。就在这样的风光里,去上任的七品知府就决定不再去双槐做他的县官了,要在受活三五几里处娶了花嫂安家为业了。 当然,花嫂全家是决然不同意花嫂不出嫁,反娶一个县长入门做婿的。说我们都是庄稼人,哪能娶一个县官呀。 知府就把他去上任的御书和御印及一路为进求功名背的书籍,一下子取出来从梁上扔到了沟底去。 花嫂的父母说,“我们一家都是残人,哪能娶一个圆全健康的人来做女婿”。 知府就到花嫂家灶房里,以为他是去放那喝水的碗,谁知他到灶房抓起菜刀,就把他的左手从手腕那儿砍掉了,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残疾人了。 花嫂就不得不嫁给这个知府了。 知府就不当他的知府,到花嫂坡这儿娶了花嫂做了婿。花嫂的爹娘就开始教这个自幼读书的年轻人独手学种地;如何地单手用锄,如何地单手使,如何地用一只手拿镰割麦和扬场。花嫂就教他种菜和种花。他们天堂般的日子就在这儿开始了,到花嫂的爹娘下世后,知府已经能种谷子能播豆,能点蜀黍能耩麦,扬场选种都是一把好手。就这么,坡面上夏天总是晒的麦子铺天盖地,秋天总是玉蜀黍穗儿和棒槌一般。棉花地里,到了棉白时,如了云从天上落下样,油菜地到了仲春时,黄灿烂烂,如了日光被水浸着落下来。一年四季,蔬菜时鲜,花草时鲜,鸡、鸭从早到晚都在田头地脑吃饱了肚子咕咕嘎嘎叫。因为花嫂她不仅长了一副绝伦的脸,且自幼还偏爱在房前屋后种花栽草的事,偏爱移栽一些山脉上的迎春花、野轮菊和月白草,使春时这面坡上到处都有迎春的香,夏时日夜都有日照红和月白草的红绿味,秋时又到处都是野菊花和瓜棚豆架的味,就是到了寒冬里,她还可以让一种野荆绿在避风的房檐下,让山梅开在崖头上,让她自己育植的月白草在床头的暖味和日照中,开出淡淡如车轮菊样的小红花,让在日光下总是蔫头耷脑,在阴天里才有绿旺盛茂的阴天草在酷冷的冬天开出月季、芍药那样大艳大艳的紫花朵。这样,这儿就四季如春,四季都有了花香。一年间的春夏秋冬里,你从四面八方朝着耙耧深处走,离花嫂坡这儿很远、很远你就感着春天的气味了。 这是一块上好的去处,是一块天堂之地。 白日里,县长在种地劳作,花嫂她或是织缝或是剪剪裁裁。一个忙在田里,一个忙在家门口,总是不远不近地在一问一答。 问,你咋把你的手说砍就给砍了? 说,不残了你会嫁我吗? 说,不会呢。 说,就是嘛。 有时候,他锄地、刨地离房屋太远时,彼此说话听不见,她就把那柳木纺车搬到他的地头上,他种他的地,她纺她的白棉花,或在田头上纳着鞋儿缝着衣。 他说,这地真肥哦,土里有许多油。 她说,其实,你该去做你的县官,那才是男人该做的功名。 他说,我给你实话说了吧,我在七岁那年做了一个梦,梦里说我这辈子要过天堂日子就要读好书。书读好了,有官做了,那天堂日子就在我去当官的路上等着我,所以我就苦读了十三年的书,考取进士当了县官。可从你家门前过去时,那十三年前的梦境就又一草一木地出现在我的脑里边,我看见你、庄稼地和花花草草都和十三年前的梦境一模样。记得那个梦里有九只鸡,你家就果然养了九只鸡,那梦里是六七只鸭,你家果然就养了六七只鸭;梦里那姑娘小我三岁,果然我是二十岁,你是十七岁,那梦里粮食如山,鲜花满坡,你家就果然粮食如山,花草满山坡。 说,你说我不该留下吗? 到了夜间,不用说他们相拥在床,他给她说那说不完的书上的事,她给他说那没有穷尽的山野上的事。日子流水样,花草样,像粮食的香味一模样,就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去着。有一日,她就对他说,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呀。 他说,我怕你生一个圆全人。 她说,我盼着能生一个圆全人。 他说,是圆全孩子了,他长大就不会明白人在这儿的日子了,不明白他就会丢掉天堂的日子不过,去外面世上瞎闯胡荡了,那他就要受苦受难了。 她想想,也就终于不再说什么。可是,她也还是怀了孕。就在她有孕在身时,州里知道知府到双槐县走马上任的路上遇了受活的日子就不再上任了,州里便把事情上报朝里去。朝上想,你这不是用残人的受活日子讥弄圆全人的盛世吗?一怒之下说,一只手残了,不能打仗总能烧火做饭吧,就派人把他抓去充了军。那时候,云南滇地那边战乱多,就让他跟了清军到滇地里给打仗的兵士烧饭去。走了时,花嫂拖着他的腿又哭又唤,他就说,那时候,真该剁掉我的双手,剁掉双手哪儿会有今天的事。又说到,有这几年受活的日子也值了,就只担心一桩事,就是孩子出生时,怕花嫂不忍心把孩子弄残废,说记住我的话,一是等着我回来,二是孩子生下来,千千万万要让他至少瘸下一条腿,走路不便利,成为一个残疾人。 他就被清兵抓走了。 第十五卷 种子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2) 她就在花嫂坡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是个健健康康的圆全人。怕她生时有难产,受活的媳妇们,那一天都来守在她床边,也都为她生个圆全孩子而高兴。你想想,她是孩子的亲娘,她哪能忍心把自己的圆全孩子弄成残疾人。她连他手上破了一层皮都心疼得要掉泪。就这么守着花嫂坡,和孩子一道儿等着滇地的男人突然走回来。等啊等,孩子就到了十七岁,说要走出耙耧去找他的父亲去。有一天,那孩子就果然离开耙耧、离开受活出门跋涉着去找他的父亲了,去闯荡天下了。 这一去,孩子和他父亲一样就再也没回来。 花嫂为了让男人和孩子从外面走回来,她就很少在坡上种庄稼,满坡都种成了花和草。什么车轮菊、日照红、迎春花、山白荷、阴天亮,迎月春、冬紫红、秋大叶和悬崖开、路边绿,都是那种香飘十里的花。它们你在秋天里香,我在冬天里红,一年四季这儿花香不断,风一吹,十里百里都有了花香味。 花嫂指望他的男人和孩子,在外面闻到她的花香能回到耙耧里。于是在每年花开的时节里,她都坐在花草坡朝着外面世界上望,用她的泪眼儿望,望呀望,到了花草最旺、满耙耧都飘了花香那一年,她六十周岁,双眼失了明,就活活地望死在了花草坡地上。 望死了,他的男人和孩子也没走回来。到末后,受活人和耙耧人就不再在花草坡这一坡的沃地上种庄稼,就让它一世一世只长花长草了,就把那面坡地叫做花嫂坡。 ⑤散地:散地不仅是各家种着各自家的地,而且是与集体田地、集体劳作相对应的受活那由来已久的耕种方法和生活方式。是自种自吃,不交粮纳税,与政府的一切都无任何关联的生存方式。 ⑦散日子:即一种散淡无束的日子,是由种散地带来的古老久远的日子的形式。 ⑨龙节、紒紜矠凤节、紒紞矠老人节:这是受活庄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一种独有的男人节、女人节和庆着老人高寿、智慧的节日。男人节为龙节,日子是每年的农历六月六;女人节为凤节,为每年农历的七月七;老人节也就是老人节,时候是在每年的九月九。节日的缘起为明朝时,大移民后,耙耧这儿有了受活庄,可因为受活人多为瞎聋瘸拐和哑巴,男人们多都因残疾不善耕地,不能收割,日子过得清清寂寂,有许多人并不安心受活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形式。这时候,村里来了一位老人,说只要朝着东南走,到时候瞎子就会复明,聋子就能复聪,瘸子就会健步如飞,哑巴就会开口说话和唱歌,甚至连长相丑极的圆全人,你只要耐心地朝着东南走,就会变得英俊威武。于是,到了某一日,男人们就相约地背着女人,偷偷地在一天深夜朝东南方向起了程。 走啊走,饿了去帮人家种地、打杂、讨饭吃,渴了去河边池塘找水喝,一路上吃尽了苦,受尽了累,走到一年半的时候里,见到一位银须白发的老人躺在路边上。老人又饥又饿,问他们要喝的、要吃的。他们也就给了他。给他时才发现老人又瞎又瘸,还是聋子。待这位老人吃够了,喝够了,他们就撕着嗓子对老人说,我们虽残着,可都是年轻人,又都是些单残人,要么瞎、要么瘸,要么聋或哑,可你过了八十岁,瞎、瘸、聋,还少了一条胳膊,你不在家守着你出门干啥呀? 老人说,我已经在路上整整走了六十一年,过了一个甲子了。说我十九岁那年为自己是个全残人几次要去寻短见,后来老天爷就给我托了一个梦,让我一直朝着西北走,说西北的那儿有一个耙耧山,耙耧山里有个村庄叫受活,受活庄里有棵又大又粗的皂角树,在那棵树下面,埋着让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哑巴说话、瘸子会跑的秘方。老人说,我就是为那秘方从最东南的地方出门,一走走了六十一年,从十九岁走到近了八十一岁。老人说,我知道我再走上一年半载就到耙耧的受活庄,可惜我已经年过八十一岁,怕这一年半载也活不过去了。 说着,老人就哭了。 受活人就开始抬着、背着、侍奉着这位八十一岁的全残老人,返过身子往耙耧山脉走回去。可是,他们抬着、背着这老人,给他端吃的,倒喝的,三天后的一个深夜里,老人却无疾而终,临死前他对受活人说,活了八十一年,走了一个甲子,有这三天的好日子,值了。然后,他夜里睡了去,来日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给老人选了墓地葬了后,受活的男人又在路上走了一年半,就返回到了受活庄,急急地从各家取出头、铁锨,在那棵老皂角树的下面挖,果然就挖出了一个大肚子瓷罐,罐子里装了一个红木小盒子,因为罐口小,木盒子取不出,打不开,就把罐子砸碎后,取出木盒子,打开一看,那盒子里竟空空荡荡,连秘方的一块纸片都没有,连一颗土颗都没有。 村里人就扔了那盒子,报怨着骂了那老人,开始各自回家歇着了。因为出门朝东南去时走了一年半,朝西北耙耧山脉回时又走了一年半,这样脚手不停地三年过去了,男人们都走得累极了,谁也不再提离开受活和女人们的事情,就都安心种地,过了自己家的日子。然而在这割麦子、种蜀黍的季节里,少了胳膊的单手男人们,却发现出门经了三年的辛劳后,自己会用一只手割麦子、刨地了,一只手也能干两只手都有的圆全人的活路了;瘸子发现出门走了三年路,练得自己一条腿和两条腿的人一样走路又快又有力。瞎子因为路走多了,他手里的瞎棍儿这敲敲、那碰碰,能竟可以把棍当成眼睛用;聋子也因为走了三年路,和人说多话,看着别人的嘴动,就能猜出人家说了啥;哑巴因为一路上要比比画画,就有了他的一套手势和哑语。 第十五卷 种子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3) 他们竟可以和圆全人一样在这受活种地过活了。也就想起了那八十一岁的全残老人的恩德,就把九月九定为老人节;为了庆贺男人们不仅都从外面回来,而且都还学会了自己最短缺的活着的技能与绝术,想起了他们回来那天正是六月六,女人们就把六月六定为男人节,称做龙节了;男人们为了感谢走的三年里,女人们忙里忙外,又养孩子又种地,就把七月七定为了女人节,就叫凤节了。老人节里,晚辈都要去给老人磕头,不仅要给老人送上好吃的,好喝的,还要把你给老人准备做的一年四季供他穿的单衣、棉衣拿出来,在庄里比赛、展览后献给老人们。六月六是大忙天,可这一天的龙节里,男人们什么都不干,吃的、喝的、田里的,都有女人们做,他们就在家里大歇一天。歇完了这一天,他们就该到田里加倍忙活了。到了七月七,大忙过去了,女人们也累了,就该她们休着一天了。这一天,男人们不仅要做饭,还必须把最好吃的端到她们手里去。 当然,龙节、凤节、老人节,也还要请人来唱耙耧调,大价钱去请几十里外的圆全人来受活舞狮子。自然,孩子们还要放鞭炮,穿新衣,那情况和过年一模样。 紒紡矠受活歌:受活歌是耙耧调最早的雏形,是耙耧调的前身。它的调里多的是唤歌,少的是演唱。但唱歌的方式有多种多样,有一人在山脉上干活寂寞、累了的独唱,也有两面山坡相互唤着答着的对唱,也还有一群人闲在村头的群唱。其调律有它的规矩,但歌词则是随着场景和年月不断地变化着。 上几辈的残人传唱最多的对唱歌词儿是: 喂——嗬嗬嗬…… 那坡脸上的聋子你听着 天上有个仙女儿在唱歌 听清了她说嫁给你 听不清了你就一辈子独个儿过 …… 喂——嗬嗬嗬…… 对面坡脸上的瞎子你看着 有只金兔在你的脚前卧 捉住了一辈子你都是好日月 捉不住一辈子你就吃窝窝 …… 喂——嗬嗬嗬…… 沟底的瘸子你听着 一口气你要跑上坡 跑上来你就是了圆全人 跑不上来一辈子你跛着 …… 喂——嗬嗬嗬…… 梁上的瘫子你听着 仙女在半空寂寞寞 站起来她把手给你 拉回家去她就是你的媳妇婆 独唱多是一人在山梁上种地寂寞时的排闷儿歌,调儿和对唱差不多,但要比对唱悠然、抒情。今天,为了写这部小说,我在受活一住多年,而能收集到的主要独唱歌词儿仅两首: 第一首是: 地肥呀哦要流油 麦粒儿重得像石头 路上拾了个麦粒儿 扔出去砸烂了你的头…… 第二首是: 我是瞎子你腿跛 你坐车上我拉着 我的脚替了你脚 你的眼呀可借我…… 2002年10月至2003年4月初稿 2003年7月至9月改定于北京清河 后记寻求超越主义的现实 越来越感到,真正阻碍文学成就与发展的最大敌人,不是别的,而是过于粗壮,过于根深叶茂,粗壮到不可动摇,根深叶茂到早已成为参天大树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像小浪底工程和三峡大坝样横断在文学的黄河与长江之上,割断了激流,淹没了风景,而且成为拯救黄河与长江的英雄。 从今天的情况说来,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最大的罪魁祸首。 至少说,我们几十年所倡导的那种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的最大元凶。 自鲁迅以后,自“五四”以后,现实主义已经在小说中被改变了它原有的方向与性质,就像我们把贞节烈女改造成了娴熟雅静的妓女一样,使她总向我们奉献着贞烈之女所没有的艳丽而甜美的微笑。仔细去想,我们不能不感到一种内心的深疼,不能不体察到,那些在现实主义大旗下风拥而至的作品,都是什么样的一些纸张:虚伪、张狂、浅浮,庸俗,概念而且教条。时至今日,文学已经被庸俗的现实主义所窒息,被现实主义掐住了成长的喉咙。可是,尽管这样,这些所谓的现实主义的作品,还在我们阅读的大街上招摇过市,晃来晃去,穿街而行,而且它们都如游行示威一样,打了横幅与旗帜,穿了由上边学者和理论家们下发的如奖杯奖状一样光亮笔挺的现实主义的西装。阅读了大街,成了他们展览的橱窗,一街两岸,都是他们以艺术的名誉摆设的高档柜台。而读者,只是他们手里随意把玩的泥捏的上帝,和乞丐样等待他们的恩赐艺术与思想的上帝。 是他们,强奸了艺术。 强奸了文学。 强奸了读者。 强奸了曾经是那样伟大而神圣的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成了他们用嫖资供养的可随时随意发泄文学性欲的资深妓女、千古名妓。从而不得不使文学的每一次成长,为了摆脱妓女的束缚,却付出了牺牲母亲的代价。看看,托尔斯泰不过是他们的一顶帽子,巴尔扎克不过是他们的一条领带,鲁迅和曹雪芹,不过是他们胸前的两枚装饰性衣扣。有些时候,连卡夫卡、福克纳和马尔克斯那样的写作,也会成为他们在现实主义的跑道上撒欢的鞋带和鞋底上钉的跳舞的鞋镏。可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鲁迅、曹雪芹的灵魂,不是被他们的口水所淹死,就是被他们写作的尿水所冲没。还有卡夫卡、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们对写作本身所关注、探索的精神,对社会和生活本身所关注的焦虑与不安,却被他们的微笑写作的美容,遮掩得云白日出,干干净净,使得他们那样写作的微笑,像妓女房事之后脸上露出的鲜花般的笑容一样,美艳夺目,散发着扑鼻的香味。 真的,请你不要相信什么“现实”、“真实”、“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惟一源泉”等等那样的高谈阔论。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真实的生活摆在你的面前。每一样真实,每一次真实,被作家的头脑过滤之后,都已经成为虚假。当真实的血液,流过写作者的笔端,都已经成为了水浆。真实并不存在于生活之中,更不在火热的现实之中。真实只存在于某些作家的内心。来自于内心的、灵魂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强大的、现实主义的。哪怕从内心生出的一棵人世本不存在的小草,也是真实的灵芝。这就是写作中的现实,是超越主义的现实。如果硬要扯上现实主义这杆大旗,那它,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超越主义的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与生活无关,与社会无关,与它的灵魂——“真实”,也无多大干系,它只与作家的内心和灵魂有关。真实不存在于生活,只存在于写作者的内心。现实主义,不存在于生活与社会之中,只存在于作家的内心世界。现实主义,不会来源于生活,只会来源于一些人的内心。内心的丰饶,是创作的惟一源泉。而生活,仅仅是滋养一个优秀作家内心的养分。我们总是被现行的,有一定来源和去向,目前在视野的街上游来荡去的所谓的现实主义,弄得眼花缭乱,迷失方向,所以,当我们偶尔清醒的时候,会被所有的人看做是头晕脑涨、神经错乱的时候。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去吧。既然要摆脱妓女,就必须牺牲母亲,那就牺牲母亲好了。至多,母亲会给我们一记耳光,那就让我们把左脸和右脸都迎着耳光罢了。因为文学的成长,总是以摆脱现实主义而获求另外的现实为前提,那么,我们为什么么不这样一试呢? 也许,现实主义是文学真正的鲜花。 也许,现实主义是文学真正的墓地。 我们已经把它当做鲜花看了几十年,现在,就让我们把它当做写作的最大墓地吧。如果我们不能为摆脱墓地而活着,只能为摆脱墓地而死亡,那就让我的写作,成为墓地的葬品好了。 我将为此而自豪。 2003年11月18日 于北京清河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